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过的印象最深的短篇小说是哪一篇?
查看话题 >【译】J.G.巴拉德——维纳斯的笑靥

低音在正下午响起。
当我们驾车驶离开幕式时,我的秘书是这样对我说的:"汉密尔顿先生,你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吗?"
"说话不要这么刻薄"我提醒她,并对她说,"谁知道洛琳·德雷克塞尔会搞出这种东西呢?"
"五万美元啊,"她边反思边说,"不过就是一块破旧铁皮。还有那噪音!你就没有看过她的草图吗?艺术委员会难道是形同虚设?"
我的秘书经常以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这才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我在广场尽头停车,回望了一眼。椅子早被清空,但仍有一小撮人聚在雕像周围,好奇地凝视着,两名游客用脚踢着其中的一根横梁,这具瘦骨嶙峋的铁骷髅就虚弱地颤抖了一下。除却这些,一阵尖锐的哀号从雕像传来,穿过晨风,令人难以承受。
"雷蒙德·梅奥今天下午就会把它撤掉,"我说:"如果到那时还没有,那么德雷克塞尔小姐会把它带走吗?"
"不用担心,你不会再在维米林沙地看见她了(维米林沙地是作者巴拉德虚构的地名,在其作品中频繁出现,通常被认为是一个沙漠小镇,临近加利福尼亚州棕榈泉——译者注),我敢肯定她正在离开红海滩的路上。"
我轻拍了卡罗尔的肩,"放轻松,你穿上这件新裙子看上去的确很棒。如果美第奇家族仍旧在世,还可能觉得它有点米开朗基罗的感觉,而咱们又有评论谁的权力呢?"
"你,"她说,"也是委员会的人,对吧?"
"亲爱的,"我耐心地解释道,"音波雕塑是一种艺术形式,而你这是在进行着一场战争,早在30年前,我们就早已败下阵了。"
在一片寂静中,我们回到了办公室,卡罗尔由于在开幕式面对观众诘问时不得不坐在我身边而恼火,这个清晨,每分每秒都暗藏火药味,当年第75届世博会和威尼斯双年展的100%满意度早已在维米林沙地成为过往。
早先当我们拟定在维米林沙地中心广场上展出一座音波雕塑时,我和雷蒙德·梅奥都同意先和当地的一名艺术家取得联系。维米林沙地有很多雕塑家,但是只有三位已经有了具体的方案。前两个都是两位体型庞大的男性,有着浓密的胡须和巨大的拳头,以及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他们想建造一座几层楼高度的大金字塔,其中任意一件,都在委员会内部引起了争议。

最后一个却是个女人:洛琳·德雷克塞尔,她是个优雅而独断专行的生物,双眼犹如深色的兰花,某种意义上说,她的身体就是对贾科梅蒂或约翰·凯奇艺术风格最好的致敬,她身着蓝色的绸裙,如可丽饼般轻薄,又点缀着蕾丝带,及其他当代艺术的符号象征,她坐在我们面前,如同刚刚从从奥布里·比尔兹利描绘的逃犯俱乐部中走出,她的大眼睛如同被催眠般冷静,如同这一刻,她看清了评委的心思。
她只在维米林沙地住了三个月,其作品离不开西藏密宗、印度教、赞美诗等元素,并曾在柏林、加尔各答、芝加哥当代艺术中心巡回展出,我还记得她的风格曾影响过一名流行歌手,这名歌手不久后却死于一场车祸,然而此时,我们仍为他生前热衷的乐器——西塔尔琴一无所知,这件能发出地狱之音的东方乐器很大程度上震颤了西方人的耳。她曾给我们看过一套关于她的雕塑作品的影集,都是些相当有趣的铬合金建筑——比起近来艺术杂志上的插图应更受欢迎一些。不到半个小时内,我们与她取得了联系。
* * *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看到那座雕塑是在演讲前30秒,与会的都是维米林沙地的名流,我至今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在与会前稍微做一做功课,标题就印在请柬上——"音波与量子:生成中的3号合成器"——听起来很怪,未揭幕的雕塑则显得更加神秘。我本期待着一座入时的人物雕像,但隔音罩落下后却出现了一根中等比例的雷达天线。然而,洛琳·德雷克塞尔此时就坐在我身旁的展台上,她的眼睛扫视着台下的听众,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我努力着阻止自己去回忆在雷蒙德·梅奥拆开胶带之后的所见。雕像加上基座有12英尺高,有着三根细长的金属支柱,装点着铁钉与横档,从地基延伸至其三角形的顶点,一种锯齿状结构钳紧了它,像是老式别克轿车的散热器隔栅。它大体弯成了一个五英尺大小的"U"形;它们是一排音芯(构成音波雕塑的发生元件,类似于集成芯片——译者注),每个都有一英尺长,如同巨型木梳上伸出的齿,焊在雕塑上随处可见的三四十处花丝。

以上是它的全貌,整个铬合金结构看上去更像是被遗弃的天线,看到雕塑后我一怔,随即开始了演讲,待我注意到洛琳就坐在我旁边时,却发现台下的听众们站了起来,捂住耳朵,要求雷蒙德重新盖上隔音罩。一顶帽子准确地降落在音芯上,这座雕塑终于放弃了断断续续的呻吟,一阵西塔尔琴般的哀鸣撕裂着我的头颅,观众突然病态地兴奋了起来,以嘘声和抗议作为对我的回应,一阵尖锐的响声,像是来自广场另一边的车道,但实际就是来自这里。
正当听众们"集体性"(原文为丹麦语——译者注)地离场时,我明白演讲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雕塑的呼号被喊叫和嘲笑打断,然后卡罗尔用手指捅了一下我,她的眼中仿佛在发光,雷蒙德·梅奥惊惶地指了指我,示意。
台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一排早已无人使用的椅子仍留在广场上,我站在雕塑的20码外,呜咽的声音来自洛琳·德雷克塞尔。我本期望着看着她歇斯底里,但她看上去相当冷静,眼珠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刚刚从丈夫的葬礼出来的寡妇,无情而鄙夷地看着这个世界。我们傻傻地愣着,看着风将撕得粉碎的项目简介卡带走。而她调转鞋跟,离开广场。
没有人知道如何处理这座雕塑,洛琳·德雷克塞尔在拆除当天离开了维米林沙地。在她走之前,雷蒙德在电话里和她简单地说了说这件事,我猜她此时一定相当不悦,无心去听。
"那么,"我问,"她打算拿回它们吗?"
"不,"雷蒙德斤斤计较地说道,"她说现在都归我们了。"
"都归你我?"
"归所有人。"雷蒙德走到阳台的滗水器旁,说道,"然后她就开始大笑。"
"很好,但她为什么笑?"
"我不知道,她只是说我们早晚会喜欢它的。"
由于无处安置,于是我把它植在花园,去除掉石基,只有6英尺高,它静了下来,随后发出优美的旋律,柔和的回旋曲在炎热的午后荡漾。在广场上发出的西塔尔鸣声,如同洛琳·德雷克塞尔寄与亡夫的哀歌,瞬间已消失不见,如同整座雕塑已被重做,由于曾经忍受过刚才的这种噪声,所以感觉如果将它放在花园,比维米林沙地更好,铬合金支柱与抽象的外形伫立在沙地中却如同某条伏特加广告,过了几天,我就忘掉了它。
过了一周的某个午后,我们在阳台的躺椅上闲聊,当我昏昏欲睡时,卡罗尔一句话惊醒了我:"汉密尔顿先生,我觉得它在动。"
"什么在动?"
卡罗尔坐了起来,头朝向另一边,说,"那座雕塑,我感觉它看上去和以前不同了。"
我定睛一看,顶部的散热器格栅微微向下倾斜,三根枝干看上去却或多或少地上升了。
"昨夜的大雨一定软化了土壤。"我说,倾听着宁静的旋律,它们携带着空气中的暖流。我再一次躺了回去。只听到卡罗尔拿着四根火柴点烟的声音,随后,在阳台踱步。
我醒来时,她直直地坐在摇椅上,皱着眉头。
"你吞了只蜜蜂吗?"我问,"怎么那么慌张?"
然后某样东西抓住了我的眼球。
我看着雕像。"没错,它就是在移动。"
卡罗尔点了点头,雕塑的形状明显发生了改变,格栅变成了小船模样,音芯如同置于半空,三根支架彼此距离越来越远,每一个的角度都与众不同。
"我想你终于注意到了。"正当我们走向它时,卡罗尔问我:"你觉得它是用什么制成的?"
"我想——是熟铁吧,里面一定有很多铁钉,或者是铅块,由于温度的原因,它们变了形。"
"为什么是向上而不是向下?"
我触摸着一根支柱,当空气流过它的叶片时,它在手掌间震颤。我死死地抓住它,令它僵住,一阵低沉而可感的脉搏在我的手中律动。
我离它远了一些,擦去掉落在手上的铬。莫扎特式的旋律又消失不见,雕塑正在发出一系列和弦乐,低沉的音律令人想起马勒,看着光着脚站在那里的卡罗尔,我突然想起当初测量并告知洛琳·德雷克塞尔的实际高度是两米左右,但现在,它高出卡罗尔整整三英尺,而弯过去的小船至少横跨六、七英尺,横档和支柱也越来越粗壮。
"卡罗尔!"我喊到她:"能不能帮我拿一把钢锉?仓库里好像还有几把。"
她拿了两把钢锉和一把钢锯回来。
"你要把它割下来?"她充满希望地问道。
我拿起钢锯说:"这是典型的德雷克塞尔风格,我只想证明自己疯了。"
我开始在偌大的雕像上锯出一个个小小的缺口,以便其宽度容得下一把钢挫,金属相当得柔软,因此锯得不是很费劲,表面上,它锈迹斑斑,而里面,却闪闪发亮。
"行了,"我锯完之后说:"咱们回去喝一杯吧。"
我们回到阳台坐下,双眼却依旧注视着雕塑,但当我们离开一小时之后,小船似乎再次向右移动了一点,吊在我们眼前的犹如一张钢铁巨嘴。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测量缺口之间的间隔了,它们至少比原来的距离大上两倍。
"汉密尔顿先生,"卡罗尔对我说:"快看这个。"
她指向其中一颗铁钉,戳开镀铬的外层,里面满是尖锐的注油口,其中的一两个在自我挖空,无疑是音芯的早期形态。
我仔细研究了雕塑的其余部分,皆为崭新的金属元件:拱顶、倒钩、尖利的双螺旋。它们将这座简单的雕塑扭变为更为厚重而精密。似曾相识的声音低吟着,可能是某场交响乐的一段序曲。这座雕塑已经超过12英尺高,我甚至能感受到更为强劲的金属律动,自我冲撞成音乐之声。
卡罗尔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好啦好啦"我说,"它只不过是在生长而已。"
我们回到阳台,继续观望着。
直到下午6点以后,它如同一棵小树,《学院庆典序曲》和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响彻整座花园,声音激进而有力。
"最奇怪的是"第二天,雷蒙德说着,声音刻意提高了一个八度:"德雷克塞尔究竟还是德雷克塞尔。"
"你的意思是它还是一个艺术装置?"
"不止这些,它包含着一个相似的母题,每扇叶片,每个螺旋都暗藏德雷克塞尔的恶趣味,她就差点把自己镶嵌进这些建筑中了,不能不承认,这种后浪漫主义和之前的西塔尔噪音音色相差甚远,但也不乏是一件好事,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你现在无时无刻都可以听到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了,我想就是这样。"
"不要再提这些钢琴协奏曲好吗?"我阴阳怪气地说到。雷蒙德的喋喋不休令我心烦,花园里的这座音乐怪物毫无疑问给他增添了乐趣,我关上阳台窗,希望他能把这玩意带走,安置在他在市中心的客厅内。"是不是我带走它就不会再生长了?"
卡罗尔再给雷蒙德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你觉得我们会拿这家伙怎么办?"
雷蒙德耸了耸肩"干嘛那么担心?"他生气地说。
"早在它开始撕毁房屋前,我们就会把丫拆掉了,如果它还在维米林沙地,恐怕会....."
卡罗尔捅了一下我:"汉密尔顿先生,这恐怕就是洛琳·德雷克塞尔所期望的,她向让它延展到世界各地,然后播放那令人癫狂的噪音——"
"注意"我提醒她,"你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雷蒙德说的没错,我们可以随时拆掉,然后熔了它。"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想看看它的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我回答道。事实上我的目的远没有那么纯,在她离开前,已在雕塑的内部内置了一个恶魔,一场诡异的复仇,缘起于我们对她作品的嘲笑,起于雷蒙德那句"如同赠与她亡夫的哀歌。"——或者说,可想而知地,这些声音来自于一颗未曾屈服的心?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这些都已经消失在我的这座花园里。
我目睹着雕塑慢慢穿过草坪。折叠,再折叠,直到草坪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大角度螺旋,长度20英尺,高度15英尺,如同一头机械鲸鱼的巨大尸骨,《胡桃夹子》和门德尔松"意大利"交响曲的片段从尸骨中传出,又突然被格里格钢琴协奏曲后半段的高音取代,这些经典作品的选段像是刻意刺激着我的神经。
每到夜晚,我便研究着这座雕塑。卡罗尔睡着以后,我便开着车来到草坪,打开车头灯。这座雕塑近乎彻夜光亮,光线向外发散,越来越多的音芯在黄色强光的照射下逐渐生长,发芽。逐渐地,改变着自己的外形,齿状格栅包裹住自己,伸出新的支柱与倒钩,又是一个螺旋,在午夜,它开始倾倒,蠕动。
现在,移动呈螺旋形,基柱挺至半空,处于某个混乱的位置,缓慢地旋转,生长率迅猛递增。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形状,其中一根支柱弯成了小小的圆形手柄,铬剥落开来。不到一分钟,就变得一英寸长,且越来越厚,5分钟后,它就是一根完整的音芯了,大约12英尺长。
雷蒙德手指着100码外站在屋顶的两位邻居说:"你们很快就要不得不离开维米林沙地了,如果我是你们,我会向它扔一块声学披盖。"
"前提是你得有一块能覆盖网球场大小的,我们现在真的需要做些什么,比如说你们看看能不能抓住洛琳·德雷克塞尔,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锯掉了主体的其中两英尺,然后交给了布莱克特博士,一个怪诞却很随和的老学究,对雕塑有一定的了解。我们回到阳台时,它比以前安静了,每个音芯散发出不同的声音片段,而这一片,是韦伯恩的四重奏。
"你觉得它是什么材质的?"
"很明显。"布莱克特说,他把它折叠,夹在两手中间"几乎全是塑料。"他回头看了看雕塑。"完全是回旋运动。也许它是光养型的,嗯......就像一株植物。"
"它有生命?"
布莱克特笑着说:"当然不是,汉密尔顿老铁,这怎么可能?"
"那么,从哪里能得到这种新型材料?从地底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觉来自于空气,应该是迅速合成的氧化亚铁的同素异形体。换句话说,就是重新进行物理学排列的铁锈。"布莱克特边说边抚摸着他长长的胡须,然后用他半张半合的眼睛看了看那雕塑"非常有趣,这家伙居然能发出声音——有趣的是,却又聚集了每首优秀曲目的所有差劲部分。这座雕塑一定承受过一些严重的声学创伤。看上去如同在嘈杂的候车室呆了一个礼拜。你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吗?"
"并不"我在我们一起走到那座雕塑面前时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这看起来他觉得我们把它放在了喧闹的埃尔加露天酒吧里,于是我向布莱克特坦白:"事实上,为了不让它发出噪音,我们锯下了两英尺....."
"如果它吓到了你,躲着它就行了,就说你无法忍受噪音。我觉得它并不会构成什么直接或间接的威胁性。"他站起来,踮脚抚摸它的横梁。"我正式一点地跟你们说,它快要完了,很快就像一只稀烂的水果,马上就要分崩离析,就要自行发散了,如果它还能发出莫扎特的《安魂曲》,或是《诸神的黄昏》最后一段,那还算是有希望的。"他神秘地微笑,露出诡异的牙齿。"死亡,如果你不介意这么说的话。"
他从来没有见过德雷克塞尔,却推测出了她的完整意图。
第二天早上6点我被一阵噪音吵醒,雕塑已是50英尺高度,覆满花床,沿花园任意方向移动,听上去却是完整的管弦乐,在花园中央,演奏着一首交响曲。远处,假山旁,音芯正在按照某份浪漫主义歌单运行,门德尔松,舒伯特,格里格的音乐嘈杂交错,但是在阳台附近,却是斯特拉文斯基和施托克豪森不和谐的切分音。
我叫醒了卡罗尔,慌忙地吃了午餐。
"汉密尔顿先生!"她喊到"你必须得让它停下来"藤蔓最近的部分距阳台玻璃门只有5英尺远,最大的枝干直径大约3英寸,它们如消震颤着,如同里面藏了一管水。
第一辆警车到来前,我从仓库里拿了一把钢锯。
这种金属相当脆弱,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缺口,我从底部锯向一端,随机的音乐片段又弥漫空中。剥落的碎片瞬间失去功能,布莱克特博士说得没错,在下午两点前已经锯下了整座雕塑的二分之一,把它控制在可控的范围。
"这样就成了"我对卡罗尔说,顺便切掉了几个能发出噪音的横梁,"明天咱们再一起锯掉剩下的部分。"
当雷蒙德打来电话,说根本无法找到德雷克塞尔时,我已见怪不怪。
* * *
深夜两点我被一阵碎玻璃声惊醒,巨大的金属螺旋如同一只从黑暗中伸入的魔爪,音芯嘶吼着。
月亮向花园里撒下灰色的暗光,雕塑已长到了白天大小的两倍,它纠缠不清地躺在花园里,如同一座倒下的烂尾楼,生长出来的触须已经够到了卧室窗前,其余的爬上仓库,在屋顶发芽,又向下垂去,将上面的镀锌金属板撕得粉碎。
成千上万的音芯在没有光亮的夜晚闪耀,最终,它们齐奏出布鲁克纳《末日交响曲》的最终部分。
我来到了卡罗尔的卧室,还好她住在房子的另一边,我告诉她千万不能离开卧室,然后就给雷蒙德·梅奥打了电话,不到一小时,他就来了,汽车后座上放着一把氧乙炔火炬和一罐从当地承包商那里拿的气瓶。
雕塑的生长速度与我们锯的速度几乎一致,但是在凌晨5:45,第一束阳光在地平线出现时,我们打败了它。
布莱克特博士看着我们锯掉雕塑的最后一片。"我听见了,它在假山附近好像还有一部分。但我觉得应该留着它。"
我擦了一下汗,和手上的铁锈,摇了摇头。
"不不不,真的很抱歉,但是相信我,仅仅这一次就已经够呛了。"
布莱克特同情地点了点头,然后沮丧地看着雕塑剩余的部分和满地的碎屑。
卡罗尔对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她正往杯子里倒着咖啡和白兰地,当我们满手铁锈地瘫在躺椅上时,我挖苦地说现在不能再有人指控艺术委员会没有献身精神了。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花园,想要找到布莱克特提到的最后部分的残骸,随后承包商的卡车到了。他和他的两个下属用了一个小时才收拾掉这些烂摊子——大约有1.5吨的废料——装进车里。
"我们拿它怎么办?"他边问边爬上驾驶舱,"送往博物馆?"
"千万不要!"我几乎喊了起来,"扔了它。埋到土里,或者直接把它熔毁,越快越好。"
他们走后,我和布莱克特又在花园里走了走,这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起恐怖袭击,草皮上满地狼藉,被雕塑强奸,又被我们践踏。铁屑犹如灰尘落于其上,一切在越来越高的太阳下复归宁静。
布莱克特弯下腰,舀起一点碎屑。
"这是恶龙的牙齿,你明天打开窗户,也许会听到小调弥撒曲的。"他让这些碎屑从指缝中流落,"但我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而他的脸上却写满了冤屈。
洛琳·德雷克塞尔起诉了我们。她一定是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之后感觉有机可乘。我根本不知道她现在藏在哪里,但是律师函很快就寄到了我们手上,上面写着我们违背了保护雕塑安全和完整,不被各种形式的侵扰的合约。她主要指控的是我们对她名誉的诋毁——如果我们决定不去展出这件作品,那么我们就应当保证它的完好无损,而不是忘掉它,然后把残骸卖给什么狗屎承包商。她的律师坚定地说我们是故意冒犯,至少要罚款5万美元。
首先,我们遇到的最大困难在于向别人证明雕塑可以自行生长这一荒诞现象,不过还好我们试着延了延期,我和雷蒙德正在试着寻找证物,但只能寻找到三个小小的支柱,但它们是静止不动的,在红海滩尽头的垃圾场逐渐锈蚀。我让承包商把还没熔化的部分运了回来。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自保,雷蒙德还有我必须得证明雕塑可以自行生长,然后布莱克特须向法官讲明原因,而那位法官却又是个强硬易怒的老头子,坚持认为我们在愚弄他。自一开始,我们就输掉了。最终判决的那一天,距离雕塑首次在维米林沙地出现后整整过去了10周。
判决书上无悬念地写着应该出现的内容。
洛琳·德雷克塞尔得到了3万美元的奖金。
"看样子我们一开始应该把整座塔都搬过来。"在离开法庭时,我是这样和卡罗尔说的,"如果当初我们选择了那个金字塔的话。"
随后雷蒙德也加入了我们,走出走廊,到阳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没事了"卡罗尔大声说,"至少一切都结束了。"
我俯瞰着维米林沙地的房屋,心里想着我们将要亲自把3万美元交到她的手上。
这座法院刚刚建成,我们竟不幸地成为了这里受审的第一案,有些楼层墙壁还没有上漆。阳台也不过是初具雏形。我站在裸露的铁梁结构之间,这时距我脚下一两层左右的地方绝对有人在敲进一根铆钉,我脚下的一根房梁在有规律地震颤着。
随后我发现脚下根本没有什么铆钉的声音,震颤也根本没有什么韵律可言。
我弯下腰,用手按了按房梁。雷蒙德和卡罗尔好奇地看着我。"汉密尔顿先生,怎么了?"卡罗尔问道。
"雷蒙德"我说"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建造这座法院的?我指的是这些钢铁框架。"
"我想是四个月前吧,怎么了?"
"四个......月前"我慢慢地点点头,"但是如果他们把那个破玩意的其中一块回收起来再利用,变成现在这样需要多久?"
"好几年吧,如果它们被扔在了某个垃圾场的话。"
"但是如果它被送进了钢厂呢?"
"应该最多一个月吧。"
我苦笑了两声,指着脚下的房梁。
"你感觉一下吧!感觉一下!"
他们眉头一皱,跪下来,用手按了按房梁。之后,雷蒙德敬佩地看着我。
我问他:"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感觉到什么了吗?"雷蒙德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我听到了。德雷克塞尔——你的雕塑——就在这里!"
卡罗尔将耳朵贴在房梁上听着。
"它好像的确在低声吟唱。"
我开始大笑起来,雷蒙德抓着我的胳膊,说"振作点吧,不久后整栋楼都将会吟唱起来的!"
"我知道"我微微地说"而且不仅仅是这栋。"我拉起卡罗尔,"来吧,咱们好好看一看。"
我们到了顶层,石膏即将移入其所在的位置,现在则到处都是支架和板条,墙壁仍是裸砖,每15英尺间就能看见一个横梁。
我们甚至根本不需要眺望。
从钢制托梁间,挺出了一根长长的钢铁螺旋,它自我挖空为一根音芯,我们站在这里就已经数到了十几根小音芯,噪音震耳欲聋,如同某西塔尔乐手的彩排,而且是水平中下等的那种。我想起一切都似曾相识,上一次听到这声音,是在维米林沙地的开幕式,洛琳·德雷克塞尔就坐在我旁边,声音让我想起她的亡夫,然后现在,这种感觉再次卷土重来。
"德雷克塞尔真够狡猾的"我说,"她所有的恶趣味,没什么人赏识,却频繁地主动找上门来。"
雷蒙德不安地踱步,然后大声说道,"这玩意会把整栋楼毁掉的,想想那噪音。"
卡罗尔死死地盯着其中一根枝芽。
"汉密尔顿先生,你不是说过他们会把它熔掉吗?"
"他们熔掉了,所以才能重复利用,它被运往了世界各地,德雷克塞尔的作品就在这栋楼里,在其他的房屋建筑中,在国际客机与远洋轮船里,生产线上成千上万的新车,也有它的一部分。即使仅剩一根小小的螺丝钉或球轴承,而这些就已经足够。"
"会结束的。"卡罗尔说。
"也许会,但总有一天它们还将会回来,即使仅存一丁点,它们也永远不可能消失。"我把手叉在她的腰部,随着怪异的噪音即兴跳起了舞,这时,我感觉到一种独特的美感,如同德雷克塞尔深不可测的眼眸。
"你刚才称之为‘结束‘?卡罗尔,这不过才刚刚开始,整个世界都将会吟唱起来的。"

P.S.
原以《流变》为标题载于《科幻》杂志,1957年6月刊,后收录于短篇小说集《Vermillion Sands》中,本文根据Harper Colins出版社的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J. G. Ballard: Volume 1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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