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父母
下楼买烟,回来后,看到母亲在我房间,蹲着身子擦地。
我看着她说:妈,别擦了,一会儿又腰疼了。
母亲有腰间盘突出的毛病,她没抬头,继续专心致志地擦着:明个我们就要走了,得擦一下。
明天,父母将结束一年一度的楼房生活,离开他们的儿子,回到故乡的那三间住了几十年的老屋。
母亲仍蹲在地上低头擦着,声音低沉:走了剩下你自己,更没人给你擦了,我和你爸不在这的时候,你收拾利索点。
做子女的,永远都是父母的牵挂。母亲临走还惦记着给我擦地,让我心里很难受,几乎是推着她出了房间的门。
出了房门,她站在门口,把手里的湿布放在地板上,用力踩在脚下,来回蹭着门口附近的区域。不让他擦我房间的地,她就反复擦我门口外的地。我的房间仿佛有巨大的磁场,时刻对母亲产生吸引力。
我望向母亲,看到她脸上的褶皱和低落的神情,眼睛是湿的。
缓缓地关上房门,听到门外,地板摩擦的声音,我的心里,如打翻了药瓶,很苦。
我常常比喻漂泊的游子是候鸟,比喻春运的大军是候鸟群。但自从父母进城跟我过年,我才感觉到,他们才是候鸟,每年十一前后,欢乐地来,正月底,悲伤地走。
刚进城时,父母都很不习惯,母亲想乡邻,父亲想酒友。什么叫背井离乡?他们已经在老家生活了六十几年,在白发苍苍之时,却突然间,离开了那片熟悉的土壤,开始了漂泊的生涯,就为了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他们想我,惦记我。当父母的,无论为子女做出多大的牺牲,都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母亲总是擦这擦那,整天都在收拾我的家,父亲没事做,只能看电视,偶尔出去散步。
我心疼母亲,她有冠心病,还因车祸留下腰间盘突出的毛病,擦地对她影响很大,有时站着擦,但站着擦不干净,就蹲下,隔一小会儿,站起来歇一歇。母亲总能看到家里那些我认为不必要做的家务,而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疾病。
父亲说:你可别干了,你要是累病了,得给儿女添多大麻烦。
母亲不听,继续忙着。
我说:妈,你别擦了,天天擦,哪有那么脏。
母亲说:不能总呆着,呆不住的。
我才明白,原来母亲不是想无时不刻地干活,而是闲不住。除了做家务,就只有看电视,母亲和父亲看不到一起,她没读过书,只喜欢看戏曲频道。父亲有文化,喜欢政治,总看新闻。只有一台电视,母亲让给父亲看,自己擦地。
我翻箱倒柜找到一台很古老的大录音机,带有收音机功能,放在父母的房间。效果立竿见影,父亲开始听收音机,评书,一天有十几个台播放不同的评书节目;母亲看电视,戏曲频道。
戏曲频道那些人唱戏,没有字幕我根本听不懂,我问母亲:妈,你不认字,能听懂吗?
母亲笑了:听个热闹,哼哼呀呀的挺好听的。
三年来,母亲听了很多戏,但只是从服装上看热闹判断大概是个什么戏,从来没有一部戏能准确地说上名字,更别说内容。
早上刚起床,早餐已经摆上餐桌,出门时母亲还不忘叮嘱我带好东西;晚上下班一进门,就能看见厨房热气腾腾,母亲做好饭菜,温在锅里,坐在沙发上看戏,等我回家。
吃饭的时候,父亲喝着老酒,和我说话,讲他的评书世界。《白眉大侠》、《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讲着讲着就讲串了,把林冲的故事讲到三国里。
我不揭穿他,听他继续讲,十几部评书交叉在一起,是很难听懂的故事。
这很像我小的时候,邻居来锁家有一部半导体收音机,我每天中午去听《白眉大侠》,听完以后见着人就想复述一遍。见着谁都问:听评书了吗?
问听没听,只是一个我要给人开讲的前奏。这话只要对方搭茬,接着就是滔滔不绝的复述。同学老王,坏,见到我,没等我开口,就对我说:听评书没?
我寻思这下好,不用我主动问了,刚想给老王讲我听到的最新故事,老王个王八蛋,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没有酒友陪伴,父亲孤独,想和我说话,又找不到太多共同的语言,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早已唠完了。父亲就跟我讲他的评书世界,希望能引起我的共鸣,可我的兴趣不在那,也搭不上什么话。父亲显得很失落,看出我们无法因评书而有交集,就不再跟我讲了。父亲依然自己一个人听评书,将电视让给母亲。
偶有出去散步,看到一些事情,父亲回来,都会努力给我讲述。比如广场有一群人在跳舞,有一个人不会跳,跳得很难看;比如某个楼底下,有个流浪汉躺在地下,可能会冻死……
父亲的世界,不知道微信和网络,也不知道我的工作内容,他脱离了社会,我们之间就少了共同的话题。但是父亲,太想和儿子说话了,讲评书不受儿子欢迎,他就讲着所见所闻。父亲不是想讲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他是想和我沟通,尽管他老了,仍在努力,以他的方式,走进儿子的世界。
记忆中的父亲,很爱看书。我城里的家有不少五花八门的书,令我意外的是,父亲竟然不看书了,他年轻时不这样的。我之所以会写作文,就源于小时候跟着他看武侠小说。我家的武侠小说,父亲看完,我们姐弟四人开始抢,我为了独自占有,常带到学校去看。那会儿父亲还看报纸,过年买的糊墙过期报纸,都不放过,一张张看完再贴在墙上。贴在墙上的报纸,没事的时候还要凑上去再看几遍。父亲刚来时,曾翻阅过我的一些书,但看几眼,就放弃了,后来也就失去了翻阅的兴趣。
在机关工作的时候,单位给每人每年300元的阅读福利,可以订书订报给亲属。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要什么报纸,想给他订。
他在电话那端说:别订了,老了,看不太懂,浪费钱。
订报的事,就此搁置。听他说自己老了,看不懂书的时候,我无比想念那个在昏黄的灯光下读着武侠小说的父亲。岁月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生命的衰老,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甚至在我网购的一摞摞的图书送进门时,父亲会不由自主发出感叹:不少钱吧?
我看着父亲的眼神,想起小时候,他给我钱,交代我去供销社买东西,我私自决定买了字帖和书,心里惴惴不安地回到家,害怕他训我。但他却从不因此训我,也没追究我没有买回他需要的物品之责。
父亲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而现在,他竟然心疼起买书的钱。
我想这就是苍老,带来的变化。年轻的父亲,有劳动能力,我花钱买书,他不心疼;苍老的父亲,没有劳动能力,我买什么,他都会心疼。
父母在贫瘠的生活中来,对生活的各种开销,都充满着局促感。
今年小区进行燃气改造,不再用烧煤供暖,而是用天然气。天然气价格高,小区业主闹事,迟迟未供暖,房间里挺冷的,我买了电暖气。
电暖气进门的时候,我把说明书藏了起来,这东西用电挺费的,不能让父母知道。电暖气安装好,推到父母房间,插上电。父亲走出房间,在包装盒里翻找,抬头问我:说明书呢?
我回答:不知道啊,没有吗?
我还凑过去假装和父亲找了半天,然而,父亲就是父亲,我这点小计谋,估计早被看穿了。这个电暖气,自从进了家门,除了我用过几次,他们就没怎么用过。没有说明书,父亲不放心,有朋友来,他找机会聊起电暖气的耗电量,朋友不知情,和他说了,这下完了,电暖气成了摆设。
去年,邮局送来了三张稿费单,加在一起大概90多元钱。取款的邮局离我家挺远的,加上钱又少,我就一直没取。父亲发现了,问我邮局在哪,我大概跟他描述了一下。隔日父亲跟我说,没找到,走了很远,都走到大桥了。我说大桥才到一半,父亲怕迷路,不敢再去了。那段时间一直催我去取,我应付着也没去。直到去年回老家上车之前,父亲还在叮嘱我:别忘了去取稿费,90多块钱呢。
我答应着,其实一直也没去取,早过期了。
我家的餐桌,只要我没上桌,父母就不肯结束。赶上我正忙,父母就在桌上慢慢吃等我,不是要和我一起吃饭,而是研究饭的多少。饭如果剩下,母亲下顿肯定吃剩饭,父亲不想让母亲吃剩饭,就不让多做。但是我不上桌,她们不知道饭够不够,怕我吃不饱。我在写作,父亲一小口一小口喝酒等,母亲一小口一小口吃饭等。有时时间实在过长,他们就不吃了,去做自己的事,我上桌一看,余量特别多,这意味着,他们可能没吃饱,也意味着,我肯定吃不完这么多,母亲下顿就要吃剩饭了。我就尽量按时上桌吃饭,第一个吃完,他们才会大胆地分配剩余的饭菜。
有时我和父母一起去菜市场,主要是为陪陪他们。开始时是三个人并排,慢慢地就散开了。我在最前面,父亲在中间,母亲在最后,父亲不停地回头等母亲,我不停地回头等他们。
每一次回头,我都想起幼儿时,三个人并排走,走着走着,就变成了父亲在最前面,母亲在中间,我在最后,父亲回头等我们,母亲回头抱起我。
我们长大了,父母却老了,他们蹒跚着,努力想跟上儿女的脚步,却越落越远,再也跟不上了。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当春天温暖的阳光打在肩上,候鸟即将飞回北方。我的父母,即将启程,如那候鸟一样,一路向北,回到故乡的老屋。
老屋的生活他们最习惯,没有了城里生活的种种不适,但却无法代替候鸟生活,父母爱老屋,但老屋里没有他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