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和记忆
像深夜食堂里的主人一样,出租车司机也是见过人间事的。但那是厨师是司机,我要记述的是记忆中的那些乘车时刻,虽然多数已经忘记。
十几年前去雅典,那时希腊刚刚纳入欧元区,物价和西欧各国差别颇大。我还是学生,也没有多余的钱去打车,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乘坐出租车是一件奢侈的行为,是比购买奢侈品更为奢侈的行为。
但那天女生特殊的构造使得疼痛不期而至,并且腹痛难忍。在暴热的阳光下我豁出了,像要把整个存款都通通提现花出去似的豁出去了拿去打的。这样的决绝其实也是对当时男友的失望与寒心,因为他还劝我再走走,再等等公交。
钱的确在跳,但却是一分一分的跳。在我眼里,时光漫长的像穿过了整个城市,下车时只有三块八十分左右,我从口袋里找出两个两块钱硬币,交付于他。并说,不用找了。
司机腼腆的笑了,说声谢谢。我觉得那是我见到最像雕像的面容,像从古代穿越而来似的,犹记在心。而男友,已经成了前前任并用来说笑时的我曾经有个朋友。
在法国居住的时候,朋友来看望我,陪她去巴黎游玩,酒店订在香街旁。临走时预约了出租车,但糟糕的女人们逛街忘了时间。司机等到我们后从容地确认了起飞时间,看看手表,说,我超车时你们不要喊。于是一出门就在能容纳八个车道的香榭丽舍大街上左右狂飙,甚至开上了人行道的边缘,飞驰之下,我们自然是赶上了飞机。下车前他眉飞色舞,那个电影,TAXI,看过吧,那就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标杆。
巴黎有多美好,出租车就有多疯狂。至此朋友一直深爱巴黎,虽然短短一周。她喜欢的是对女人的尊重与溺爱。
而男士与男士的碰撞在巴黎便没什么浪漫可言。和前法国同事出差回到戴高乐机场,在报出地名后大家不是拒载就是加价。他拿出五十欧,明晃晃地举钱在手中一边摇动一边又说出另一个地名。直到有个中国司机接了活,我们上车后,告诉司机其实要去好几个地方,最终花掉了至少二百块。前同事意味深长地同我说,勤劳不计较的人就该多得。我点点头看他替天行道般的神情甚觉可爱。
来澳洲后最初不适应,不适应的原因十分矫情,因为这里沙漠般的文化氛围。
一天因一个小手术住院,出院那天先生出差。我叫了出租车,司机是俄罗斯人。因为刚出院,人懒不想说话,连英语也说得坑吭巴巴。
你是才来的澳洲吧。
嗯,的确不久。
我啊,来了有段时间。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这样爱聊天找客人说话的司机我并不常见,不忍拂逆,于是礼貌的回答之外也多问了几句。谈话中知道他在俄罗斯曾是报社记者,喜爱文学。这让我有些意外,攀聊的过程于是变成了名人的罗列,托尔斯泰,普宁,布尔加科夫,托斯妥耶夫斯基。我说喜欢纳博科夫,他说普希金的诗无人能比,但又无法告诉他人,因为诗,总是最难翻译的。快到家时,我说最近在放映利维坦,你怎么看。
他忽然转过头来,你知道,那是美国人拍的片子。
我们相视一笑,是啊,美国人的片子。
至于国内的出租车,说起来就没那么多美好的体验,半数生气半数悲哀。有时怀疑,也许是自己在国外生活的太久,对于普通话听懂的程度已经到了敏感的地步。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似乎能看出更多的悲伤与慨叹。
以往的司机,生活多数以不幸与压抑为基底。除去拒载的漠然,车站外的骗局,即使乘车,也是司机们连篇的怨声载道。有一直讲述妻子被骗传销的,有抱怨乘客不理解司机这个行业而去投诉的,有闷不吭声边听广播边说粗口的,有明目张胆绕路多收费的。说多了,基本忿恨的成分居多,很少看到真心热爱这份工作的人。
自从滴滴专车的出现,情形较为改观,亮点是立志的人群越来越多。问将起来,做着本职工作出来兼职,刚辞职处于迷茫期但仍自食其力,还有询问乘客的身份以期能够获得更多行业外信息。他们身上透露着一种即使不知道方向在哪儿但仍相信努力输入总是没错的坚韧,我亦能感到他们的期待与向往,和国内无限繁华的面貌相宜得彰。这出租车司机的营生,不过是暂时过渡。
最近一次的出租车记忆在上海,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伯伯载我去机场。他开心地同我聊天,途中得知他女儿临近出嫁,对于女婿他很喜欢,喜形于色。高兴之余,向我推荐上海的老字号,哪里的生煎哪里的小馄饨。
我问,您开车一定很多年了吧,喜欢这个工作吗?
当然喜欢啊,不然怎么做这么久,现在虽然有电子导航,但我认得几乎所有的路,哪里新建新拆我都有注意,这是我生活的城市,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行。快下车时,他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以前的旧房拆迁分了三套,养老是不愁的。
我眷恋的祖国啊,越是离得远,越能体味其中的喜怒哀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