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程序员
程序员端坐在电脑前。
他桌子上外卖的盒子还没有清理掉，奶茶一杯一杯，胡乱堆放着。他面前电脑屏幕上幽蓝的光点闪烁，像是漆黑的深渊里漫无边际飞舞着的碧蓝的萤火虫。
他的目光突然凝固了。
他的手指颤抖，敲打在键盘上，仿佛钢琴师弹奏着至哀伤的乐曲。程序与电流交互，光点起起落落，程序员颓然向后躺在自己椅子的靠垫上，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他仰起头，看向斑驳的，条纹密布着的天花板。
悄无声息间，程序员从椅子上消失了。
计算中心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队。
柳枝在风中倾洒，阳光绚烂，路边粉色的花朵盛开，像是春天的无数个挂坠。这是三月寻常的一个下午，一周中寻常的一节上机课。
林杰刷着校园卡走进机房，他把手揣在裤兜里，来让自己显得潇洒一些。打开电脑输入密码，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打开编程软件，敲打完这周的作业，林杰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上，想着人生苦短，春心荡漾。
“同学同学，能帮忙看看我这里哪里出错了吗？”旁边的男同学喊着林杰，神色可怜巴巴。应了一声，林杰转过身去瞥了一眼，迅速调试完正确的代码，温暖一笑。“谢谢大佬哦。”那人说。“不不不。”林杰慌忙摆手，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像是极力想表达自己的谦逊。
“您才是真大佬，我就是个辣鸡。”林杰说。
铃声响了，宋柔从晚课的教室里走了出来。
风凉凉的，迎面吹来的时候轻轻柔柔。夜晚好像睡着了，天空中只有一颗明黄的月亮，星星躲了起来，悄悄地藏在宇宙遥远的远处。
现在是晚上八点零五分，第十二节课下课了。
宋柔走在路上，周围是往来而欢笑的人群，他们三三两两，走在回寝的途中。小黄车从她的身边匆匆驶过，只留下风在轻声歌唱。
宋柔感觉胸腔里一股无由的哀伤满溢而出，它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可是她不知道这悲伤因何而来。八点零五，八点零五，我记得晚课后我是有事情要做的，可是除了回寝室，我还有什么要做？漫无边际的茫然散开，像是春天天空中飞舞着的无数蒲公英，她抱着自己的脑袋，思绪像是被撕裂一般支离破碎。我是有事要做的……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人了？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人了？
学校人来人往的道路上，一个女孩子的眼泪滴答落下。
十一点三十五分，寝室的灯倏忽间熄灭了，只剩下手机的荧光与电脑的微光交相闪烁，幽蓝如鬼火。
林杰躺在床上僵硬如死尸，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斑斑驳驳。稀疏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掩映出一层迷蒙黯淡的灰白。窗外风吹过，叶片簌簌作响。
林杰想人是不是也在一套浩瀚辽阔的程序系统里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应该落幕的那个时刻控制台的按钮啪啦一按，人就垂垂老去。
“你们说，我们是不是生活在一台虚拟的系统里呢？”林杰这样想的时候，真的听见一个声音从他下铺的床上传来。他猛然将头从蚊帐探出去，看见下铺胖子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诡异的代码映照在它深陷的眼窝里，碧蓝的屏幕照着他苍白肥胖的脸。
“别吧，”对铺翻了一个身，继续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我就从不想这些虚的，现在我们不是生活地蛮好的嘛。再说，要是我们真的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边上的人都是npc，哪里能有这么真实的系统？”
“我只是感觉很奇怪，”胖子把电脑屏幕关上，难得严肃起来，“你们不感觉到奇怪吗？这么浩瀚的宇宙，近乎不能穷尽的尺度，在这样的空间里速度的上限居然只是光速？温度这样的一个纯粹物理量，有绝对到达不了的绝对零度？这合理吗？相隔无穷遥远处的两颗微粒，会产生量子纠缠？时空不平坦，时间会膨胀，黑洞的光锥里面是个什么东西？还有最该死的波粒二相性，没人观察的时候，电子出现波的性质，有人观察的时候，又乖乖出现粒子的性质，这观察者效应是什么狗屁玩意？”
“你想说什么？”林杰从床上坐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一股压抑的，莫名奇妙的情绪从他的四肢百骸中涌了出来，像是一个熬夜写了三天代码的程序员，脑海中混沌一片，只有暗无天日的烦躁与疲倦。
“我只是觉得，”胖子咽了一口口水，神色紧张地扭头向四周看了一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这么想……可是这个和我们该死的程序太像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文明设计了一台渊玄浩瀚的处理器，容纳着我们的整个宇宙。因为后台运行的系统有固定的时钟频率，所以光速就是这个频率下能拥有的最大信息传送速度。CPU和硬盘软盘有着自己的规格尺度，所以我们的物理法则也有自己的上限与下限。两个相互纠缠的粒子的指针指向同一个内存地址，所以它们才会莫名其妙地纠缠。移动速度增大，这一片区域的运算量增加，从而引起运行变缓慢。波粒二相性，波粒二相性……呵，你们不觉得当观测时是粒子，不观测时是波，这样的设计减少了很多运算量，更能节省内存空间吗？”
林杰感到那一股烦躁漫无边际滋长，铺天盖地膨胀，像是那一次夜晚他喝酒喝到不省人事，记忆零零散散，支离破碎。可是他知道他现在很清醒，是的，他很清醒！他披上衣服从床上下来，拿起手机拨通电话，狠狠推开寝室的门走了出去。
“胖子，你这次扯得简直跟真的一样……”对铺少男把视线从手机中移开，声音隐隐有些发颤，“你说的这些就算有道理，那也太民科了一点吧。再说，再说，我们编译程序的时候是有最小像素点的……你难道觉得我们这样磅礴连续的时空宇宙也能够被不可思议的程序员构建出来吗？”
胖子把头深深低了下来，用手狠命撑着额头。他的身体颤抖，像是风中将熄的烛火。“连续吗？”他轻声说，“那普朗克常量又是什么？”
烧烤的盘子端上来的时候，林杰看见手机上的时间到新的一天了。宋柔坐在他对面的位子，她漆黑的头发铺散在素白的脸庞边，像是夜空裹着一轮月亮。
“林杰，我感觉我忘记什么了。”她说。
宋柔咬着嘴唇，本来就素白的脸仿佛因为疲倦变得更加苍白，她的神色空洞茫然，有隐隐绰绰的泪痕在脸颊上，像月亮上的光晕。
“你说，我听着。”林杰静静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莫名感到很难过很难过，”宋柔声音哽咽，“好像我有一段记忆被强行抹去了，一片很空洞很空洞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就是有一段我可以肯定发生过的生活，可是我突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具体是什么？”林杰问。
“我记得我有个男朋友。”
“我们学校的吗？什么专业的？”
“程序员。”
“那不可能，”林杰看着对面女孩的眼睛，疲倦地摆了摆手，“程序员是没有女朋友的。”
“我没有开玩笑，”女孩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一滴一滴溢出来，晶莹闪烁像珍珠。“我记得就是这一家烧烤店，是我们三个人经常来吃的……你和他从高中就是最好的兄弟，我和他是因为一次纳新活动认识的，也是因为他，我才和你认识。我知道他存在的……我知道他存在的，可是我剩下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一股莫名奇妙的烦躁又从林杰的骨髓中溢出来了，他感觉头脑中浑沌一片，记忆像是支离破碎的卡纸，被漫无边际的黑暗撕扯，思绪明灭不定，仿佛浮动摇曳的光影。“那个程序员，他还和你说过什么？”林杰喘着粗气，大声向对面的女孩喊着。
“他说，他说……他想要送我一片星辰。”女孩嗫嚅着。
林杰转过头。铺天盖地的光明一刹那从天穹中爆裂开来，像是一千一万个太阳一起燃烧，无比璀璨的星河贯穿夜空，像是赤灿耀眼的白墨将黑夜一瞬间涂抹成白昼。一团无尽灿烂耀眼的光晕在星河中浮现，它至光，至明，灿烂无尽，演绎着宇宙中极尽的绚烂。
“波尔兹曼大脑。”林杰看着他，像是在轻声问候。
二零一七年八月，林杰和他的程序员兄弟来到这所大学。漫天的光影绚烂，湖水清澈，天空明净得像是洗过一样，白云柔软悠然。
“大学你还准备继续打四年代码呀？”军训的休息时候林杰问。“不然还能怎么样？”程序员说。
十月那个凉爽的夜晚，呆头呆脑的程序员突然打电话给林杰，声音里是极力想隐藏又隐藏不住的欣喜。东门口夜晚的烧烤店里，可乐的气泡咕噜噜响，肉串的香气氤氲，女孩子怯生生依偎在程序员身上，她的眼神干净清澈，像是开学第一天他们看见的那一湾湖水，里面倒映着天空与白云。
林杰摇着头笑，在以后的日子看着他的好朋友和女孩子甜甜蜜蜜。他们是最牢固的铁三角，在无数个寂寥的夜晚从星辰下走向烧烤店，点着炸鸡和可乐，偶尔他们依然谈论着算法与代码，女孩子嘟着嘴坐在一边，晚上的风吹起她漆黑的长发，像是星空中的一挂银河。
“代码打多真见了鬼，我都怀疑这个世界也是别人的程序了。”程序员说。“别吧兄弟，”林杰漫不经心夹起一块大鸡腿，“这么牛逼的事都被你发现了，万一那位创世者一下不高兴把你格式化了，大家都记不到你了岂不完蛋？”“我就不能黑了他的系统啊？”程序员笑得贼开心，“知道‘波尔兹曼大脑’不？一团混沌渊奥的意识，时光涟漪，量子涨落，在某个极尽之小的概率时刻里，不可计量的量子同方向涨落，区域的熵逆减，一团意识从虚空之中诞生，拥有超越人类无尽的智慧，超越计算机无尽的运算，超越世界无尽的认知。到时候我码个穷举程序出来，把这玩意搞出来，反崩了这垃圾系统，那时候你就又能记得我了。”“我看你今天酒喝的蛮多。”林杰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喂，”宋柔把头扭过来，“帮我把那一杯奶茶拿过来。”哦了一声，程序员拿起奶茶放在宋柔面前，一抬头对上女孩清澈如古井的眸孔。“怎么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没吸管我怎么喝啊？”女孩子气鼓鼓的。“你不是只说帮你把奶茶拿过来嘛？”程序员挠挠头发，神色中带着点局促和委屈，“你没说拿吸管啊……系统要报错的。”
林杰一口汽水极力忍住，才没有喷出来。他端起杯子笑了笑走开了，把空间留给他们。周围突然安静了。星辰一粒一粒的，镶嵌在夜空中，像是一粒粒的萤火虫。
“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你都没说过要送给我什么礼物呢。”女孩子伏在程序员的胸膛上，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海边的风。
“我不是送了你一个PPS系统了吗，你电脑里又没有自带……”程序员极力辩解。“不算不算不算，”女孩子气的要跳脚，“你就不能浪漫一点嘛？”
程序员静静看着她，女孩子蹦蹦跳跳得像是一根弹簧，她的头发起起落落，像是一挂漆黑的瀑布。瀑布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星河，夜晚静默无声，只有灿烂的宇宙在无尽久远的时空中闪烁着。一束光行走了一百四十亿年，从她的脸到他的眼。
“那我送你……”程序员搂住女孩，像是搂住自己的整个世界，“送你一整片星辰。”
璀璨的光将天地苍穹浸染地至白，不可言说的灿烂笼罩一整片星空，一团浑沌渊奥的意识悬浮在星河中，辉煌如神迹。
宋柔抬起头，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她都会回想起这一个瞬间。这一个瞬间她抬起头，看见无尽灿烂古奥的光晕在宇宙中沉沉浮浮，她仿佛不再站立在地面上，她漂浮在漫无边际的温暖与柔软中，像是宇宙中飘摇的一粒尘。那一粒尘被风拥裹着，周围是可以触碰的洁白的光圈，世界变得柔软与虚幻，像是被小心翼翼藏在花瓣里的梦。在这个梦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空间的概念，没有地球的概念也没有恒星的概念，只有一整片真实的虚无，虚无中荡漾着至白的璀璨，她游荡在浩瀚的宇宙中，星辰一滴滴点亮像是烟花，黑洞溃灭的一瞬间溢出流动的无数种色彩，奇诡的虫洞中空间像是河流一样流动。而在这所有之外，一团至光至亮的意识崩灭所有的桎梏，它超过光速，降低到绝对零度之下，它不是波也不是粒子，它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也不存在空间之中。它温暖柔软，让一整片星空变成花海，星辰次第点亮，像是风吹过的时候花朵满山遍野地开放。
很久以前一个程序员在夜空中和他的女孩说要送给她一整片星辰，现在他送了一整个宇宙。
林杰失落地站在地上，他啧啧摇头，把面前的啤酒猛地灌进肚里，想着程序员撩起妹来真他娘的一点天理都没。他醉醺醺看着远方，远方的星空测度显现，凹凸不平，一个个星系灿烂旋转，像是一粒粒幽蓝的鬼火。他的视野急速扩大，星辰变成微末，星河成为尘埃，星系团在亘古黑暗的宇宙中渺小如微尘，宇宙的时空变幻，无尽的空间扭动，变成某一个不可思议维度上的平面。旋转斑斓的星云团成为流动的符号，显示在这个平面上，符号涌动，宇宙凸显，整片星空苍穹在无穷大的视野中成为一个电脑屏幕，屏幕上涌动着一行又一行的代码，在那些代码中，星河幻灭，时光轮转。
程序员端坐在电脑前。
他桌子上外卖的盒子还没有清理掉，奶茶一杯一杯，胡乱堆放着。他面前电脑屏幕上幽蓝的光点闪烁，像是漆黑的深渊里漫无边际飞舞着的碧蓝的萤火虫。
他的目光突然凝固了。
他的手指颤抖，敲打在键盘上，仿佛钢琴师弹奏着至哀伤的乐曲。程序与电流交互，光点起起落落，程序员颓然向后躺在自己椅子的靠垫上，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他仰起头，看向斑驳的，条纹密布着的天花板。
悄无声息间，程序员从椅子上消失了。
更多文章请关注公众号猜日常的鱼（Wechat ID:Go_flow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