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滩岸
江滩是最好的"浪"的地方。
每年三、四月,江滩开遍油菜花。从漫滩再往外、高出几米的江堤上往下望,金色花野从眼前直蔓到江之沿,水波摇荡的地方;沿堤前的台阶下去,脚下由人工的砖石渐过渡到泥土,便下到江滩去,置身在油菜花丛王国中。身旁周边黄灿灿的一张张脸,扬起额头面向你,一伙一伙走来,迎着你、拥向你,高瘦的花茎们摇着叶子朝你伸,招呼你、笑着拍你。它们从四面八方来,嘴里幽幽唱着:朋友啊,江水远逝,咱们彼此……咱们……彼此……彼……此……唱声渐渐息下去,消、化在江水里了。油菜花开,每让人更想亲近湘江,因而每年这时候,我和两个室友便都难能静坐,“我们什么时候去江边啊”,“看油菜花去啊”,“到底什么时候去啊”“一定啊”“怎么还不去啊”;最后总要在一个金子般煦日里的油菜花丛中叽叽咯咯笑一回,在天地无人间互相拍照瞎闹一通。

五月、六月、七、八、九月,长沙长期的酷热使江边成为唯一给人些许凉爽的去处。看书看久了,离开死的字迹时最愿见到的活体,就是江。沿着天马山的背脊、一路仰脸的“一年蓬”(那些性野而娇美的小白花哦),五百米不到便见江,见它横在“潇湘中路”的对面,江堤高起,在路对面、望之不见的下面,能想象那烟波浩渺。我喜欢坐到堤的石台、栏杆上去,面对着水,看河滩披着它绿葱葱一层草木,延伸到百米远的水边:河滩可真是远呀。这时,潇妃斑竹、汨罗屈子也全都泛开在脑海里。我踩着坚固的地面,魂儿却像一缕风,轻飘飘在河中心的波纹上游移。
江滩边,禁忌全不作数。
要下到河滩去——到水的脚边去。我老被警告:这边河段每隔几百米,下江堤的几节台阶到半中间,市政府严肃的告示牌说,“江堤夜间抢劫案频发,请勿独自嬉戏逗留”。这些又给台阶让人下、又态度负责地警告之的好人牌子,也确实常让我犹疑:虽然我并不是在“夜间”下去,但关于抢劫的字眼既出,总归让人忌讳;但是每次都忍不住。不能成为政令颁布者的我真想下令禁止那远处窈渺河水的招摇,禁止它用渴望的神情望我。
当我被诱惑的时候,当我一脚一脚在河滩上走、背影颇“义无反顾”的时候,我触到、听到、意识里也感到所有河滩草木的生长。
它们具有不同的品貌样式,他们应属不同的族类,它们是数不清、不知名的纲目科属种的成员。它们彼此之间漠然或熟悉,我不知晓,它们风里相簇,生在同一片滩涂中。它们在我行进的脚边吟哦、唱诵、欢歌或悲泣。或许哪时就被河水淹没,有的死去,有的因得到滋养而长生。草间虫叫,草间鸟叫,鸟与虫的头顶上草叶阴翳而暗影重重,因而不知物在何处;又听见唰……唰……唰……,植物的根下悉悉索索、汩汩淙淙:那是泥里、江水在流,暗道千层,涌动亿条。
脚一步步前去,掠过江滩草木的生灭,往里走、越来越深。回头的时候,感觉草木远矣;河滩上刚才本就零星的人头,小矣;堤外马路的车声,没矣。刚还就在近边阳光里的路、草、虫、花、土,此时好像已在天外。直到扒开最密的一丛绿,江水——阳海山发源、从广西远道而来的——湘江的水,竟就这样在你身体最低最低的地方,你的脚底,静静地流。
拍着我鞋子的水,一汩、一汩,从远处荡到我这,又从我这荡回江心。从眼前开始到那雾蒙蒙处,就只是一片白、平、空洞,那些绿草、黄花、红泥……所有刚才有过的印象都被擦除,堤阶、护栏、房屋这所有世间屡见之物都似乎合情理地消失了,眼前只剩下江水苍茫。我捧一掌水,它在我手中透明,夹着河中草叶的细碎,摇摇荡荡。

滩边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比如,不远处有一个一动不动的小点,近了看,水天背景中一个深色衣服的大叔,弓着背在钓鱼。瘦长的身子,一柄竿,竿一样长的眼神;衣角染着青草的绿色,屁股旁边散乱着湿漉漉的鱼饵。我走过去,很轻地问,“师傅,这边能钓到鱼吗?”他头也不抬,很响亮地回答我。连着说了三四分钟,长沙话我听不大懂。他的大嗓门让我抱歉地微笑,紧张地看着水里,觉得好像是我吓跑了他的鱼似的。
有一年枯水期,我想走到这河滩尽头,似乎走了很远;未到之处,草棵已开始稀疏(这是是冬季);望一望,近处的水面好像很浅,像一个一动不动的瘫子。可最吓人的,是到达之时,我脚底的土地——毫毛不生、潮湿、坚硬,而且,龟裂!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生满疮口一样的、褶皱的、万道沟壑的地表!
我震惊之余,从河沿退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