《往事浮光》

书的作者名叫林婉珍,一九三0年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幼年遭逢战乱天灾跟着大人颠沛流离;童年生活在十几个人的大家庭里衣食勉强;少年立志求学却经济困顿难以为继;二八年华为能跟着三哥继续念书而漂洋过海赴台湾,却逢时局混乱升学无望、暂居长姊家备感寄人篱下的惶惶局促;十九岁凭着写字漂亮、识得英文、通晓国语台语沪语、熟练中英文打字而考入台肥厂,在职业女性寥落星辰的年代,林女士以职业女性的身份独自异乡谋生、自立自强。

二十五岁遇一人而托一生。从此如花美眷将青春风华淹入操持家计、帮忙打理生意;将锦绣年岁悉数交付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婚后十年,丈夫出轨外遇,克制隐忍、煎熬中静待“良人”回心转意。又等了十年,最终等来一纸离婚申请,纵然内心翻江倒海,手中的笔仍能稳稳在上面签下名字。

前半生打上休止、就此翻篇。在与丈夫渐行渐远之际,林女士握起画笔、寄情丹青,从此学画十五年、教画二十五年。其画作被众多博物馆、纪念馆、文化教育机构收藏,并在世界多个国家举办过个人画展。


女士的经历颇为艰辛曲折,但若放眼古往今来的芸芸众生,经历这些遭遇的女性,她亦不是唯一。她的特别在于,守候半生终成陌路的前夫名叫“平鑫涛”,前夫的后妻名叫“琼瑶”。
在中国大陆,你可能不知道平鑫涛,但没法不知道琼瑶。50、60后记得她的《几度夕阳红》、70后熟悉她的《梅花三弄》、六个梦、80后追过她的《婉君》、《一帘幽梦》、《新月格格》、90后烂熟于她的《还珠三部曲》------错过了琼瑶书,也错不过琼瑶剧。在没有什么电视剧的年代,琼瑶戏确是重头戏。
我基本没有看过琼瑶女士的书,不是装清高,而是小时候没有“货源”,大人老师严防死守,为的就是不让我们接触这些“催熟剂”、“大毒草”。但电视上放连续剧,大人也要看,小孩子就蹭着看。不过稍微大点就不怎么看了。一来觉得剧情啰嗦麻烦、二来觉得苦不拉几的,看琼瑶剧不如看白娘子,角色美、故事动人,说着、说着还了唱起来。不止我一人,读者观众长大了,眼光高了、口味刁钻了,回头再看琼瑶作品觉得幼稚好笑了。但做人要不厚道,必须承认,说起台湾通俗文学,我们绕不过琼瑶;说起80~90年代的荧屏剧,我们也绕不过琼瑶。
去年,一场家庭风波把逐渐淡出公众视野的琼瑶女士又再次被顶上了头条。一介八旬老人还要因为与丈夫前妻的子女为家事争辩而上娱乐版,看着令人心酸可怜。但琼瑶女士的公开声明里言辞内外为己据理力争,以其广为熟知的琼式风格宣泄自己的愤懑、痛斥陈情。
今年春天,林婉珍女士交出一本《往事浮光》,在沉默了近半个世纪后这位耄耋老人轻轻启口:”“我想,也是时候可以来谈谈我的版本了”。
收到书之前点开了百度百科,里面对林婉珍女士的信息均是围绕她骄人的画作成果,对于她的私人身份则只以“平鑫涛前妻”短短五字一略带过。画家林婉珍的笔下花卉盛开、禽鸟飞憩、鱼虫游走;作者林婉珍的笔下,往昔缓缓铺开、旧事娓娓道来。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平家的家事也不是外界八卦看客三言两语可以评断。撩开纷纷扰扰的声音,三个“文化人”之间的纠葛也只是应了那句——“性格决定命运”。
林婉珍女士幼年受过穷、挨过饿,和众多姐妹兄弟一起长大,“我从小就知道必须要自己照顾自己”。初到台湾住在长姊家,她明白“虽然是自己的大姊,但还是要知所进退。”童年的大家庭生活、青年的寄居生活使林女士“如果自己能够处理的事情就不要拜托别人,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我习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后按照计划去进行,不喜欢生活失控。”

与平鑫涛先生结婚后,在二人在蛰居陋室的岁月里,林婉珍女士的这份独立要强、这份应对诸事的超强能力为丈夫撑起了一个安定宁和的大后方。
“鑫涛特别喜欢吃腌笃笋,煮腌笃笋的食材冬笋、火腿在南港这里的小菜摊上是买不到的,必须特别搭公路局到台北买。而牛肉则是西门町市场里的牛肉摊品质最好,不但新鲜,而且有我指定要的半筋牛肉。有时候买个菜就要跑遍整个台北市------”;“因为鑫涛爱吃冰镇过的水果”,所以家里置了冰柜,林女士每次搬动长四十公分、宽高二十公分的冰块,几次伤了腰;“鑫涛爱花,我负责照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有次想搬一盆花,没想到花盆太重,就有受伤了。”
待长女、二女相继出生,林妈妈的手又开始做尿布、裁衣服、织小毛衣------“原本我们只计划生两个孩子,但是平家三代单传,我自认为是必须生个男孩------生下来一看,真的是个男孩!鑫涛很高兴,我更高兴。”
“鑫涛还有‘长发公主情节’,------所以早上孩子吃早餐的时候,我就忙着站在她们(长女、二女)后面绑辫子,从小绑到大。没办法,因为我们全家都知道爸爸最喜欢女孩子刘长头发------”

就在人人认为原配平太将掷地有声怒骂翻账时,林女士却用文字“画”出了一幕幕动人心弦的过往,过往里盛着一位传统而理性的女子对丈夫、对子女满满溢出的爱。夫妻共苦、相亲相爱,这个场景,很暖心、很怀旧。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这是一个怎样的妻子。细腻如平鑫涛,他不会不知道。

书中也坦坦荡荡地提到了琼瑶,毕竟这是一个改变林女士生活轨迹的人。林婉珍的版本里没有嘶声竭力、没有指责谩骂。琼瑶在其自传中曾表示,她提醒平鑫涛的前妻“要牢牢地守着丈夫”,并曾对前妻说“谢谢你的 成全”。
对此,忠厚耿直的林婉珍只是淡淡一句:“可惜这些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成年女人,而且已经为人母了,早已不是情窦初开、未谙世事的小女生,如果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如果真的想拒绝一个男人,即使人家到你家按门铃,你坚持不开门就是了,哪有开了门请人家登堂入室,还反问对方的太太‘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来?你也可以来!’这样的我又怎能可能感谢她的‘成全’?”。
对于自己和丈夫的相处,林婉珍女士有几番自省的陈述。“我是个务实的人,做事情习惯预先计划,不希望临时匆忙慌张------”、“我一直知道他跟我不一样,他喜欢的东西,我未必喜欢,也不会假装喜欢------他努力推动他的梦想,我照顾好我们的家庭------”。涵养、修为大概就是为一个人负重而行准备的。


林婉珍女士理智、务实、率真,这些用于打理家计、经营生意当然是优点。但平鑫涛先生浪漫、感性,在捉襟见肘的创业时代他需要一个能安定他生活、相助他事业的太太,但事业小有成绩时,生活衣食无忧时,当务实太太不能跟随浪漫丈夫的节拍时,当热情如火的平鑫涛先生遇到随时会山崩地裂的琼瑶女士,则剧情就朝着各方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平鑫涛对兼得“鱼”和“熊掌”的贪心、林婉珍女士的过度自制、琼瑶女士的不知收敛,终究,“克制”输给了“肆意”。
或者我要再讲刻薄一点。林婉珍和琼瑶,哪个个更宜家宜室,聪明如平鑫涛不会不知道。他的初衷大概是希望既能维持住林婉珍、又能安抚好琼瑶。可齐人之福不易享,旧式人有旧式人的执着,更何况是那般心性的琼瑶,名分于她堪比空气,更何况这个“名”还有“利”相随。
纠缠的结果琼瑶胜出。平鑫涛选择琼瑶,商业经营方面的考量不会是零。通过多年的苦心经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皇冠出版社已是台湾出版界的品牌,很多台湾本土著名作家都与皇冠有渊源。如果琼瑶的生命里是“爱情比天大”,那平鑫涛的生命里一定是“皇冠比天大”。琼瑶作品对“皇冠”的意义不可小觑,平鑫涛究竟是是选择了琼瑶,还是选择了“皇冠”,这一点只有平先生自己知道。有些话,点穿了就无趣了、就碎心了。
多年后,三个子女成年离家后,林婉珍女士走入了第二段婚姻。这段黄昏恋给林女士带去了很多慰藉。再婚夫婿王子平先生对她尊重体贴,且林女士工画、王先生善书,两人趣味相投、字画合体,一起办过作品联展。王先生晚年失智,林婉珍亲力亲为照顾身边。

极具讽刺的是,去岁,平鑫涛先生也陷入失智、失能,但围绕着“是否让平鑫涛存续生命”一事上,琼瑶和平家三姐弟间爆发争执。琼瑶表示该结束生命、结束痛苦;平家姐弟则力主父亲仍该活下去------“始作俑者”潇洒阖目、不问世事;琼瑶女士独自对着媒体发出“天地万物全化为虚有”的悲怆呼喊;不知道彼时的林婉珍女士是作何感想?她会不会有Yesterday once more 的伤感。
试问这世间有多少怨怼仇恨不能被岁月磨琢消除的呢?时光沙漏滤过苦、滤掉恨,廿年共同生活、半生相缠牵绊,五十多年过去了,林婉珍女士在点点滴滴的浮光往事中梳理一段回忆、凭吊种种情感。心知长别离、徘徊难忘记。

※ 文中照片均来自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