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企业上市记：一代冰箱人的商界沉浮

电影《中国合伙人》

1

在顺德，1984年10月，珠江冰箱厂成立，厂长潘宁开始了他人生中最精彩的15年。

20世纪80年代初，顺德有句口号：“全县一盘棋，一心抓经济。”大力发展乡镇企业，选派乡镇基层干部到企业任职。1983年，容奇镇工交办创建一家机械厂，因为经营不善，举步维艰，镇领导派潘宁接手，希望转型成冰箱厂。

潘宁带着厂里的负责人北上，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调研考察，最后得出结论：“电冰箱是一个具有广阔发展前景的家电产品。”镇里拿出9万元试制费，作为启动资金。但是，市里和省里都不同意，因为当时电冰箱还是高科技产品，没人相信一家乡镇企业能解决复杂的工艺问题。潘宁跑到北京，先是被轻工部拒绝，又被机械部驳回，他就整天坐在领导家里不走，终于从机械部拿到一张批文。

潘宁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却带着陈福兴、王国端等最早一批创业者，用零件代替模具，以汽水瓶做试验品，凭借手锤、手锉、简易万能表等简陋工具，终于在1983年9月试制出容声牌BYD—103双门双温露背式家用电冰箱，这是中国第一台双门电冰箱。那天雷雨瓢泼，潘宁独自冲进大雨中号啕大哭，悲喜交加。

在广东省工业机械厅电器仪表工业公司负责人带领下，潘宁兴冲冲去机械工业部争取原料及国家定点销售供应和定量采购，看到眼前这台双门电冰箱，部级领导兴高采烈，但听说“这是顺德一家乡镇企业研制成功的”，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呵斥：“这是骗局，这肯定是骗局！”他认为这些广东人拿进口冰箱换商标向国家要原材料、压缩机，是想搞投机倒把。潘宁语气坚定地回应：“这一切都是真的！”

2

自从容声冰箱诞生后，就一直在偏见、冷遇中成长、壮大。潘宁认为北京市场至关重要，只要在北京打响名声，其他市场很容易打开。他带着副厂长在北京地下室租两个床位，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他先找到西单商场，等了半天，终于见到一位年轻科员，潘宁恭恭敬敬地把名片递过去，对方不屑地问：“容声是咋回事儿？是啥级别的？”潘宁解释是国家冰箱试点企业。对方继续问：“公司在哪儿呢？”潘宁回答在容奇镇。一听是乡镇企业，对方立刻拉下脸：“名片留下，你们等通知吧。”此后潘宁屡屡碰壁，整整过了一个月，才有一家商场答应合作，局面从此打开。

1985年，香港电视剧《万水千山总是情》红遍大江南北，潘宁邀请女主角汪明荃做广告代言，当时这在国内还没有先例。策划人员提交五花八门的广告词，潘宁最终敲定最直白朴实的一个：“容声容声，质量的保证。”

然而，1986年春，广告片送到中央电视台后，因为汪明荃是全国人大代表，广告播出要请示上级批准，结果却久无回音。潘宁就先把片子送到各地方台播出，于是。容声电冰箱很快在全国家喻户晓，创造了产销26万台的记录。

潘宁当过兵，性格刚硬，务实坦率。容声冰箱畅销后，因为与别的品牌有差价，顺德县政府写条子要500台，潘宁却只肯给50台，还把条子撕碎扔到垃圾桶，为此得罪了县长。

有一次厂里举办QC成果发布会，特意花8元买请帖送到潘宁手中，以示尊重，却遭到批评：“我们都是厂内的同志，要开会，发个通知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花钱买请帖？”但是，他为人又非常重感情，会设身处地为员工着想，大家因此工作非常卖命，激情澎湃。

到1989年，珠江电冰箱厂在设备、技术和规模上已超过国企，这年冬天《经济日报》的报道描述：“这家位于顺德容奇镇的乡镇企业拥有固定资产8 000万元，进口设备占45%，而许多大中型国有企业都不具备如此好的条件。该厂的原则是，谁的最好就买谁的。整条生产线长达6公里，全由欧美、日本最好的设备配套组成，而这又是许多大中型企业望尘莫及的。”此时，容声已成为全国知名家电品牌，“北海尔、南容声”的说法广为人知。

1992年1月29日下午4时许，正在广东的邓小平到珠江冰箱厂视察。当时容声冰箱年产量已达48.34万台，出口总额接近700万美元。看到眼前高大豪华的办公大楼，邓小平问：“这是什么类型的企业？”陪同的广东省负责人幽默地回答，如果按行政级别，是个副班长级；如果按经济效益和规模，恐怕也是个兵团级了。

听说这家国内最大的电冰箱制造工厂装备着全球最先进的生产线，而且是一家乡镇企业时，邓小平非常吃惊，连问三声：“这是乡镇企业吗？”就是在这里，邓小平提出“发展才是硬道理”的著名论断，鼓励“思想要更解放一些，胆子要更大一些，步子要更快一些”。

邓小平的讲话无异于一剂强心针，迅速在全国形成强烈的号召力，极大地鼓舞了地方政府和企业的豪情与胆识，顺德很快就推行了企业产权制度改革。一年后，珠江冰箱厂成功进行股份制改造，并更名为“广东科龙电器股份有限公司”。

3

1992年潘宁正好60岁，按惯例到了退休年龄，但没人敢提这个敏感话题，他自己更未意识到会让他退下来，此时功成名就，风光无限。另一个更敏感的话题是，虽然公司由潘宁创办，但产权归镇政府所有，经营团队没有任何股权。

而且，随着容声冰箱品牌知名度提升，一些镇属企业乘机使用其品牌，伤害、干扰了科龙的声誉。潘宁多次暗示镇领导考虑创业团队的利益，却始终悬而未决，他另辟蹊径，以科龙品牌进军空调产业，并谋划科龙品牌独立发展，逐步摆脱镇政府的控制。从此之后，潘宁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变得微妙敏感。

1996年，科龙电器在香港上市，融资12亿元，成为中国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的乡镇企业。潘宁雄心勃勃地在全国布局生产基地，在日本神户筹建研发中心，他在一次高管会上激动地说：“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装出一台百分之百的中国电冰箱，我们这代电冰箱人愧对后人。”

1997年，科龙营业收入达到34亿元，利润6.6亿元，被香港《亚洲货币》杂志评为“中国最佳管理公司”和“中国最佳投资者关系”，备受海内外瞩目。地方政府深知科龙的巨大潜力，掌控欲望日益强烈。1998年，镇政府希望科龙收购同镇已陷入困境的华宝空调，被潘宁拒绝，直到市长出面承诺给科龙一个上市指标、允许在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才通过，当年10月双方宣布联合。

然而，就在并购完成两个月之后，1998年12月，科龙集团突然宣布潘宁辞去总裁职务的消息。次年4月，他又毫无征兆地被要求卸任董事长职位。潘宁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过去一年，他长期在全国各地考察，谈收购、合作。“被退休”之后，潘宁与科龙约法三章：“不保留办公室，不拿科龙一分钱退休金，不要科龙一股股份。”然后移民加拿大，远走天涯。

离别之前，他给下属留一首诗作纪念：“服务乡企数十年，纵横家电愤争先。闯破禁区成骏业，寄语同人掌霸鞭。”当有人指出“愤争先”是否应为“奋争先”或“纷争先”时，他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这个“愤”，发愤图强的“愤”，悲愤的“愤”。

潘宁离开之后，科龙掌权者数次更迭，却始终无法扭转亏损局面。2000年报亏8.3亿元，2001年亏损高达15.6亿元，科龙陷入内外交困、盘根错节的境地。2001年10月，在镇政府的大力推动下，科龙将20.6%的股份以5.6亿元转让给格林柯尔公司，顾雏军入主科龙。

潘宁自始至终从未喊过一声冤屈，尽管商业界提起潘宁、科龙无不扼腕叹息。他不愿再对倾注15年心血的企业说一句话，每年清明、中秋、春节回国过节时，他总是轻轻地来，悄悄地走，只与老部下喝茶、聊天，对科龙过往和现状只字不提。

疼痛、失落、悔恨或委屈，只有潘宁自己能体悟，并独自吞咽。对于科龙往事，除了沉默，他又能怎样？

-END-

-相关阅读-

《创始人1984：中国商业教父的时代命运与崛起重生》

作者：陈润

About us

真诚讲述世间每个平凡人的职业和人生故事

带你遇见“一千零一种人生”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

Contact us

投稿/商务合作/咨询

微博留言or邮箱：wmsygsdr@163.com

遇见“一千零一种”人生

有趣的人，终将在这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