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一)
都说人死之前会走马灯,不知道外公去世前是不是也看见过。他的一生该是怎么样的。
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是一位虽然满头白发却身体健朗的老人,不抽烟不喝酒不爱打牌,闲时就喜散步,或和几好友一起到河边躺着晒太阳聊天。
外公长外婆几岁,但却不和外婆一样,普通话一直说不好,还是操着一口的“广丰腔”。但是据我妈说,外公年轻时也是个知识分子,高中毕业后就下乡到农村做会计,也就这样认识了当时还在村里纺织厂做女工的我外婆。听家里长辈说,当时我外婆在村里出了名的勤劳干练和爽朗,而外公也是那个村里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凑成一对让多少人羡慕不来。可惜后面遇到文革,外公也因为身为知识分子被批斗和打倒过,造成了心理阴影,以至于在平反后村里想重新委派他去村里上任也被外公拒绝了,后来的时候更是跟着大舅舅去了上海,帮忙做些小本生意,远离了那个曾经消耗了他青春,有他许多欢乐、也有他很多苦痛的地方。
直到我读大学,有几次清明扫墓,才跟着外公回到他老家去看过。那时候,从外公脸上的神情,丝毫看不出那个地方曾留下了他的苦难。外公还兴致勃勃的整理着他的老宅,对外婆和我们大家说,等他年纪再大些了,他哪个子女家也不去,市里也不住,就住在老宅,环境好空气好,闲了附近田地种种菜,空了再养几条狗,重过回鸡鸣而起,日落而息的日子。
说起养狗,外公可是非常擅长。外公年轻时就养过五条大狗,各个身手矫捷好比猎犬。外公时不时就会带着他们去离老宅一里路外的山上,打些野兔和其他一些小型野生动物。甚至有一次还碰到了野猪,不过据外公说起当时虽然他们“人多势众”,但他却担心起几条大狗,毕竟平常小打小闹,这次碰到野猪实在不敢冲动,赶忙打个口哨要撤退。没想到几只大狗丝毫不惧,协同作战互相起势,硬是把野猪给赶走了。自此外公对他们更加喜爱,逢人就说起这个故事。只可惜后来文革,外公被运动和批斗,几只大狗也被红卫兵给毒死和打死完了。自此之后外公再没养过狗,每次说起过去的这段遭遇,就有点黯然,觉得这几只大狗虽是畜生,但却也很通人性,是他连累了他们。
(二)
在外婆生育的几个子女中,我妈妈最为年长,当她在市里读高中的时候,外婆便动用家里的积蓄,十分有远见的在市里购置起了房屋,还在当时的市立医院和上饶师院附近开了一家炒粉店。据我外婆说起,当时她的炒粉店可谓开的风风火火,每日客人络绎不绝,收入也十分可观,可惜最后因为有人看不惯一个乡下来的女人生意红火,便时常上门滋事,我小舅舅气不过,和他们起冲突,一时冲动把人给捅伤了,还被抓进了派出所。自此外婆店算是开不成了。除了关门赔偿,还得整日想尽法子找关系,当时外公已经去了上海,外婆没人帮忙想办法,只能找外公那些已经在市里扎根的姐妹帮忙,最后总算是把小舅舅给放了出来。那时候我小舅舅也还在上中学,自那以后书也不读了,加上我妈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见此也不愿再考,外婆便带着他们和外公一起去了上海谋生。
虽然外公经历过文革,外婆只上过小学二年级,但是他们对子女学习教育在当时村里还是算蛮上心的,对于他们村青幼年遍地小学教育的状况,只要自己几个孩子自个愿意读书,外婆外公便支持让他们读下去。
我大舅舅幼时体弱多病,常年休学,为此读了三个五年级和两个初一,终于在读到初二那年身体实在不能支持,为此辍学。但是他却有个经商头脑,一家人在上海生活的那段时间,他就领着我爸和小舅舅做起了水果生意。一开始每日和联防队打好关系,占据几个优势地头摆摊,没多久就赚钱开起了水果店。虽然最后还是因为一些原因,改到别处开起饭店,但是那段时间他仿佛成为家庭核心,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工作的地方也都离他店不远。
说起外公其他几个子女,上学时候也都有过重读的经历,小女儿是不喜读书,被强迫读了两个初三,自觉考不上高中哭着让外公不要逼迫她读书,讨的外公一顿胖揍也只能恨铁不成钢由的她去了;二儿子是确实想读书,坚持复读三次也终于考上师范,成为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中唯一的大学生,如今是教职队伍中的一员,在学校教书育人。
(三)
或许也是因为这股鼓励学习的风气,我妈才由得我想,让我五岁就在上海一所民办学校上起了一年级。说起我早早读书的来由,是因为我小时候精力旺盛,胆子又大,而家里人忙着做生意和工作,没空顾我,我就到处去找街坊邻居家的孩子玩。奈何没几个同龄人,周围孩子都是已经上小学三、四年级的,只有一个比我长两岁还没上学,那时候我四岁,他六岁,他叫李豹,我经常称呼他为“礼貌”。我们经常瞎混在一起,制定路线到处探险。先是征服一处小山包,再是跨过一条河,还会跑去远处地方寻找“沙漠”,其实是积聚的沙堆。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安排的探险路线比较远,晃悠着走在半路上,我突然发现远处地上躺着一张绿色钞票,我赶忙跑过去捡起来,并呼唤礼貌快过来。那个时候我虽没读书,但是钞票却是认得,那是一张五十元纸币。那时候自己从没用过钱,也对五十元能买多少东西没有概念,不过心下觉得定是能买一堆好吃的。刚好不远处有个小店,我们一合计,就决定为探险路上采购些吃喝。我和李豹走到小店,点了干脆面、口香糖、棒棒糖、盐水棒冰和可乐,我觉得差不多了,便把那五十元拿给店老板。店老板只看一眼,便告诉我们这是假币,是假币自然也买不了东西,探险路上采购吃喝的大计也就泡汤。我和李豹听到这话失落的走开,毕竟希望落空的滋味不好受,即使是从未拥有过的也一样。既然没什么用,我离开小店没两步,就把那个钞票给丢在地上。至此,我和李豹探险的兴致减去了大半,不过我觉得不能就此回头,该探的险还是要探。李豹也同意我们该继续往前走。走着没多久,我俩又开始在路上蹦蹦跳跳了起来。
除了李豹,还有一个与我要好的是个上小学四年级的男生,他家人也是外地来上海工作的,他与我同性,名字我至今还记得,他叫吴华医。一到周末我和李豹就经常去他家玩,听他讲学校里故事,看他写作业。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他拿出笔写出红色和蓝色字的时候那股好奇劲,我觉得贼好看,一个劲问他这是什么,该怎么用,如何才能得到。他告诉我这是圆珠笔,等上三年级就能用了,就和铅笔写字一样。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下决心要早点上学,这样我也能用这种笔写出好看的字了。
在吴华医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偶尔也会煮面条给我们吃,那时候我觉得他这样的小孩子好厉害。小时候很多房子还是瓦房,吴华医家门前就有许多瓦片。他时常带着我们去劈瓦片锻炼身体,就是让瓦片弓起的那一面朝上放到地上,手掌成手刀形状,嘴里大喝着劈下去。我和李豹都觉得有趣,每次都照着学,劈的次数多了,瓦片也让我们劈碎过,我们就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自己或许练会了武功。我之后对表弟表妹聊天谈起小时候的这段故事,他们总是不信,觉得就算把手劈疼也是劈不碎的。
我小时候经常喜欢和大孩子玩。还没上学的时候和上四年级的吴华医玩,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寒假天天和一个高二的人结伴出行,跟着他去城乡结合部买便宜的火炮,跟着他去免费体验试营业的网吧,连QQ号也是那时候注册的。最有趣的一次,是听我妈说,在上海我还没上学那会,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到院子门口跟我妈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大叔也笑着说没错我们是忘年交。我妈每次说起这事都会开怀大笑。
说起来,至今我也记不得我是如何认识那些比我大许多的有趣人们。
(四)
在我到家的时候,外公已经入殡了。随后我接到我妈的通知,外公的白喜事办在了外婆老家。地点我知道,我读初中那会的暑假就经常到外婆老家来玩。那时候外婆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老外婆还健在,我经常随外婆到老家去看望她。很多时候也会随外婆走一些田间小路,去她几个邻近村的兄弟姐妹那串串门,我就负责摸清每个地方小卖部的位置。老外婆家门前有几颗柚子树,每年的夏天,外婆都会在一些傍晚,打下几个柚子与我们一起吃了。我大学时候,老外婆去世了,之后外婆都是过年拜年才回去一次,我更是很少回去。
现如今,原来村里凹凸的石子路都变成了干净的白路面。老外婆的宅子还在。屋子里,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都在安慰外婆。看见我的到来,外婆指引着我去给外公上柱香。在我上香的时候,外婆用仿佛是遗孀拜祭时独有的语调,跟外公述说着我的到来以及希望外公如泉下有知要多多庇佑着后辈的话语。那祭颂的语调凄清戚戚,我眼中一贯干练刚毅的外婆这时候也变得孤弱起来。我心下悲痛,忍不住上前拥抱住她。
在外公入葬之前,要先去“买水”。所谓的“买水”,是指由外公的直亲及亲朋好友,披麻戴孝,去村里邻近的塘口取水,然后用这些水帮外公擦拭身子,有“洁净身体,魂归故里”的寓意。整个队伍,儿子按年龄顺序排前,紧随其后的是女儿,再然后是女婿儿媳,我和几个表弟表妹排在其后,队伍的末端是一众亲朋。队伍最前端,则是由当地亲朋派出一男童引路。到达河岸时,大家先点香祭拜,再由外公子女依次去河塘边取水,取一千勺进事先特备的水壶装好,再择路绕回至宅。至此,整个“买水”过程完毕。
我来晚了,走的却早。除了吃了一餐白喜宴,众多习俗我也只参与了“买水”这一过程。最后,和外婆彼此嘱托“要保重身体”便离开了。
母亲你去休息吧
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
就像山腰安静的水
流着天空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
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海子《给母亲(组诗)》
后来,听我表弟说,外婆在我们临走的时候说,你们走了家里就突然冷清了。
是啊,尽管是平凡的日夜,能陪伴一起度过的日子也是可数了。
还是要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