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种回忆
连着两天翻读这本书,越读越喜欢。一本是查建英做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一本是李怀宇的《访问历史》。查的那一本初读时很喜欢,觉得真的再现了那个有激情有动荡的光辉岁月,尤其是阿城和陈丹青的两篇,很有启发。可放一放之后再倒回头看,渐渐觉出它的“小”来。尤其反感其中的“精英情结”,不管是查建英的前言,按语,还是被访谈者的参与,几乎随处弥漫洋溢这种东西。查所选的人物,几乎都是她的朋友,同学。八十年代正好是他们从五行山下走出来“兴风作浪”的时候。不论是在国内经历的显摆,还是加上海外的炫耀,无一不打上志得意满功成名就的标志。只看到自家高高凸起的肚皮,完全顾不上根本看不见踏足大地的双脚,这或者是一种有意回避的选择;当然,也相应地从这毫不掩饰的顾影自怜中昂首阔步起来。借用大先生的话,就是都把自己当作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在这样一种心态下的访谈双方,当然也不会去顾及任何沉淀内省的功夫。除了阿城的率性调侃,几乎看不到他们的真正意图,除了夸耀。
相较于前一本的意气风发,这本《访问历史》就显得沉稳低调了很多。最初看封三的介绍,见作者是七六年生人,以为不会冷静到哪里去,待看过访者名单和按语之后,立时买了回来。这应该是和李辉先生做的工作相似——陪老人聊天。所有的火气都褪去,慢悠悠听他们细数流年,闲说往事。那些失意坎坷,流离悲恸,甚至阴阳相隔,莫及追悔,都在多年以后渐渐安定下来,成为自身以及历史的一种可贵体验。作为访问者的李怀宇,也以一种平和自然的儿孙辈视角,安静地听祖父祖母们说话,顶多带一点爱怜的撒娇,绝不会刻意去突出自己的位置,以及观点。前几天看央视曲向东采访季羡林先生,曲向东的着意发问往往引出的却是老人的自说自话,在这一点上,李怀宇做得很好:不奢望自己的行为变成海洋中坚固而突出的岛屿,而是耐心地化作幽涧的堤岸,任由奔腾清澈的思想泉流自在奔泻,只闻水声潺潺泻出于两峰之间而已。
写到这里,不禁越来越羡慕起李怀宇来,毕竟能面对这么些老先生,被他们熏陶点染,旧闻记者的胸眼襟怀,也许正能从这山水蓊郁之间淘洗浸润一番,刹时间豁朗起来。老人们舒缓而悠扬的人生境界含蕴的是诗心与直道。如这本书里哪怕最峻极严厉的那篇吴冠中的访谈,他直斥权威的姿态透露出的依然不是为一已的荣辱而愤恨恼怒,相比查建英书里太多的“我若不出,如苍生何”的感觉良好,还是更喜欢后者“潭影空人心”一般的澄明之境,哪怕这些已不再多见的人世风景,最终会悄然隐没,仿佛“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那么孤独地离开,而能留给后人几幅云水潇潇的景致,也算未曾辜负这红尘历练磊落浮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