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日记:关于我与Harly的一段交集
20190510更新
在2019年5月1日,我的一些军中同事突然纷纷问我最近有没有和Harly通话。原来是Facebook上传来一些糟糕的迹象。5月2日,得到确认消息,Harly选择在4月30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距离上一次聊天,恰好一周年整。
Harly的同事在FB上写道,“如今这么多人出来宣称是他的好朋友”,这让我感到羞愧:因为我并没有随他经历他后来参与的那场战争。在那场战争的后期,MSF因为他想要回家而将其直接驱逐遗弃,YPG则因为他曾改换队伍而将其囚禁。总的来说,这场他为之付出颇多的战争,到最后除了作为个体的战友以外,他并没有广义上的朋友,战争中的每一方都是他的敌人。
Anyway,纵然如此,我依然会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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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今天山里下起了绵延的中雨,我站在帐篷里百无聊赖掏出手机来,竟看见一篇离奇的短篇故事:故事里的两个主人公除了名字以外和我与我的前同事Howard一模一样,可整个故事却荒谬得像个闹剧。抽完一支烟后,我突然想通,每个作者都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来写故事,那我为什么不自己写自己脑海中的这一个呢?
我还记得在我仍是一个朝九晚五上班族时,在论坛上看过Frank或者Army妞之类老兵的日记,彼时多么希望认识这些迷彩服后的面孔,想要知道在伊拉克或者阿富汗的河谷里看火箭弹爆炸是何种感受。但如今我也是一个四年兵龄的老兵了,很多场景我也早已经历,许多感受也都归于平淡,对更多的人也失去了仰慕或者好奇之心,不再关心遇见的陌生面孔背后有何种故事,但我大概会一直记得Howard,直到我自己如果有机会成为另一个Howard为止。
两年前差不多这个时候,刚来到我所在的第二排时他还叫kane harly 。彼时在军中见过的美国人大抵是夸夸其谈的草包,撑不过两三个月的无聊辛苦便就是要默默消失的,可这一个倒是隐忍地接受着新人必经的笤帚拖把等等杂役,不声不响反而令人心生敬意。于是慢慢聊天,才知道他19岁就进了海军陆战队,四年期间已经在伊拉克轮值过两次,在费卢杰战役中他才初次接触12.7mm重机枪,当吉普车上的枪手阵亡以后中士说“你接手”, 于是他就探出身去打到枪管发烫几近报废,再之后就一直在装甲车上担任.50机枪手。我不知道那四年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但尽管有GI Bill,可他还是没有读完大学就辍学了,在几个地方工作了三四年后,他开始怀念军队里的生活,又以为外籍军团是精英士兵们去打击坏人的地方,就来了这里。
可外籍军团当然不只是宣传视频里的样子,就像后来我说我曾看过俄军的录像时俄国人P微微一笑说“我们也都看过legion的宣传视频”时大家无声微笑起来那样。辛苦是一回事,无聊是另一回事,辛苦无聊却又得不到最初想要的东西,Harly自然也开始想着趁着刚来还没多久,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但在此之前,我们先一起参与了16年5月底的联合演习,那是为了给军校生们做毕业实习而组织的攻防作训。由一个不满二十岁的三年级准尉做组长自然是最顺心的,他们有自知之明,我们这些老兵主动接手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就万事大吉,在那辆装甲车里,就正是由我和他平分带领两个小组。一次前进中我们站在车顶的左右两侧,同时看见了前方树丛里的卡车顶棚,便要求准尉停车观察,此时车队后面的另两辆装甲车却要绕过我们继续前进。当两辆车越过我们后,我们的侧翼开始有枪响,并有扮演敌军的士兵跳出树丛向我们冲锋,我调转枪口和他一同向右翼开枪,同时整个小队下车展开反击。真正出乎意料的是第一波“敌军”被消灭后居然还有第二波外围预备队,因此当他的小队再次遭遇并开火时,我的小队也开始了L型包抄,最终一同俘虏了全部剩余的假想敌。而其他两个车组都因为进入了包围圈而被导演判为全部阵亡,我们的小组是唯一存活的。
在那天晚上,装甲车颠簸着开回宿营地的路上,我们依然站在车顶,大概是日间的短暂亮点让他亢奋起来,他突然转过头对我说,“你看,这种(混合着柴油味)的微风是多么令人愉快啊”,是的,暮春的温暖空气随着装甲车的行进变成微风,穿过装甲车中央的发动机混进一丝好闻的柴油味,再拂过脸庞和发梢,整个人也随着路面的起伏而摇晃起来。“所以我又回到了军队里啊。”
如果说军中的四年时光最终由一条连续的线凝结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点,那这个装甲车顶的瞬间大概要排得进前五名了吧?
后来我们又继续着那次综合演习中的配合,先后又做过在一个在路口进行交叉防御和冲锋攻克一个机枪工事的任务。我们是那次演习中表现最突出的小组,组员间也因此心情舒畅,少有以往出野外的种种不快。而他在演习结束后和我透露出想要离开军团前往库尔德的计划。当时我和西班牙人C和意大利人S也同意一同前往,但是后来我们三人都没有离开军团,在假期的最后一天Harly发短信来说告别,西班牙人说,要替死在尼斯的平民们多杀一些恐怖分子啊,我回到营房在宪兵搜查前取出了一些他的军用装备,意大利人把它们寄给了他在美国的地址。
可之后听说他并没有到叙利亚,而荷兰人则是回家做了其他工作。我因此一度以为他只是和荷兰人一样用一个崇高目标做幌子其实简单逃跑了事,西班牙人忍不住去问才知道当他如约前去阿姆斯特丹找他的荷兰朋友时,荷兰人改变主意人间消失了。所以Harly在阿姆斯特丹晃荡了一周以后独自又回了加利福尼亚,直到八月份再次联系上YPG中的前美军士兵,然后才从伊拉克通过走私小道偷渡进入了库尔德。
后面的事情就大抵是断断续续又直接或间接地听说或者读到了。
16年仍然是ISIS在叙利亚北部占据上风的年份,库尔德人的处境并不美妙。而他则从16年8月开始在YPG下属的一个急救车组担任护卫组长,在那里他得到了第三个名字:zargos。那时的我又被暂调到山训基地做了四周的后勤工作,每每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山景,想到自己因为不愿放弃唾手可得的绿卡而甘愿继续食之无味的军团生活,无法像起初放下一切来这里那样地去再一走了之,就常常羞愧得难以自己。可在库尔德作为志愿者的月薪也只折合90美元不到,我有时又会默默躺在舒适的床垫上望着天花板想,若是阵亡也罢,可万一活着回来,又该怎么两手空空地继续接下来的生活呢?
这以后我们的联系就少了,但时常通过手机我和西班牙人还会问到库尔德前线的局势:那里是真正的战争,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交火,Harly也发给我看过一些gopro里抓到的视频。我曾问他,在库尔德那里常规陆军里的这一套真的实用吗?他说,在别人的地盘上打着别人的仗,自然也只有入乡随俗按着别人的方法来,常规陆军在反叛乱治安作战里的种种规范,在那里又是另一种水土不服了。发来的视频里有看到过他们在墙角踩上绊发的诡雷,没有任何人受伤便只是吹个口哨就继续前进,也在网络新闻频道里看见他们带着库尔德人在屋顶用猛烈的自动步枪火力击退isis的进攻,还问过他们在那里有没有足够的重火力对付自爆卡车,被回答说“不过是一溃千里看谁跑得更快”。
大概是2016年12月开始,有一篇报道使他进入一些媒体的视野,也使他参与了YPG的一些宣传活动。YPG原本就有延安的那一套做派,从那以后他便有一段时间离开了救护车组,并因此感到“离前线太远”。Harly原计划在YPG待上半年,但一转眼就到了17年的2月,那时我所在的连队已经板上钉钉要准备前往马里轮值,虽然早在去之前心态就已经滑过了新兵们跃跃欲试的亢奋,已经自知不过是same shit, different place.....但,毕竟跟着法军走一趟战区有现实的好处,何况简历里也有这么一个空白需要填补,我们不再谈论起是否去库尔德搭档的可能性,而他也只是说,“跟着正规军出战区,有机会要多拍点照片”,而问到他时,却回答说,一定要待到raqqa解放才会离开了。
于是Harly就从YPG的阵营里跳去了与YPG有结盟关系的MFS的队伍中。他觉得跟着MFS能再次开往前线,更能直接参与在前沿的战斗,在那里他成了一个拿着SVD的狙击手,back to the real job。可等我们结束五个月的沙漠生活再次回到文明世界后,却发现网上有了关于“美国志愿者想要回家却被当地武装扣留”的新闻,再一问,竟然主角就是Harly。
这个故事就简短却复杂得多:raqqa战役的开始标志着ISIS灭亡的起点。于是,17年的四月,Harly想要回家了。可isis的溃散并不是库尔德人战争的终点,isis也不过只是库尔德人谋求独立的路上众多障碍的其中一个,在穿越伊拉克叙伊边境的途中,MSF扣留了他们并收走了他们的护照,要求Harly以继续为他们服务来换取事后的越境归国。然而几个月过后,承诺并没有兑现,Harly转而寻求YPJ的帮助,却被YPG的某个指挥官却觉得这样由YPG转投了MSF的人比isis更值得仇视,这听上去是多么的延安啊。于是在各种扯皮中,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直接的威胁,可是寻找美军顾问的结局却是被直接扔出了美军基地自生自灭,发现自己身处limbo后只有尽可能地把新闻捅回国内,让他在美国的朋友们帮忙向政府施压。最终,美国政府承认了他的存在,默许了他再次偷渡越境到伊拉克,缴纳了一笔位数不低的罚款后重办了证件又买回了机票,于是17年的10月底,Harly回到了美国本土。
Harly的朋友们在网上发起了一轮为他凑齐罚款的捐款,我希望我能为此做些什么,但也只有汇去50美金外加一张在马赛火车站前买的明信片。再之后的事情,就又是chacun sa vie了。Harly回到了在波特兰的老家,几个月后有了新女友,大约也找了新的工作,几周前在网上广而告之是要规划结婚了,我们这些还在军团的人各自发了些祝福的话语。而和他在YPG时期共事的还有其他一些人,譬如中国人会比较熟悉的黄磊,依然留在库尔德,几个月前在库尔德人试图阻挡土耳其进攻阿芙琳的视频里还有黄磊一闪而过的身影,让我们知道他还活着,仅此。那天我问Harly是否还会回到叙利亚,他告诉我说他决定待在美国,以后也不会再参与需要拿枪的事情。那一刻我是欣慰的,又是一段时间的不联系后,昨天晚上军团庆祝卡梅隆日的活动中西班牙人拍了张自拍发给Harly,我恰好站在西班牙人身后也进入了镜头,几分钟后我也收到了Harly的问候,寒暄一番,又归于沉默。
17年我在马里的五个月里其实并无什么真正重要的事件发生,但随着时间远去,有些场景却在回忆里显得有趣起来,我和一些人偶尔会在无聊时反复提起那些零星的袭击和死亡,在反复陈述的美化中这些彼时平淡无奇的瞬间慢慢显得有了份量。这时我就又会想起Harly,他又经历过多少个会在回忆里不断咀嚼的瞬间呢?
一个曾经无法接受平民生活的老兵,来到军团却依然找不到想要的生活,于是为了正义和公理而一无所求地前往不毛之地,历经辗转经历战斗友谊死亡和背叛,最终又口袋空空地回到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家乡,遇见了一个女人,从此不再参与外面那些仍在继续着的破事。这听上去比那些亨弗莱鲍嘉主演的电影主人公更加传奇。可这,还会是我期待和想要模仿的人生吗?
如果在拿到我要的绿卡和补助金后,还能找到下一场还分得出正义与邪恶的战争的话。
Hopefu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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