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集》引介
写给也许无意开卷而对文化、哲学感兴趣的读者和开卷有困难的哲学系学生
写给也许无意开卷而对文化、哲学感兴趣的读者
1. 他们在向普罗提诺致敬
上次在一家机场书店翻了翻当季主推的No.1畅销书《原则》。有点好奇,我国读者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这个极其成功的对冲基金公司创始人的深意呢?因为,从词源方向考查,“principles”并不完全等同于汉语的“原则”,不仅仅指言行所依据的准则。你看达利欧的定义,“Principles are ways of successfully dealing with the laws of nature or the laws of life.” “Principles are ways of successfully dealing with reality to get what you want out of life.”和我国成功人士谈笑间缀以儒道释名词一样,达利欧在回望古希腊,用出“principles”“laws”,“nature”,“reality”等一连串基本哲学术语。在自然本质律法之道的高度,在沟通实在和生命的高度,”principles”对应的是古希腊哲学的核心概念“arche”,意即天地万物之生发根由和始基,更接近于汉语的“本源”吧。卑之无甚高论,溯本求源,勿舍本逐末而已。在达利欧的书中,也可看到本源一级又一级越分越繁杂,然而逆向回溯,“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对了,马未都的“观复博物馆”亦取此意,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好吧,通俗一点说:以不变应万变;文艺腔一点说:以一杯水的单纯面对一个世界的复杂。
其实,不独达利欧,今日华尔街或硅谷的菁英回顾平生,倘不在字里行间谈点哲学、信仰,都是不好意思写书的。像乔布斯崇尚的是“simplicity”,纳德拉主打“empathy”。坊间译作“简洁”、“同情同理心”固然不错,然而,当你知道“simplicity”和“empathy”还是古代哲人常用的概念时,会有不一样的体会吧?没错,乔布斯是在谈大道至简、至纯,纳德拉的意思是天人之间、人人之间是应该有感应的。
写了长长一段引子,是想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无论达利欧,还是乔布斯、纳德拉,倾毕生之力爬到半山,无非遥遥望见一众先贤正伫候山巅拈花微笑。而其中一位飘然隐于人后者,也许恰是与今日西方所谓主流菁英的精神气质最为契合的。这种精神气质,一言以蔽之:在因超拔而单纯的高度审视世界,向灵魂或内心深处探求真我。
对西方文化有所涉猎者恐怕会怀疑这个归纳,西方文化不是讲天人二分吗?不是重物质轻精神吗?不是外向攻伐进取而非内求反省自我吗?是的,由几代文化巨擘加持的刻板印象自有其渊源和道理,但与此相对的精神气质,在西方是亦有一脉相承的,时至今日甚至很主流。倘怀疑机场读物的代表性,不妨把研究样本扩大到TED演讲。在这个荟萃各行各业有成就人士的讲台上,可以听到五花八门的 “ideas worth spreading”。解释一句先,在使命宣言中出现的“idea”,不仅仅指思想、主意,它也在激活它作为西方哲学关键词的含义,意即从日常万物中抽象出来的理想形式,关乎真理、本质。而优秀的TED演讲者在呈现这些真理、本质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个人故事,或是自己的故事,或是自己在场感极强的别人的故事,比如,遭车祸瘫痪的运动员怎样变成飞行教练,中风而半身不遂的脑科学学者怎样重拾生活的意义。而且,这种我们中国人很容易讲成励志故事的题材,他们通常会从挖掘身体和灵魂之于真我的关系切入,用刻骨的亲身体验支撑思考,如何脱胎换骨(metamorphosis or transformation),如何发现灵魂的本质地位,从而找到依托,换言之,实现了自我救赎(salvation)。一个个教科书般典型的实践精神哲学家,对吗?
达利欧、乔布斯、纳德拉也罢,来自各行各业的TED演讲者也罢,我相信,他们是在自觉地吸纳哲学资源,做哲学思考,但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向一千七百年前的一位先贤致敬。
2.《九章集》主旨、哲学思想和精神气质
罗马帝国时代的埃及人,阴差阳错帮助基督教奠下理论基石的晚期希腊哲学集大成者普罗提诺(205 – 270),身后留下一本著作《九章集》。书名没什么玄机,就是他弟子把他历年留下的文字编成六卷,每卷收集九篇文章。如果滤掉那些已被现代科学淘汰的百科知识和今天已不再采纳的论证方法,书的主题也简单,就是我怎样才能度过安宁幸福的一生。朋友圈天天能刷到这么一篇——还别小觑,这就是哲学的核心问题了。不过,搞哲学的精细,会说成伦理哲学;书还兼指导修行之用呢,那就是实践哲学。
我怎样才能度过安宁幸福的一生?普氏的切入点是“我”,作为个体的我。具体地说,“我”可区分为身体和灵魂——觉得“灵魂”玄乎的,请自行将其替换成“意识”或“精神”。古代的“灵魂(希腊语词psyche)研究(希腊语词根-ology)”就是今天的心理学,psychology——再按灵魂受身体拖累程度划出外、中、内层。而灵魂最里面就是真我所在。肉身有老病死贪嗔痴,乃万苦之源。而灵魂深处因隔了两道防火墙而永葆真善美,是神性的。但也因两道防火墙之隔,我们常迷失不自知,怀璧而寻璧。所以,安宁幸福之道就是通过刻苦地冥思反省而回归真我。而无妄之灾,若人能觉悟到这不过是把肉身的孱弱在瞬间暴露出来,那么倒成就了人直面灵魂真我神性的机缘,令人立足于无形精神而无往不胜。想起TED演讲的例子了?
我怎样才能度过安宁幸福的一生,看来已得到解答。但普氏未止于此——哲学家,尤其是古代的,其伟大通常见诸其体系的完整庞大以及因此具有的塑造时代面貌的力量——他继续问,“真我”的神性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他继续答,真我是宇宙的有机组成。当大限来临,用受其精神滋养的纪伯伦的诗来说吧,“我就会投入你的慈怀,犹如无穷之水滴,融入无穷之大海”。
那么,包容真我的宇宙本质又是怎样的呢?这在今天就是霍金的事儿了。不过,古代哲学家由于其研究方法主要靠思辨(逻辑+脑补),所以只能按哲学行话叫本体论。普氏的本体论,就是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无所不包的结构。这体系至高无上的本原无异于基督教的上帝,它是真我之源也是真我之归宿。它和其后的两大本原同属精神,统摄万物,记得达利欧说的principles?这体系是活的,有生命之气贯穿其中,所以要用心感知体贴,维持和谐。记得纳德拉说的empathy?
概括一下普罗提诺和刚才提到的西方菁英的思想特点:个体,而非城邦、部落、家、国;精神,而非物质;天人感应、和谐而非人定胜天、改造。如果说二者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普氏在这几个维度上走得更远,更直白一点,若不论印度人,仅就西方而言,他应该是在这几个维度上走到极点的人。
无论如何,这种契合耐人寻味。
3. 全球化时代的思考
把个体的精神修炼、实践之路推到超验极点的普罗提诺,和我们一样,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之大变局中。和我们一样,这大变局的根源和本质在于一波势不可挡且以当事人为起点看不到终点的全球化浪潮。虽然、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只是今日全球的一部分,但对于那个时候的人们来说,已是目力所及的天下。在那个天下,希腊人的城邦(polis)和城邦管理技术(politics)早已衰落,罗马治下的和平(Romana Pax)刚刚瓦解,而基督教尚未显出它行将垄断千年的潜力。
正是在这样的全球化大变局中,人们第一次提出怎样做一个“世界公民”,有哪些价值是“普世”的——是不是有点意外,你以为新潮的词,两千年前已被深度讨论过了?以我们的当下经验,同样会理解,如此大变局中的人们无法把自己的寄托永恒固着在物质的、现实的世界的某个位置。事实上,那个时候,不仅希腊哲学有个自我的、精神的转向,犹太教向基督教过渡也伴随着集体主义向个体主义的过渡。普罗提诺正是这样一个时代的总结发言人吧。
在我看来,《九章集》的全球化背景,能回答普罗提诺何以声名不彰。这个问题常被归结为他的晦涩,但古代大师哪个不晦涩?前苏格拉底时大哲还以更晦涩的残篇行世。神秘也不是事,艾克哈特就以“全部神秘主义运动最伟大的人物”著称。所以,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和他所生活的时代都是含混而难以定义所致吧。一直以来,人们喜欢堂皇的、明确的,如古典希腊,如文艺复兴。而亚历山大征服之后的八百年是个漫长到让人不耐烦的黄昏,中世纪更是不值一提的黑夜。而这个人哪,你说他属于古罗马?他自称希腊哲学家。你信他说他是柏拉图的守卫者?他明明旧瓶新酒。你说他是新柏拉图主义开创人?他参与奠定了基督教理论基石。你说他是神秘主义大师?他抨击法术、神迹……难以置评。
直到另一个全球化时代到来后,我们才有意识到:笼罩在普罗提诺和他所属时代的含混不清,也许源于后世为了整理古人而发明的带有偏见的标签吧。密涅瓦的猫头鹰盘旋在黄昏,警醒在黑夜。对古代晚期和中世纪的偏见正在转变。具体到普氏,由于对其形而上学体系对挖掘,其作为哲学家的地位,甚至已上升到堪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视的高度。不过,这一点且交给哲学学者去研究吧。我只关心普氏更普遍的意义,他对我们当下的全球化时代说了什么?
他予我们对第一个启迪就是刚才谈的契合。好吧,西方的,菁英主流的,与我无关。但作为普通的中国人,何尝不感到这个时代需要我们自己对自己有更深对认识,自己为自己设定方向?
他予我们的第二个启迪有关跨文化交流,也许意义最重大。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无解的文化冲突,有太多因为包装成文化冲突而无解的利益、权力争夺。然而,以史为鉴,便会哑然失笑,我们所固守的文化身份有多牢固呢?细心的读者也许早有疑惑,上文介绍的普氏思想怎么好多地方像我们中国老祖宗呢?事实是,你以为中国文化固有的东西,很可能在其他文化中的渊源更加久远。我在翻译时,随手做了些评注:比如,约莫我国战国时代,佛教大护法阿育王派遣的高僧已沿着亚历山大征服打通的道路到达地中海沿岸;比如,转世轮回在希腊神话和印度神话中都有,而在中国典籍中出现则很晚;比如,诺斯替派的灵魂回归历程和古埃及《亡灵书》对得上;柏拉图提到灵魂投胎前的过渡期和藏传佛教的中阴一致……文化即变化,如果了然于此是否可以少一点分别心?
普氏时代的思想文化斗争较今天有过之无不及。今天以局外人身份看去,一样会忍俊不禁。比如,希腊人说犹太人骄傲,犹太人说希腊人骄傲,到底谁骄傲?比如,唯心主义者则和唯物主义者互指对方在做梦,等等。又如,构成西方文化两极的基督教和希腊哲学,且斗争且交流。像神性内在于个体还是外在于上帝,溯本求源,无非是早一点的午饭和晚一点的早饭的言辞之别啊!在读到这些地方时,时常感到我们已走得太远,以至于不知道为什么出发。溯本求源,我们拒以自守,拒以指责对方的理由很可能禁不住认真推敲。我亦边评边注出原典,供读者且笑且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