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1
娜娜这周五就要回慕尼黑,不可置信之余掐指一算,已然五月,实足四周。后知后觉的感叹时间流逝,哑口无言,怅然若失。
去巧克力博物馆,在普拉特公园里。与这个在电影与旧照片里留存的游乐场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概是由于劳动节假期,人潮拥挤可与国内景区一拼;年轻人占绝大多数,衣饰简单却各个气质超群,还可在表情平淡面不改色的同时发出令我心跳抢拍的高分贝尖叫。直到过夜间十点离开时人声仍鼎沸不减,与娜娜笑言大概一半维也纳人口今晚都在普拉特,她却以德国人的十分严肃,点头表示赞同,今夜人潮汹涌程度可见一斑。想起去年的此刻在都柏林的奥康奈尔大街,偶然撞见的劳动人民游行给自己留下的震撼,以及随之关于“外界”的思考与向往,或许正是它们在自己意识的潜流里划出了今次向维也纳的这一条水道。然而当爱尔兰人在劳动节(Bank Holiday)简直是有些执拗地践行着这个节日的字面意义时,奥地利人民选择在五光十色的感官享受里恣意放纵。虽说是以点带面,但听起来仍有些黑色幽默;这些是玩笑般的后话。
巧克力博物馆在杜莎夫人一旁,同外头过山车的机械摩擦声以及充满色彩感的蹦迪音乐一对比,明明有甜蜜的巧克力香味,却也不由自主得显得冷清。负责收银的小哥也同外头的年轻人一般穿着简单的纯白T恤、黑色尼龙裤和板鞋,可大概是因为身高的缘由,看起来像快时尚品牌橱窗广告里的男模。进博物馆前等待的余闲回头望,看见他坐在凳子上俯身注视在门口玩耍的小朋友的背影,看不见表情。也不知他是否课余时间来打工,下班后加入某一帮形容相似的好友,汇入霓虹包裹下的人流;若是每日迫于生计留驻,时时面对门外这般具有感染力的盛大的诱惑,假不心定,或是本身内向寡言,如此真不啻为一种鸟在笼中的折磨或修行——当然棱角总会磨平,感受也会由而变钝,只是我无意回头而抓取的那一眼,浮现出的第一个描述性词汇是“残忍”。
这个博物馆大概是私人所有,想起都柏林城北的乔伊斯博物馆,同是没有稳定持久的资金援助,从维护程度良莠不齐的展品中仿佛能看见时间的断层。灯光布展草草设计,展览内容却形式多样;空旷的地下部分展厅里有维也纳少有的潮气,似乎是带着共产主义般共情地、发自内心地想为此处抵抗“荒凉”一类词藻的侵袭,于是也充满兴致地玩遍平日几乎不屑一顾的遥感小测试和游戏。我自吹自擂般所鼓噪出的兴致勃勃有否为客体意义上的“此处”减少荒凉感不得而知,只是很明确当做了想达成的、或许怪异的想法后,自己内心定义的“此处”是充实的。
出展厅后有一个展示手工制作巧克力的大开间,各种工具大家伙一丝不苟地各司其位;师傅的白厨师服上星星点点有巧克力溅出的痕迹,只消望一眼便立可想象制作过程,画面感十足。朝向走道的大理石台面上,铺着满满当当形状精巧的手工巧克力;大师傅半开玩笑以一块甘那许黑巧克力作饵,威逼利诱我俩在脸书上给他们博物馆写两个五星好评;自知是玩笑话,但同在萨尔茨堡的酒店服务台时、遇见的另一个爱开玩笑的工作人员(“电车来了”“不,你们现在不能走”)作比,在凭借一腔热爱、在激烈市场竞争中抵抗荒凉人气的语境之下,大师傅的玩笑话里似乎多是业已让过步的真心。从三里屯SOHO到普拉特公园,个体的不济可归因于地理位置不佳、产品同质化而卖点不足等各种原因,背后某种希望的破灭却是相似的。自己的无力感,尤其体现在再次意识到能力有限,并不能为那些在门可罗雀中静坐在摊位后沉默的人们给予改良销售策略、或其他于其直接有益“力挽狂澜”的帮助上。然而在市场环境中宣扬平均主义,似乎像在极右翼狂热分子前讲二十四孝,或是在麦卡锡主义者面前推广人民公社,有种“既愚且迂”的标签;更何况“失败”这一大帽子的相对性在“成功”的反复定义之中永无止境,永在变换。所以接受达尔文主义这一常态或许未有不好;顺便按照佛洛依德他老人家的说法,我如此抗拒竞争的形式而主张这种在道德高地张牙舞爪的“劫富济贫”,大概是在性器期栽了个跟头。
但是有这种理想我觉得还是挺好嘛!
出博物馆,等待烟火的两个小时内走遍全公园,顺带研究了各种维也纳流行街头小吃,最后决定买一个娜娜觊觎许久、名叫Langos的炸油饼,上头还撒了厚厚的Emmentaler起司碎,大概是由于负罪感的压迫,对油脂与面粉的品鉴与享受竟出奇地丝丝入扣。和娜娜两人满嘴流油,从天南聊到海北,用着几欲总结人生般的气势;家庭,学业,社会或人群,喜怒或哀乐,小到可口可乐与慕尼黑的水垢,大到人生中初次尝到的苦涩背叛感。所以当烟火如裂帛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两人都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夜色已深,摩天轮与各式跳楼机的绚烂灯光像久久燃烧的火烛,仿如今夜维也纳的灯塔;而烟花是源源不断的、动态的,像极宇宙中一个掏不尽的神奇口袋。原本于四处游动的人潮缓缓凝滞,如被磁石吸引般地向声色极烈处转去,摩天轮也渐渐停止转动,包厢里的人们直起身来,头挨着头趴在同一侧玻璃窗边;我可在灯火的余光里瞥见携老带幼扛着相机的游人,挽着胳膊肤色相异的情侣,高矮胖瘦、妇孺老幼、有各式的步伐与姿态,然不少人脸上却带着相同的惊喜神情。自己一直觉得连续不断的烟火声像听诊器里的心跳;但当声息归于零点、夜色复又弥漫之时,却未曾觉得有某种存在消逝殆尽的失落感。大概是因为大家不约而同的鼓掌声响太过整齐、韵律也太过相似了。
在普拉特门口,和娜娜突然想起来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竟连一张合影也没有;于是在人潮之中站定,以霓虹斑斓的摩天轮作背景,龇牙咧嘴(我看照片才发现只有自己显得龇牙咧嘴;而且自己岂止龇牙咧嘴,简直是面目可憎,在白皙又甜美的娜娜身边尤像舞大刀的黑脸张飞)地合影之。但直到娜娜回头对着摩天轮,恋恋不舍地对普拉特挥手告别时,“一期一会”的离别实感,以及其中的微妙悲哀,才猛然变得鲜明。回到宿舍又搭在房间门框边聊到午夜,讲到男孩,讲到如何保存回忆,如何果断取舍,如何面对现实,她除了“旁观者清”与“相信自己值得更好的”之外留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也第一次在她房间细细看她贴在软木板上的照片,她与妈妈、姑婆(外公的姐妹)以及一条黑色短毛犬的合影。她介绍:这是我全部的家庭成员;我听过她平和地叙述她生父无情的行径,但自己看着这张总有点空落落、或是说“荒凉”的照片,还是觉得自己对于世间不完满的认知与想象过分匮乏。娜娜不以为意,却也似乎猜出我的心事,边整理床铺边笑着说“But we are strong!”又是一个拥抱:“Let’s be strong!” 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对这些儿女情长绵绵不断、难以割舍的我执,同人类情感的内容总和、以及这个抱着自己的女孩心中极度强大而温暖的力量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固步自封,又格局狭隘。
真心希望自己未来也可以拥有她这样真正平和、温柔又包容的内心。不知道下次这样拥抱是什么时候了。
2018.05.03另补两句杂话: 这两天在Praterstern, Kagran(Donauzentrum门口)分别听见了抱着吉他唱Damien Rice (The Blower's Daughter)和Oasis (Don't Look in Back in Anger)的素人音乐人,路过时嘴角总忍不住上扬,和他们对上口型时的、彼此相视一笑的瞬间也很美好。另外昨夜电闪不断,紫色天光急骤而短促地排山倒海,雷鸣声却稀疏;iTunes推荐了Slowdive的Catch the Breeze,有种意外合适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