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欧•马许唯一密室推理短篇《不劳相送（I Can Find My Way Out）》（上）
“I Can Find My Way Out”首次发表于《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EQMM）》1946年八月号，是奈欧·马许有记载的唯一一篇短篇密室推理小说，讲述的是一位醉酒的戏剧演员在反锁的化妆间内煤气中毒身亡事件。该短篇曾收入欧美著名密室短篇选集《锁上死亡（Death Locked in）》。
故事的侦探角色依旧是马许笔下唯一的侦探阿莱恩探长（Roderick Alleyn），背景设定也是很典型的马许风格——发生在戏院剧团里的谋杀。1951年，马许以这个短篇作为原型，改写出版了代表作《受诅的预言剧（Opening Night）》（繁体版由台湾的天天文化于1998年出版），不过在《受诅的预言剧》中马许有意弱化了密室犯罪的元素。
我最早读到这个短篇是在1987年由Douglas G. Greene（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编辑、评论家）编选的马许短篇选集里（这部短篇选集的前言介绍我已经选译过了），当时就想翻译出来，实际上也确实翻译了一部分（笑）。
后来由于事情繁多，搁置到了现在，最近意外发现了该篇曾经收录在台湾林白出版社的《五十年来推理代表作（一）》里，而且是由景翔翻译的（熟悉欧美推理的朋友应该知道，景翔翻译过很多推理名作，国内出版的《犹大之窗》《不可能犯罪诊断书（第一卷）》都是沿用了他的译本）。
标题《不劳相送》就译得比我好，我一开始翻译的标题是《自寻出路》（笑）。
所以在购入了这本《五十年来推理代表作（一）》之后，我决定用手工打字录入的方式把这篇小说完整地呈现给大家。因为译文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翻译的，很多语言习惯用法和现在都不太一样，我在一些细节措辞上做了适当的修改，并且把几个马许小说中固定人物名字和之前新星出版社的《贵族之死》以及我翻译的《小丑之死》做了统一。
虽然是短篇，但是篇幅较一般短篇也略长，最近笔者精力有限（而且懒癌缠身），所以只录入了一半（到密室事件发生为止，交代故事的主要人物和背景）。
下半部分也会在近期找时间录入放出，届时会对马许收录在《密室圣经》里的三部不可能犯罪作品（两部长篇和本篇）条目介绍翻译出来，再加一点自己阅读的小结和介绍。
（仅供学习交流使用，请勿转载）
不劳相送（上）
文/奈欧·马许
译/景翔
在出问题的那天傍晚六点半，安东尼·季尔无法吃饭、静坐、思想、说话或者其他的行为，就从他的住处走到天神剧院。他知道现在后台不会有人，在剧院里他也无事可做。他应该静静地等在他的房间里，换好衣服、吃饱饭，在大约八点一刻的时候抵达剧院，可是好像有什么力量让他换上衣服，推他到了街上，逼他穿越西端，很快地走向天神剧院，他的思想似乎变得很迟钝，不时想起剧本里的一些台词，但又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发现自己忙着反复在想一句全然无关的句子：“她那种笑法会让男人神魂颠倒。”
繁华热闹的雪夫百瑞大街。“我这是去，”他想着转进霍克街，“看我的剧本。离上演还有一个小时二十九分钟。一步一秒钟，正朝我接近，安东尼的第一个剧本，可怜、年轻的安东尼·季尔。不用担心。再试一下。”
天神剧院到了，霓虹灯闪烁：“不劳相送——安东尼·季尔编剧”，入口处是大海报和剧照，列着演员姓名：科乐莉·彭妮、H·J·贝灵顿、巴瑞·乔奇和康林·秋百南。
康林·秋百南。他愚钝的思想似乎豁然开朗，想到必须考虑的问题。如果康林·秋百南喝醉了的话会有多糟糕。他们都说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说他会使劲浑身解数。非常聪明的表演，抢尽别人的风头，把所谓的剧本平衡给颠覆了。“在康林·秋百南手里，就连无趣的对白和毫无说服力的场景都看来很真实。”你拿喝醉了的演员有什么办法？
他站在剧院门口，只觉得心在猛跳，身体里却似乎在分崩离析。
当时，是因为剧本不好，他在这一刻才真正相信了这一点。太可怕了。里面只有一个好的点子。还不是他想出来的。是科乐莉·彭妮向他建议的：“我觉得你给我的剧本不太好。不过倒让我想起——”
的确是一个好构想。他根据科乐莉说的重写了剧本，几乎马上开始单纯地认为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了，虽然他曾腼腆地对科乐莉·彭妮说：“你该挂名联合编剧的。”她当场过分强调，表示拒绝。“根本不算什么。”她说，“如果你要做一个戏剧家，就得学会四处去找灵感。一个场景根本不算什么。想想莎士比亚，”她很轻松地说。“整个故事！别傻了。”后来她又还是以她那种匆忙不安的样子说：“可别去跟别人提这件事，他们只会把我小小的建议想得更多，而不是更少你一定要答应我这点。”他答应了，想着建议让科乐莉·彭妮这么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和他这样一个名不经传的年轻人挂名联合编剧，在品味方面就犯了大错。而且她说得真有道理，他想道，因为这出戏会垮，她会后悔答应参加演出。
他站在剧院门前，想着各种如噩梦般的可能情况。一个编剧的处女作演垮了的话，观众会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会只拍几下手，让大幕升起之后迅速落下，遮住那群尴尬的演员。他登台谢幕时，恐怕不会有什么掌声，好让他尽早下台吧！他们还要去参加化妆舞会哩，想着就教人害怕。他一面想着只要能阻止这出戏上演，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一面转进了剧院的门厅。办公室里亮着灯，他踌躇地停在一板照片前，其中一张比领衔主演的明星照片要略小一些的是丹娜·葛爱，两眼正看着他。“她那种笑法会让男人神魂颠倒。”
“好嘛！”他想道。“我就是爱她。”他转开了身，一个男子从办公室里出来。“是季尔先生吗？有几份你的电报。”
安东尼接过电报，在走出门时，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叫道：“今晚祝你好运啦！”
外面侧街上已经有人排成几条长龙等着进场。
六点三十分，科乐莉·彭妮拨了康林·邱白南的电话号码，等着对方接听。
“啊，老天，亲爱的，我正在想你呢。”他话说得很快，也说得太响。“科乐莉，我想到了阿班，你不该把那个点子告诉那孩子的。”
“这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十多回了，康林，为什么不告诉安东尼呢？阿班反正不会知道的。”她等了一下，然后不安地说，“阿班已经不在了，康林，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还是有点疙瘩，毕竟他是你的老公呀！”
“不要这样，康林，不要这样。”
“万一他出现的话呢？他这种人会突然冒出来的。”
“他不会出现的。”
她听到他的笑声。“我对这种事已经受够了。”她突然想道。“这种事我受够了，我没有办法再忍受……康林。”她对着话筒说。可是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七点差二十，巴瑞·乔奇在浴室里照着镜子。“我比康林·邱百南好看多了。”他想道。“我的头形好，眼睛比较大，下巴的线条也比较清楚。我从来没有把戏演坏，我不喝酒，我是个比他好的演员。”他把头略转了一圈，斜眼去看看效果如何。“在那场主戏里，”他想道，“我是主，他是辅，戏就是这样排的，剧本也是这样写的。我应该会受到注意。”
过去的一些剧评浮现在他的记忆中，他仿佛见到了那些字，有多大的一段；很长的一段谈康林·邱百南，最后附上一句：“如果说巴瑞·乔奇先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蹒跚地跟着邱百南先生之后，会不会太不客气？”还有：“让巴瑞·乔奇先生勉强成功地没有演成一个傀儡，这种成绩已经让他竭尽一切心力了。”
“可恨！”他对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大声说道，一面看着自己眼里冒出怒火，他告诉自己，酒精对于康林·邱百南有两个作用。他伸出手指，很好，很富有表情的手，是演员的手。酒精摧毁了邱百南在艺术上的真诚，却也让他有了魔鬼般的狡狯。一旦喝醉之后，他会将一出戏撑裂，毁了应有的平衡和原来的形式，却让自己能尽情表演，让观众误以为是他天赋的才华。“而我呢，”他大声说。“只是忠实呈现剧作家写的东西，呸！”
他回到卧室里，穿好衣服，把帽子的角度调好，再一次把脸凑到镜前，仔细地看着。“老天！”他对自己说，“他这种事干得太多了，老兄，今晚我们要找回来，对吧？老天啦，我们一定要找回来。”
他半感满足，半觉羞愧，因为这样子毕竟不像个专业人士。他一手拿着手杖，一手提起装了戏服的箱子，朝剧院走去。
七点差十分，H·J·贝灵顿穿过外面排着的长龙，走向后台门所在的小巷，一面举起帽子说：“多谢。”是向那些肯让他过路的女士们行礼。他听到她们在低声议论他的名字。他很快走进小巷，跟看门的打过招呼，经过一盏小灯底下，再穿过一道门，就到了舞台，只有工作灯亮着，用作布景墙壁的景片向上伸入黑暗中。舞台监督鲍勃·雷诺从右侧的门出来。“嗨，老小子，”他说，“我把化妆间更动了。你在右边第三间，他们已经把你的东西搬进去了，可以吗？”
“比大小像间厕所、还没有设备的黑洞来说，可能好点吧，”H·J尖刻地说。“我猜我们伟大的邱百南先生还是有那间明星化妆间吧？”
“呃，正是，老小子。”
“请问谁在他隔壁？就是剩下那间也有煤气炉的。”
“我们把巴瑞·乔奇放在那里了，老小子，你知道他这个人的。”
“太清楚了，老兄，我怕一般观众也开始发现这点了。”H·J·转进化妆间所在的走廊。舞台监督回到台上，碰到他的助理。“他吃错药了？”助理问道。“他想要一间有煤气炉的化妆间。”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舞台监督的助理尖刻地说。“他是查瓦斯表出身的嘛！”
在走廊靠舞台这头，左右各有一扇门，门上都漆有已经发黑了的星星。左侧的门开着，H·J·伸头进去看看，迎面一阵混合着化妆油、香粉、粉底和花香的气味扑来。“晚安，凯蒂，宝贝儿。” H·J·说：“美人儿尚未驾到吗？”
“我们就好了。”她说。
H·J·低声吟唱着《我爱大美人》，一面回到走廊里。右边的明星化妆间关着门，但是他能听见邱百南的化妆师在里面走动的声音，他走到下一扇门口，看看门上的名牌“巴瑞·乔奇先生”。他以抖颤的高音叫了一声，转身走到第三扇门，打开了灯。
这里绝对不是男二号的化妆间，没有炉火，不过还算有洗脸盆和两面对置的镜子，化妆台上放了一叠电报。他仍然唱着歌，伸手去取了过来，发现有好几张账单很技巧地藏在底下，另外还有一封信，信封上的字非常花哨。
他的声音好像是从机械装置里发出的，现在却被突然关了，歌才唱到半句就停了，那几份电报散落到桌上，他拿起那封信来拆开。他煞白的脸映照在镜子里，再被对置的镜子无穷无尽地映照着。
九点钟时，电话铃响了。罗德里克·阿莱恩接起电话。“这里是史隆八四四〇五。不对，你打错了。不是。”他挂上电话，转身对他的太太和客人说，“这已经是两个小时里第五次打错电话了。”
“我们换个新号码吧。”
“说不定会碰上更糟糕的呢。”
电话又响了。“这里不是八四四〇六。”阿莱恩大声地说。“不行，我不能把三个大箱子送到维多利亚车站去。不是，我不是全夜立即货运行，不是的。”
“他们是八四四〇六。”阿莱恩夫人向迈克尔·拉姆普雷爵士（详见新星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
《贵族之死》一案，阿莱恩探长曾经帮助他们一家洗脱杀人嫌疑，当时迈克尔还是一个小孩子）解释道：“我想只是电话号码嘛，可是你真想不到那些人有多生气。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呢？”
“你知道，那可是相当辛苦的工作呢——”阿莱恩说。
“哦，”迈克尔爵士说着伸长了两腿，带着批判的眼光看着他的鞋子。“我一点也没有想过我会马上跳到装假胡子当便衣刑警，不是，不是的，不过我非常健康，壮得像匹马。而且我想我也不至于像你们所想象的那么笨——”
电话铃又响了。
“我说，让我来接吧！”迈克尔建议道，然后接起电话
“喂？”他用迷人的声音说。一面听着，一面朝女主人微笑。“我怕——”他开口说。“哎，等一等——是的，可是——”他的表情变得很满足似的。“能不能让我重复一下你的话？”他很开心地说：“宁愿啰嗦，不要出错，是吧？到史隆广场的哈洛花园十一号，取一个箱子，立即送到天神剧院去给安东尼·季尔先生。很好，谢谢您，货到付款，没问题。”
他把电话挂上，对着阿莱恩夫妇微笑。
“你想搞什么鬼？”阿莱恩说。
“他根本不听我讲，我一直想说清楚。”
“可是那可能是很紧急的事呀！”阿莱恩夫人着急地说。
“的确是再紧急不过的事了，要把一个箱子送到天神剧院给安东尼·季尔。”
“哎，那——”
“我在伊顿学院和那家伙同学。”迈克尔回忆道。“他比我大四岁，所以当然他是个重要任人物，而我还是微不足道的小家伙。”
“我认为你该马上把话代传过去。”阿莱恩很坚持地说。
“我倒想自己去送货，你知道，这可是能看一场免费戏剧的好办法，我去买过票，可是票老早卖光了。”
“如果你打算去送箱子的话，你得打扮得像个工人。”
“显然是该盛装的场合不是？我说，”迈克尔表示得很谦逊，“你会不会觉得我脸皮厚得可怕，想问你——哎，我保证一定会回来，把所有借的都还给你，我是说——”
“你是想说我的衣服比起你的更像个搬货工人穿的？”
“我以为你会有——”
“老天，罗德里克，”阿莱恩夫人说。“把他打扮好，让他走吧，要紧的是要把那个可怜的家伙的箱子给送过去。”
“我知道，”迈克尔急切地说。“你们人最好了。我也正是这么想。”
阿莱恩把他带到一边，让他穿上一件又旧又脏的雨衣，戴上一顶布帽子，再加上一条围巾。“就算是在日全食的时候你也骗不过一个乡下白痴，”他说，“不过你去吧。”
他看着迈克尔开车离去，然后回到妻子的身边。
“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啊？”她问道。
“依我对迈克尔的了解，他最后会坐到前面的贵宾席上，然后和女主角过夜，对了，女主角是科乐莉·彭妮，非常可爱，比他大二十岁，所以他很有可能会爱上她。”阿莱恩伸手去拿他的烟草罐，又停了下来，“不知道她丈夫是怎么了。”
“谁呀？”
“一个很特别的家伙，叫做班哲明·维拉斯诺夫，火爆脾气，看起来像个强盗，写过两个好剧本，因为伤害罪被关进去三次。她想跟他离婚，可是没有办成，我想他后来溜到俄国去了吧。”阿莱恩打了个哈欠，“我相信她和他在一起一定苦不堪言。”
“全夜货运。”迈克尔用沙哑的声音说，举手触帽行礼。“箱子，一个。”
“拿去。”来应门的女人说，“小心点，箱子没锁，搭扣会弹开的。”
“谢了。”迈克尔说，“多谢，真冷啊，是不？”
他捧着箱子朝车子走过去。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史隆广场上飘着薄雾，所有的路灯都带着一圈光晕。在这样的夜里，各种声音都在伦敦入夜后的市声中听得清清楚楚：空洞的汽笛声响彻河面，西南区军营中发出喇叭声。迈克尔想，真是个适合冒险的夜晚。
他打开后边的车门，把箱子放了进去，搭扣弹开了，箱盖翻过去，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该死！”迈克尔说着打开了车里的小灯。
掉在车里地上的是一把假胡子。
假胡子红得像火，而且很蓬松，贴在一片像下巴的部分，上面是两撇硬硬的八字胡，还有铁丝做的钩子，可以把整把假胡子戴在耳朵上，迈克尔把它小心地放在座位上，然后捡起一顶黑帽子，接着是一件很宽大的、有皮领子的大衣，最后是一双黑色手套。
迈克尔若有所思，吹了吹口哨，一边将双手插进阿莱恩那件雨衣的口袋里。他右手的手指摸到一张卡片，他把卡片掏了出来。“总探长阿莱恩，”他念道，“想、新苏格兰场便衣刑事侦查组。”
“真的，”迈克尔开心地想，“真的是一份好礼物。”
十分钟后，一辆车开到天神剧院最近的停车场停下。由车内走出一个提着箱子的男人，很快地顺着霍克街走去，转进了通往剧院后台入口的巷子里。在经过那盏肮脏的灯下时停了一下，在黯淡的灯光照射下，这场景好像是爱德华时期间谍小说的插图。男人的脸全隐在阴影里，像是一块黑色的浮雕，在其间露出一方深红色的胡须，是唯一的色彩。
和一个舞台工作人员一起出来透透气的门房走上前，眯起眼睛打量这个陌生人。
“有什么事吗？”
“我是送这个箱子来给季尔先生的。”
“他在前面，你可以把箱子交给我。”
“对不起，”从那把假胡后面的声音说，“可是我答应要亲自送到后台去的。”
“所以你要送进去。对不起，先生，可是要是没有名片，后台是不准进去的。”
“名片？很好，这里就有一张名片。”
他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拿着名片，后台的门房不情愿地将目光由红胡子上移开，到灯下去细看。“呜！”他说，“什么事呀，大人？”
“不用管，也不要跟别人提起。”
那个人挥了一下手，走进门去。
“哎哟！”门房兴奋地对舞台工作人员说，“你看看，是个便衣呢，真的。”
“便衣警察！”工作人员说，“这些人！”
“他化了妆，”门房说，“就是这么回事，他化了妆。”
在舞台上，有人用音调很高、修饰很美的声音念着台词：“我一向讨厌从这几扇窗子看出去的风景，不过要是你喜欢，关了灯，你这讨厌鬼，自个去看吧！”
“注意了，现在，注意了。”一个声音在迈克尔身边说，声音贴近吓了他一跳，“好了，”在他头顶上另外一个声音说。舞台上的橙光转为蓝色。“关掉工作灯。”
“工作灯关了。”
布景这边的幕拉到一边，一扇窗推了开来，出现了一个演员，他的身子探了出来，很靠近迈克尔，好像要正视他的脸，很清楚地说：“天啦！好可怕！”迈克尔往后面一条只由一扇开着的门透进来的光照亮的走廊退去，舞台那边发出一阵响声。“开场灯。”先前那个声音说。迈克尔转进走廊，就在这时，有人从那扇门走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正面对穿着非常漂亮、化了浓妆的科乐莉·彭妮。
起先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发出一小声喘息，倒在他的脚下。
安东尼把手上的特刊撕成一条条，丢在他包厢的地上，右手边的上方和下方都是观众；有时大笑，有时静止不动，有时又像是一个人似的齐声鼓掌。现在，在舞台上，康林·邱百南，用一种很怪的声音，像是着了魔似地，推开窗子说：“天啦，好可怕！”
“错了！错了！”安东尼在心里大叫，他恨邱百南，也恨巴瑞·乔奇让这么短短五个字的台词就盖过了他，也恨观众居然还大表欣赏，大幕像发出一声长叹落了下来，第二幕结束了，而一阵如大雨般的声音充满了剧院里，在场灯全亮之后，仍然回响不止。
“看起来，”他身后有个声音说，“他们很喜欢你的剧本。”
说话的是郭赛特，天神剧院的老板，这出戏也是他出资制作的。安东尼转身对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在毁我的戏，这场戏本来是另外那个人为主的，他在抢戏。”
“孩子。”郭赛特说，“他是个演员。”
“他喝醉了，叫人不能忍受。”
他感到郭赛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大家都在看我们，你也在作秀，这对你来说十件大事，第一个剧本，效果很好。来喝一杯吧，孩子，我要把你介绍给大家——”
安东尼站了起来，郭赛特伸手搂住他的肩膀，露出笑脸，拍着他，把他带向包厢后面。
“对不起，”安东尼说，“我没办法去，请放我走吧，我要到后台去。”
“最好不要去，孩子。”郭赛特手压紧了安东尼的肩膀，“听我说，孩子——”
可是安东尼已经挣开身子，溜到包厢外的走道去往后台了。
在陡直的楼梯底下，丹娜·葛爱正站在那里等他。“我就想到你会来。”
安东尼说：“他醉了，他想毁了这出戏。”
“只是一场戏而已，安东尼，下一幕他很早就会下台，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呀！”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你也知道我明白，可是你成功了，亲爱的安东尼！你听得到、闻得到，骨头里都能感觉到！”
“丹娜——”他犹豫道。
有人走过来和他握手，握个不停，布景片用绳索绑在一起，吊灯升到黑暗中。“亮灯。”舞台监督说，整台布景亮了起来，远处有声音在不停地说，“最后一幕，请注意，最后一幕。”
“彭妮小姐还好吧？”舞台监督突然问道。
“没问题，她前十分钟没有戏。”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彭妮小姐怎么了？”安东尼问道。
“安东尼，我得走了，你也得走了，安东尼，这出戏一定会成功的，请你一定要这样想，拜托。”
“丹娜——”安东尼说道，但她已经走了。
在大幕后面，号角和笛子的声音在宣示最后一幕开始了。
“清场！”
工作人员下了舞台。
“场灯。”
“场灯关了。”
“各就位。”
安东尼还在台侧踌躇不前，大幕升了起来，康林·邱百南和H·J··贝灵顿开始演出最后一幕。
当迈克尔跪在科乐莉·彭妮身边时，听到身后有人走进了走廊，他转过头去，看到背着舞台灯光的侧影，正是刚才在台上由布景的窗口探出头来对着他的那个演员。那个人似乎做了一个起先科乐莉·彭妮也做过的手势，将身子贴紧了墙壁。
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由门里出来。
“喂——喂！”迈克尔说。
有三件事似乎同时发生，那个女人叫了一声，跪在他身边，那个男人却由右边一扇门消失了踪影。
那个女人把科乐莉·彭妮抱在怀里，气急败坏地说：“你为什么要回来？”然后走廊里的灯亮了起来，迈克尔说：“哎，我实在是非常抱歉。”他脱下那顶宽大的帽子。那个化妆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科乐莉·彭妮喉间发出一声呻吟，张开眼睛。“凯蒂？”
“不要紧，宝贝，不是他，亲爱的，你不要紧。”那个化妆师猛地回头对迈克尔说，“出去！”
“好，当然可以，我实在是非常——”他退出走廊，正好撞上一个在叫着“还有五分钟”的年轻人。那个化妆师回答：“告诉他们她不舒服，叫他们不要开幕。”
“不用，”科乐莉·彭妮很用力地说，“我很好，凯蒂。什么也别说。凯蒂，那到底是什么？”
她们消失在左边的房间里。
迈克尔站在走廊口一大堆景片的阴影里。舞台上十分忙乱，他瞥见安东尼·季尔在那头和一个女孩子说话。催场的正跟舞台监督火花，对方听完朝空中喊道：“彭妮小姐没事吧？”
化妆师走到走廊里喊道：“她没事，还要十分钟才轮到她上场哩！”那催场的年轻人又开始嚷着：“最后一幕。”舞台监督发出一连串命令。一个戴着眼镜、留着漂亮胡子的男人由走廊那头走过来，站在布景边上，打起精神，整了整衣服。一阵号角和笛声，康林·邱百南由右边的化妆间出来，走向舞台，他在迈克尔眼前经过，留下一阵浓浓的酒气，幕布拉开了。
迈克尔躲在布景后面，偷偷地扯下假胡子，放进了雨衣口袋里。
一群舞台工作人员，其中一个人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真不赖。”
“该死，越演越好。”
“是会演得好，为啥呢？就因为不赖嘛。”
十分钟过去了。迈克尔想：“这出戏显然没有按原先排的剧本走。”他注意听着，台上似乎越来越紧张，康林·邱百南的声音很响，却相当含糊。布景的一扇门开了。
“不必麻烦。”邱百南说，“再见，不劳相送。”
门砰地关上，邱百南就站到了话筒旁边。然后，在很近的地方有一阵很响的爆炸声。布景为之震动，话筒也感到一阵晃动，邱百南走进他的化妆间。迈克尔听到锁门的声音。酒精的味道和火药的味道混在一起，一个工作人员走到一张小桌子边，把一支手枪放在桌上，戴眼镜的演员下了场，他跟舞台监督说了一阵话，经过迈克尔面前，消失在了走廊里。
有味道，各种各样的气味，他听着台上的演出，下意识地将气味分类：胶水、帆布、油彩。催场的敲着门。“乔奇先生，请。”“彭妮小姐，请。”
他们走了出来，科乐莉·彭妮带着她的化妆师。迈克尔听到她扭动门把，说了句什么。一个听不真切的声音回了她的话。然后她和化妆师走过他面前，其他的人和她说话，她点了点头，然后好像将自己封闭了似的，低头等着，准备进场。然后她一仰身，很快地走到布景边那扇门前，将门一把拉开，走了进去，一分钟后，巴瑞·乔奇跟着上台。
各种气味：灰尘、走了味的油漆、布、煤气。
越来越重的煤气味。
在布景后面的一群工作人员走到舞台边。迈克尔从隐蔽处走出来，他看到提词人所站的地方，舞台监督正两手抱在胸前，站在那里看着台上的演出。身后围着一群没戏的演员，两个化妆师站在一边望着，布景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科乐莉·彭妮的声音将台词像飞鸟似地送到剧院的每个角落。
迈克尔开始往地上搜寻，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提到了装煤气的东西？催场的经过他面前，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一路往走廊走过去，敲着门。
“还有五分钟落幕，五分钟。”化了老年妆容的男演员跟着催场的走了出来。“老天，好臭的煤气味。”他低声说。
“真讨厌是不是？”催场的说。
他们瞪了迈克尔一眼，然后往那群等候的人走去。有个男人和舞台监督说了句话，接着抬起头来嗅了嗅，做了个很不耐烦的手势，回到提词台，将手伸过提词人头上，在上方什么地方有铃声响起，迈克尔看到一个工作人员爬上控制大幕的平台上。
在提词台附近的那群人骚动起来，回头朝走廊入口望去，催场的点了点头跑了回来。敲着右边的第一扇门。
“邱百南先生！邱百南先生！你要出来谢幕了。”他扭动门把，“邱百南先生，你要上台了。”
迈克尔跑进走廊。催场的猛咳着，用力地转动门把。“煤气！”他说，“煤气！”
“撞开门进去！”
“我去找雷诺先生。”
说完催场的走了。这是一条很窄的走廊。迈克尔退到靠对面的一半路的地方，朝着这边冲过来，低着头，肩膀在前，撞向门上，门向里弯了一点，一阵让人恶心的气味冲进迈克尔的肺里，外面爆发出震动的声音，他准备再撞一次，心想：“观众在欢呼。”
“拜托，请您等一下。”
那是个舞台工作人员，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起子。他将起子敲进门锁和门柱之间，敲到底以后，用力撬动。螺丝起子扳动，木头碎裂，煤气涌进走廊。“没有通风口。”他咳道。
迈克尔把阿莱恩的围巾蒙住口鼻，回想已经忘了一半的防毒气训练，房间里看起来很怪异，但是他能很清楚地看到瘫倒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迈克尔弯下身子跑了出去。
在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出来时，撞到了好些东西，手臂刺痛，脑子里像有个很高的声不停鸣响，他似乎漂浮了一小段距离，再落回到水泥地上，周围有好几双腿。远处有个人在大声说道：“我只能衷心感谢各位这样善待我这个自知不完美的剧本。”然后欢呼声再度响起。
一阵新鲜的空气流进迈克尔的嘴和鼻孔。
“我简直能把这空气吃下去。”他坐了起来，这样想道。
（未完待续……下部分，阿莱恩探长介入现场调查，解开密室杀人真相和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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