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论语》- 罗庸

罗庸(1900~1950),字膺中,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和国学家。生于北京,原籍江苏江都,是清初扬州八怪之一“两峰山人”罗聘的后人。
罗庸先生1924年毕业后在教育部任职,与鲁迅先生同事,同时兼任北大讲师,女师大、北师大教授。1927年应鲁迅之邀,任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932年起,回北京大学任教,讲授《诗经》、《楚辞》、《论语》、《孟子》等课程。抗日战争爆发后,罗庸先生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教,讲授《中国文学史》、《诗经》、《楚辞》等课程。
罗庸先生最广为人知的故事,是曾填写了一阕《满江红》,作为西南联大校歌: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罗庸先生广博深厚的儒学功底,却不被现代人所熟知。下面的文字,是1943年1月17日,罗庸先生在西南联合大学儒学会的演讲。为便于阅读,我对文中人名、引文简单加以注释。希望我们可以通过聆听长者教诲,开启自己的中国古代典籍之旅。
在去年八月里,王维诚先生和我相约,要我和儒学会的各位谈一次话,但因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转眼四五个月,始终没有实行。
上星期,王先生又提起这事。我问知儒学会不过有五六位会员,便约定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在我家里谈一谈;但恰好前两周正为几位担任一年级国文的朋友述说我为本校《一年级国文选》一书选定《论语》十章的经过,假定他们几位也高兴参加,我家里便坐不下。因此和王先生商量,不如找一个教室,公开谈一谈,也许有些别位同学高兴来听。这便是今晚讲演的由来。
我根本不懂哲学。儒学呢,至今也还没有懂。本不配来说话。但儒书毕竟读过一些,因此定了这个题目,想把自己读《论语》的经过,向各位报告一下,或者比较切实些。
我同《论语》见面很晚,因为先父深恶无实之学,一心期望我做一个好的中医。所以我发蒙读的书是《王叔和脉诀》,而不是三、百、千和《大学》、《中庸》。直到九岁上才读到《论语》,又因幼时多病,直到十二岁才算把《论语》读完。又读了《孟子》和半部《诗经》,便离开家塾,进了学校。这时对《论语》的印象,是只觉得和平简易,不如《孟子》的大气包举,剑拔弩张,此外就没有什么了。
十四岁进了中学,在同班中比较算年纪小的,但功课并不比年长的同学坏。在小学时考试争第一的恶习,这时候又移到中学里来了。却不料有一位姓叶的同学,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但是聪明绝顶。作的很好的柳文(注:仿照柳宗元散文),写一手极漂亮的成亲王小楷(注:成亲王,爱新觉罗·永瑆,是乾隆的第十一个儿子,嘉庆的哥哥,以楷书、行书著称于世,是清代著名的书法家),说一口好英文。

两个人都自以为稳拿第一,便闹成各不相下。论天资我比他差得远,但我的图画手工成绩比他强,平均下来,第一还是落在我头上。因此两个极要好的朋友,却终日因互嫉而吵嘴,闹得地覆天翻。
同班中还有一位姓王的同学,名讷,字畏愆,人如其名,是一位极笃实长厚的青年,我们大家都以兄事之,对于我们这种褊嫉浮嚣,常加规正。但有时闹得太厉害了,他便默不作声。
这一年大概是民国四年吧,我十六岁。夏天将要放暑假的时候,我同叶又闹起来了,这一回闹得很凶。下午放学的时候,王畏愆过来和我说:“我送你一段路吧。”我点点头,便同他一齐走出校门。
我的中学母校在北平东城史家胡同。学生一律走读。我家住东四牌楼北,王畏愆则住崇文门外。每天照例是在史家胡同西口分手,各自回家的。这一天他陪我向北走,我沿途还是絮叨着叶的问题:某一句话分明是嘲弄我,某一个动作分明是揶榆我,说个不休,而他则始终不作声。
走到东四牌楼,他站住了,说:“我不能送了。”那面容非常严肃。接下的一句却是:“你念过《论语》没有?”我答道:“我念过的呀。”他更严肃了,厉声说道:“记着,不逆诈,不亿不信。回去吧。”说完,转身向南,岸然道貌地走了。
我像触了电,半天动不得身,也不知是感激,还是忏悔。最后一溜烟跑回家,马上把《论语》这一章翻开,正襟危坐地对着书直到更深。
(注:“不逆诈,不亿不信”出自《论语·宪问》,逆是迎接的意思,诈是“欺诈”,亿是猜测的意思,这句话是说“不预先设想人会欺诈你,不猜测别人将会不诚信”,换句话说,是不要做“有罪假设”)
从这一次开始懂得了读书要引归自己,在我为学的历史上是一个很大的纪念,终身不敢忘的。只可惜这两位好友,在二三十岁左右,却不幸先后夭亡了。
此后《论语》便成了我的老师,生活上有了问题,便在《论语》中求解答,得益之多,不可言喻。假如能守而勿失,是不会像后来那样荒唐失据的;不料习气深厚,本根浅弱,十七岁后,又复走入了歧途。
十七岁的夏天,忽然发心要读《庄子》。便找了一部郭注(注:郭象,字子玄,河南洛阳人,西晋玄学家),连注点读。但无论如何不能懂,一个暑假中,从头到尾点了七遍,结果还是不懂,只好放下。同时又爱上了陶诗,长夏无事,在我那一间槐阴深覆的小书屋里,念着“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觉得在我读过的书中,除《论语》外,最亲切有味的,要算陶诗了。
十八岁进了北大文科国文门,真有点目迷五色。这时国文门完全是余杭章氏学风,《国粹学报》差不多是同学们课外必读的读物。

我自己呢,在图书馆的贵重书库中,又爱上了广仓学宭(qun,二声,群居、聚集的意思)出版的王静安先生(即王国维)的著作。在外面,《新青年》和《新潮》两本杂志,又正在风行一时。我对于哪一方面都喜欢,同时对于哪一方面也不满意,成了“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绝物”,内心苦闷万分,直没有个解决处。就是这样过了三四年,当中算是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碰着了我的问题,但我对梁先生所讲,并不能完全了解。这三四年中,尽读周秦诸子,结果除了增加些浮泛见解以外,了无所得。
二十一岁这一年,苦闷到几乎要自杀,却遇见了一位学佛的朋友,劝我念佛修净土。我欣然接受,从此茹蔬持名,一下去便是九年。
从此热心于居士生活,寺庙讲筵,几无空过。先后听的看的经典,却也不少。实际上,恐怕只是记了许多名相;但有一天无意中翻《庄子》,却似乎比从前明了了许多。
这一似乎明了可就坏了。靠了自己一点浮明,便在我教书的学校中,大讲其《庄子》。话越说得圆,越自鸣得意,而狂妄亦愈甚。粗疏廓落,唐大虚骄,真可算诸恶毕备。二十七岁这一年,又参加韩德清居士所办的三时学会,听讲瑜伽,解深密,学得了许多分析名相的知见。虚骄之外,反转又加了吝私。
我一直未出国门,二十八岁这一年,忽然有机会代表一个学会出席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也顺带参观了几处日本寺院。旧习难除,在京都和名古屋,搜集了不少日本人做的关于因明的书(注:因明学,即佛教的逻辑学),预备回来和别人夸多斗胜。但这一次旅行,亲见日本人对于中国的处心积虑,和中国人自己的糊里糊涂,两相比照之下,给了我很大的刺激。我已不大敢再游心于浮妄的空谈了。
这一年正是民国十六年,大多数朋友都已南下。我也在十七年的春上,从北平到了南京。
到南京第一件事是到支那内学院参拜欧阳竞无先生和吕秋逸先生。这时我心中已另有了许多新问题,欧阳先生短短的谈话,我并不能十分领略。十七年的秋末,我便由上海到了广州。
在广州中山大学的三年中,对于我十年来的生活态度是一个很大的转变。这时梁漱溟先生正在广州主办省立第一中学,梁门诸子都是笃行不务外一流,尤其是亡友王平叔先生维彻,益我最大。他的言论恰好针对了我的病痛。闻过的机会愈多,反省的心也愈真切,往日不自觉知的毛病,这时才又慢慢地发现出来。
尤其是数年来从北到东,从东到南,见闻所及,学得了很多的事情,于实际问题,颇有所见。但积年锢习,必待碰了大钉子才肯回头。
中山大学国文系有一门课程叫诸子文,我到中大这一年,便开始由我担任。第一学期当然讲《庄子》,靠了从前的那一套狂妄,居然引了许多学生来听。第二学期讲《老子》,依然说得天花乱坠。第三学期讲《荀子》,已经觉得有些吃力。第四学期居然大胆讲《论语》,这一回算是给了自己一个绝大的教训。
话又说回到几年以前,在民国十四五年的时候,我因为看了阮元《擎经室集》里的《<论语>论仁论》,黄以周的《经训比义》,陈澧的《汉儒通义》,刘申叔先生的《理学字义通释》,有所启发,便把《论语》中关于论学、论礼的话类抄起来,拿来解释“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自谓训诂颇有义据。其实对于这一章全未了解,结果害得梁漱溟先生从北平西郊大有庄跑进城来,亲自登门下问,以为我真懂这一章,直闹得我手足无措。现在既要教这书,便把这一套老家当搬出来,编了一种讲义叫《论语本证》,意在以本书证本书,不至于跑野马。孰知刚刚上了一点钟,便自觉有些说话实在多余。以后每上一点钟,便自觉话越多越讨厌。一再减损的结果,只好光念本文。学生听了兴味索然,便相率退席。讲到未了,师弟交困,勉强收场。
(注:子曰:“仁者其言也讱。” 讱,顿也,仁者不会口若悬河,罗庸先生此时已经近仁)
这一回使我深切感到儒学要在力行亲证,决不许你徒腾口说。凡在别的子家可以应用的知见言说,到《论语》全用不上。真是一钉一板,毫无走作,全身毕现,直下承当,才许你入得几分。二十岁前后养成的浮华积习,辗转十年,才算又得到一番忏悔。
民国二十年夏回到杭州住了一年,适其时熊十力先生住在湖上,正在写《新唯识论》。马一浮先生则本来住在杭州。暇日常到两位先生处去请益,这一年受益最大。这一年才把宋明理学和清代大儒的书,检重要的粗粗读过一遍。而朱子和曾文正两家,感我最深。因为我一向的毛病,是最不细密,最不着实的呀!


二十一年秋回到北大,改任文学史和诗词方面的课,这对于我是最好的寡过之道,因为教文学史和诗总不会怎样惑世诬民。十年以来,和朋友们也不大谈这一方面的话;除了二十七年秋在蒙自讲过一次《孟子》以外,很不愿把此学作为一场话说,一方面自己也实无把握。
前年,大一国文委员会选定教材,大家推我选《论语》,这才又把从前的《论语本证》稍加删汰,便是现在大一国文选里的《论语》十章。直到前两周为担任大一国文的各位说《论语》,才有今天这一次讲演。屈指三十四个年头,为了自己习气深厚,根器浅劣,不肯着实向学,因循自误,走了许多冤枉路。到如今愆尤丛集,寡过未能,一部《论语》对于我竟无真实受用,真是惭愧万分。
到了今天,对于《论语》一书,实在还没有懂;也就是对于儒学没有懂。不过感想所及,有几点是值得提出来说的:
儒学是求仁得仁之学。要在力行,才有入处。大家如能在躬行日用上改过迁善,反己立诚,以体验所得,反求之《论语》,那便终身受用不尽。否则入乎耳出乎口,仅作一场话说,纵令不是仰天而谈,也于自身全无交涉。
圣人之言,决无偏小,一言一字,当下皆圆。即如“学而时习之”一句,便是彻上彻下,无欠无缺。了得此句,便是一圆一切圆,更无短少。切不可私心摆布,谈什么哲学体系,构画搏量,自塞通途。
圣人之心,与天地参,周流六虚,旁行无碍,识得此意,全局皆活,更无一物死于句下。一切进退因革,质文损益,如指诸掌,百世可知。意必固我之私,须知皆是障道之具。
学者要紧先取“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和“颜渊喟然叹曰”一章(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互相参照,反复玩味。
且莫高谈性与天道,先认得孔子自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和叹息颜渊的话“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两章,便知“好学”二字,即已超凡入圣。才说下学,便是上达,更不须别寻门路。方知《论语》之记者,首着“学而时习之”一句,具有深意。大家且先办取一个真切志学的心,以后工夫,自不难水到渠成,迎刃而解。切不可好高骛远,舍己耘人(注:《孟子•尽心下》:“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后指看重别人,轻视自己),耽误了切己工夫。这是我一点很恳切的意思。
今晚随想随谈,有许多词不达意、疏谬之处,希望各位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