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
凌晨,我处在睡眠与清醒的边界上。我感受到沉倦用力牵扯我的躯体,像一剂麻药,在肌肉的每个细胞里跳舞。我在做梦,做一个无比清醒而自持的梦,我梦见他,背对我站在如沉夜般的的大海面前,海的颜色染上了他空荡荡的白衬衣,衬衣变得柔软,开始荡漾,泛起粼粼波光。我用意志用力地上前去,抱住他,用我麻木的、沉倦的身体抱住他,抱住那片醉人而又痛苦的大海。他不会挣扎,大海也不会挣扎,因为我的意志不允许他们挣扎。我觉得我也变成了大海,一片死寂的大海,大海深处藻类和珊瑚在死去,开始腐烂,无数细菌一点一点咬噬着它们的残骸。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觉得他的表情是悲伤的。一种蓝色的悲伤,就像大海一样。一定没有人见过这种悲伤,我也是,但此刻,我笃定我见到了,因为是我在梦里创造了它。
我感受到我皮肤中每一粒水分,都有喷薄而出的欲望,我要填补大海的空白,我要用我肉身来复活这正在死去的大海。可是骤然来临的一阵猛烈的风,吹起了他宽大的衬衣。它裹在了我的身上,紧紧贴住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听到毛孔的呐喊,我听到肌肉的呻吟,我听到汩汩血液贲张的声音。我要窒息而死了。
我醒了。
我彻底地醒了。躯体复活过来,可以轻微地动弹。后背细密的水珠浸渍了我白色的睡衣,贴在床单上,让我误以为自己和它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阴热又潮湿,盖在身上的被褥像一床青苔。头发像在海水中浸泡过,是咸咸的味道。
我抬头看天花板,用近视的眼球看黑暗中的天花板。我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蓝色,只看到倔强的空白。我企图去扶起我创造的梦,填满倔强却又空虚的空白。然而我却发现我遗失了。我像个偶人寻得桃花源的渔人,再往却迷,不复得路。我深知是我推进了梦,让原本不存在的美强行而又野蛮地生长起来。罪恶感从胃中渐渐涌来。
我快速地坐起来,坐起来,跳出这个令我沉醉其中而又心生罪恶的世界。我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七点五十二分。一记强烈的惊叹号如同骤雨,重重地锤在我的头骨上。
我的早课要迟到了。
我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只守规矩却成绩不好的好学生。我喜欢自己乖巧的样子,喜欢不被人注目、不被人提醒、不被人说教的样子。我喜欢这样麻木又倔强的自己。我会赞叹我超凡的演技天赋,我会走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的时候故意不看别人的表情,因为我想被人看出我的破绽,我要成为最完美的艺术品。
我迅速拉开窗帘,跳下床。我看不见任何人,我看不见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中,游荡着的,除我以外的任何灵魂。室友她们还在沉睡中吧,还在另一片迷人又危险的大海中寻找灯塔的微光,还在拥抱一个看不清楚表情的空壳,还在感受窒息带来的香气。而我呢,却要在遥远的痛苦的大陆尽头冲破黑暗的囚栏,去演一出永不谢幕的戏。我要打开台灯。我把右手食指的指尖置于圆形触摸开关上,温润的感觉就像梦里他的骨骼。黑暗,黑暗依旧在沉默。我抬起手指,重复了刚才的动作。黑暗,黑暗在晚春湿热的空气中发酵。
我绝望地按向手机的home键。我感到我在按停我创造的梦,按停我演的戏,我要撕下面具,赤裸裸地向这正在腐烂的世界展示我的罪恶。屏幕亮了,显示,五点四十五分,原来还没到供电时间。哦,原来是我的闹钟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