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短篇小说:《四将军》
一
汉朝和匈奴战和不定。当初,孝文皇帝采纳晁错的建议,迁徙“敢于应募”的民众到边郡去。税也不大收,兵器也给,一旦匈奴来袭则朝廷未必顾得上。几十年下来,这些人经过朝廷策略和匈奴刀兵的双重“优选”,十之八九成了泼辣的愚民。
既然愚,看问题就简单。虽说朝中的著名人物都能文能武,没上过战场的人,只要接到诏命也能立刻带兵打仗;边郡百姓对将军们的看法却是老眼光。轻车将军公孙贺,先人是归化的义渠,本身长得粗犷威武,云中父老一见就觉得顺心。骑将军公孙敖面目粗鄙,宛若披了锦绣的盗贼,高声大嗓地冲进代郡。欢迎的宴会尚未备好,他已领了一万兵冲出城门了。众人虽然惊讶,也喜欢他干脆利落的气概。“飞将军”李广自不必说,雁门上下谁不想望这名震边塞的宿将呢?车骑将军卫青,却是借着前任的韩安国摔伤腿的机会才初次担任军职的,大家对他都很怀疑。
元光五年,春,旷野已见了绿色,风却大得吓人。从早上起,上谷城头的大旗就摇摇欲折,太守大人几欲派人加固。时下董夫子的天人合一学说正流行,卫青又是京城来的人物,若是旗杆陡然折断,莫不会犯了忌讳?天气又阴,城下的百姓已开始起哄,令太守大人更是心烦。
其实,太守想,所谓反击匈奴在百姓心中也是件没意思的事。被匈奴滋扰久了,边郡居民早认可了敌人的强大,也积累了些对抗的经验,寻常的汉军反被他们看作无能之人。说也难怪,每次匈奴来袭,几乎都是百姓自己冒生命危险去夺回财物人口,如果不敌,也只好自认倒霉。朝廷的军队事后才到,那些参军一年多的内地兵哪里知道边郡是怎么回事?每次却要摆出一副“你们受苦了,我来解救你们”的架势,折腾一阵,回头匈奴照来。
如果说别郡只是对朝廷此次出兵漫然喊好,骨子里其实不怎么在乎。上谷百姓却对事态的发展格外恼怒。在边郡,也流传些匈奴的谚语,比如,“闪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棵树”。上谷刚遭匈奴重创,照以往的情形,该有几年太平可享。哪知道,天子骤然决定用兵,一无统筹,二无堂皇的说辞,直接派四个将军各自出关找着匈奴人打。这当口,来的偏是个外行将军,简直就是无故扰民了。
太守大人毕竟有仕途要担心,不像百姓可以无所顾忌。他固然知道得更清楚:派来上谷的卫青不但没打过一天仗,就是之前那个中大夫的官职也不是凭真才实绩得来的。当今天子早就厌烦了陈皇后,现在最宠的是卫子夫。卫青就是这位夫人的弟弟。要是深究起来,姐弟俩的出身都挺丢人。一个是平阳公主府的歌女。一个却是歌女的母亲与一郑姓小吏的私生子,就连现在的姓都是冒称的。当初没发迹的时候,他做过骑奴呢。——但是,这一切既让太守从道义出发对卫青不屑,又使他从利益出发不得不对卫青客气些。
就因为那个微贱的年轻人爬得极快,太守才不敢得罪他。
此刻,太守大人时而望望灰蓝惨淡的天空,时而俯视脚下。诺大的城墙尽是刀兵的痕迹,就算临近援兵来路的那面墙的内壁也都是烟熏火燎的黑迹,可见不久前匈奴入侵的酷烈。沿街站了些百姓,都是迫于“明年不给发农具”之类的威胁而前来“热烈欢迎”的。破衣烂衫,穷形尽相,人人脸上都有伤疤,看来倒像是挤眉弄眼的微笑,但任何人看见这样许多嘴脸都绝不会感到欣慰。要是此时,卫青进了城,大概得闹个不痛快。可是,瞭望台上军兵就那么吹起号角了。太守皱眉向城外看,便知道卫青的军队来了。
王师的方向,施施然出现千数骑兵。除了施施然,再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上谷是四座城中最东边的。卫青的军队到得迟些也是应该。可是,明明预订了时间,却还是晚了两个多时辰,到城外了都不肯快走几步,却太“洒脱”了点!那些衣饰鲜明的年轻人就没打算保持什么队形。他们的装备也七长八短,俨然是禁卫军结队打猎时浮躁散漫的气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南军八百骑”。 几年前,皇上就是和这群人混迹,夜游深山,醉卧酒肆。长安附近的地方官吏,谁没接过这样的诉状:“一群小流氓护着个贵介公子在某处捣乱”? 皇上身边的年轻人本来就同气相求,助长华而不实的风尚。既然卫青能当将军,这些富贵兵更能来边郡走一遭了。连服色都不肯与地方军队一样,显然是没有同甘共苦的意思。
这就是车骑将军带来的人了。不管太守如何腹诽、同时劝自己冷静,卫青的队伍总算是晃了过来。“车骑将军,卫青。”前边的几个军官纷纷喊话。太守也只得寒暄,检验文书,步下城楼亲自开门。
城内的百姓顿时大乱。然而,太守不无“宽慰”地发现,卫青的兵士却并不比百姓多一点纪律。
这些年轻人,模样都差不多,精致的铁甲,深红的战袍,绷绷的干净的脸,全数莽撞傲慢。太守大人恭敬地站在门边等候卫青,他们却抢先挨挨挤挤地进了城。一个个透着古怪。有披风上绣了花的,有头盔上系块玉的,有带的剑明显是古物的,甚或有披风还连着风帽、戴起来遮住上半张脸、深沉得令人生厌的。太守几次三番,要把他们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当成卫青,想去施礼。事到如今,太守大人已不指望朝廷派来的将军会比他的手下好一点。但这些人陆续昂然而过,根本不看太守。直到最后,太守才算看到一个态度略显矜持的青年。
他界于衣冠楚楚和不修边幅之间。战袍看得出是好材料,良好的剪裁也显出他身材修长匀称,但绝对是穿旧的。他的铁甲更是积久之物,上面锈蚀的玄色很深。而系甲的丝绦又是上品,精致,新的耀眼。连他那张脸也好像在年轻和成熟之间折衷。看他的样子,早不是嘴边生着淡淡茸毛的少年了;但他嘴边也并不见成年人常见的髭须。他仿佛是仔细刮过胡茬的,以表现资历尚浅的那种男人特有的谦逊。看他的样貌,倒真是个英俊的人物,眉宇之间却有一点经过沧桑的意味。
“卫将军,果然俊俏的紧哪!”一个特别眼尖的穷汉陡然嚷出这么一句,刺耳的嗓音高到极致,居然还能保持阴阳怪气,挑衅态度再明确不过。周围的百姓顿时为满心的烦闷找到了出口,面色铁青地附和着哄笑起来。
太守才要示意士兵弹压,却看见卫青不以为忤,反对人群点头致意,不觉一愣。细打量下,这年轻人似乎并非会错了意,以为百姓的种种做作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决心不揭穿眼下的难堪。他郑重地寻着太守,随即下马,十分诚恳地说道:“末将卫青,奉诏讨伐匈奴,还望大人协助。”
太守到底是阅人众多,一下就看出这年轻人宽疏之下的审慎。
“越是新贵越穿旧衣。因为资历浅,所以作出一副小字辈的轻快模样;又故意找副陈年铠甲来穿,好让自己看着别太生涩。这个卫青,绝对是个通晓世情的家伙!”太守的心中迅速划过这个念头,越发戒备地对卫青赔笑:“卫将军,请。”
若是皇上只想让卫青在军队里走一遭,回头找个借口就说他旗开得胜,封侯裂土,倒不打紧。四路将军中有李广,只要他能得胜,皇上尽可以宣布汉军作战得力,所有人都有奖赏。怕的是,卫青自己不知斤两,竟然真要挑战匈奴。草原的地势起起伏伏,随便哪个小丘小壑都可能忽然转出一队兵马。胡乱闯起来,就像一头撞进满是蝙蝠的山洞。边关军事最是严肃,外行人胡乱插手可是不行。
乍看下来,上谷太守并不觉得卫青莽撞,他的心里却仍是盘算个不停。
既然皇上下了诏令,他的命运就算跟卫青系在一根绳上了。不管是卫青出城战败,还是竟被匈奴一路追回到城里,出了更大的闪失,他上谷太守都是难辞其咎的。记得先帝时候,一个所谓的“中贵人”被派到李广军中。那家伙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战事吃紧的时候还在城外游玩打猎,结果被匈奴射了一箭,吓破胆跑了回来。为了给他报仇,李广仓促带了百余人去追,没想到迎面遭遇匈奴数千军队。若不是李广将军机智,几乎就要被俘获。英勇如飞将军,尚不免被权贵连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上谷太守更得小心。
好在,太守觉得卫青未必会很快出兵。
最基本的一点,条件还没齐备。因为之前的被袭,朝廷倒是给上谷陆续调来七千人,可还有两千人要从别郡调拨,目前还没有到。加上卫青带来的八百骑和随员,才是一万人。另外,此次弃兵车而用骑兵,就等于从原来的二十五人配四匹马变成一人一匹马。上谷的马匹多被匈奴掳走,朝庭说要发放,可又不见动静。据太守大人估计,要短时间内补齐缺少的马匹,困难极大。更何况,出城也不一定立刻遇到匈奴,这就需要大量补给。上谷的粮草也被匈奴掏空了,又要顾百姓,又要顾军队,朝廷只能一点一点调拨,想一下子将维持一万士兵数日的粮草装车带走,也不太可能。
更重要的是,太守觉得皇上的安排颇有深意。更重要的是,太守觉得皇上的安排颇有深意。从表面看,卫青被放在战争的引发地,可以切身感受形势的严峻。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匈奴人向来打完就跑。上谷是一座被掏得差不多的城,匈奴人才不会再为它花力气。边关八九个重镇,唯独上谷附近肯定不会再有大批匈奴兵。皇上让四将军出城寻找匈奴,宠臣卫青独在上谷,其心可知。
似乎,卫青自己也明白这一切,而且根本也不怎么想出兵的事。甫见面,太守就想陈说困难,以便使卫青相信上谷情况特殊,不比别郡可以立刻出兵。“卫将军,你看现在……”太守心中盘算,先稳住一段时间,万一李广将军那几路有了眉目,就不用卫青出关惹祸了。或许这就是皇上的本意。
可是卫青连这个都不打算讨论,直接接过话头:“吃饭吧。”
那副吃相,简直快要把自己噎住了。这车骑将军平生最大的志愿大概只是吃好喝好。太守推开杯盘,觉得多少有点宽心,却又有点苦闷,不愿看到朝廷还有这样的将军。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因为瞭望台的士兵满脸惊讶的上前禀报:刚好是他们吃晚饭这一刻,不唯另外两千人到了,城外还来了个怪脸将军,押了黑压压一批军马来。
二
人生,有时是一连串意外的事情。
比如田仁,原以为近幸亲贵该要些出谋划策的人,也能养门客;所以千万里地投奔长安,想凭着满怀纵横韬略替卫青谋得更稳固的高位,自己也借此飞黄腾达。哪知道初次拜访,家里只有几个很凶的仆人,大声回绝道:“不要不要。”那神态,仿佛他田仁不是上门自荐,倒是来兜售烂谷子的。第二次拜访,人家是高朋满座,没机会开口。第三次,“卫大夫”已变成“卫将军”,亲自点头让他留下。田仁大喜,以为从此冯客孟尝大得其所,想不到,十几天后,卫青坦然拿出一套铠甲——劝他从军。
现在的他竟然一身马粪的味道,跟着那些怪模怪样的马夫身后记账,就这样,他还不算是“正式”的小吏。说起来他也是名人之后啊……算了,随遇而安,看马匹登记得齐全了,他就扭头看起热闹来。
尽管交接已经十分清楚,怪脸将军看来还有些犹犹豫豫,他摸着那些马脖子腻歪,摸过一个又一个,好像抠门的人借人东西的光景。“……都好说,就不要遇到伊稚斜……”
太端正的语调,反揭示出他归降胡人的身份。“偏偏皇上只许这些马匹参战,我原本想着报仇……”
听了这话,田仁就明白了,怪脸将军原来就是翕侯赵信。他原是匈奴小王,什么阿胡儿部的。据说军臣单于逼他的寡母做妾,又霸占他的土地。他一投降了汉朝,就取了个汉人名字,以示与故国势不两立,日日夜夜谋划着复仇。之前是状况未明,皇上都没决定和战,怎肯让他出头挑起战端?现在肯定是要打了,皇上却未必相信他这匈奴人,想来还不许他参战。这么看,竟做成匈奴营马匹来支援、人却不来支援的主意了。这却不易。皇上最先将另外三路装备成骑兵,车骑将军这边却一直悬着,还以为上谷自有安排呢。结果,最后装备的却最强悍。
看架势,赵信倒是因为私人交情才同意调拨马匹的。尽管是公事,卫青却对他很是客气:“翕侯,多谢了!”
卫青十分感激地看着赵信,对方却很难过,见事已至此,只好一跺脚走了。
新任的车骑将军也真够出人意料,不显山不露水,却早把马匹的事请谈妥了。说起来,他还真是认识了不少奇特的人。虽然田仁到卫府时间不长,他也发现那里来往的人非常有趣。像什么大侠郭解,瘦小枯干的模样,却好大的架子。又如张次公将军,前阵子来府里多了,嘴里总离不开“女人”“女人”的。卫将军倒对他们挺好!
轻车将军的夫人、也就是卫将军的大姐,不久前还特地来劝:“不要跟那些莫名其妙的来往才好。我们只靠着皇上的恩典,安安生生地过活……”卫将军却有点为难:“可是,这些人都有各自的长处,很能为皇上的大业出力。”轻车将军夫人不知说了什么,很严重似的。卫将军认真思虑了一阵。从眼下的情形看,他还是跟这些人走得很近。
“田仁!”几个军吏四处张望,连声呼道。
校军场外的那块大石头,现在做临时书案了。几个军吏,或坐或站,陆续集结在那里。田仁听他们呼唤,自然拿了登记马匹的具体形貌的账册过去。放下账册,他却发现大家都不怎么在乎这本东西。几个军吏只将它收藏好,就继续口念心算一些直接的数字了。而且,气氛有点静,让人存身不得。田仁站了会儿,看出大家都不大搭理他,而且好像在等他走。他只好又退回到校军场。
校军场上来来往往的普通士兵,又都是他同等级别的人了。
田仁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尽管南军看来像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初入城的时候还满脸骄傲躁竞;一与本地驻军相见,他们却立刻变得谦虚。眼下,他们三三两两地混杂在本地驻军之中,完全看不出什么架子,而是很融洽地和本地驻军谈着话。甚至最奇装异服的人看来也那么和气。
就连新到的两千兵,也显然受到他们影响了。
“说是给咱们配最好的马?”不远处,一个小兵兴奋地说道。
“要是将军不如人,马好也行啊!”他的同伴有些迟疑。
“可别这么说。听南军的弟兄们说,这卫小将军可利害呢,用手就能撕一头熊……”另一个说,脸上充满对卫青的好奇。
“卫将军就卫将军,什么卫小将军?”第四个已经是很尊敬的语气了。
“熊不是当今圣上撕的吗?咋成了卫将军撕的?”也有人反问。
但很快有人试图解释:“圣上也撕,卫将军也撕,连南军的兄弟们都有好几个撕过呢……大家一起撕的。”
“喔。”多数士兵们是文盲,理解问题的方式极为幼稚,像这样就算很满意了。
通常所说卫青从长安带来了八百骑,其实,还有一百多个书生兵。田仁猜,都是想来当门客的,但又不敢拒绝卫青“大家一起杀敌立功”的“好意”。 顶盔贯甲,他们的拘谨儒雅全不能存在,于是开始活跃起来,跟些目不识丁的本地兵勾肩搭背,亲如兄弟似的。
“……汉军去攻打,绝对是以多压少。兵法归结到最后还不是强克弱、多胜少?所谓以少胜多,也是分化对方,使我方在局部以多胜少。要取胜,需打必胜之仗。作战当然不是赌博。”
嘈杂当中,一个声音异常高亢,让很多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原来却又是校军场外。一个格外受卫青信重的青年军官大声说道,对象竟是满脸顾虑的太守大人。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惹得太守大人连连四顾,仿佛怕给人听见。而军官终于在演说兵法之后将太守当作昏聩胆小的老朽了。“大人,没问题的。回头出了城,我保着你。”
旁边,送走赵信后精神陡然振作的卫青,连连对军官摆手,使他不可造次,却也走到太守面前笃定地说道:“所以说,粮食不成问题,目前这些已经足够了。太守大人不必忧心。”
远远地看去,卫青、太守、青年军官和军吏又开始核对帐目,同时讨论起来。他们的声音已低得多,但时而还有激昂之音。“问题不是……”隐隐约约,太守大人在人呼马嘶的声浪中嚷道,已被岁月历练得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骤然显出愠色,但很快,他的话又湮没于所有噪声当中。
卫青微笑,似乎早就料到这种情形,看来正简洁地对太守陈破要害。他的表情灵活,动作铿锵有力,看来很有担当。
田仁早就发现,卫青这人挺复杂,形象变化之大令人吃惊。比如,他峨冠博带从容揖让的时候简直像个司礼的大相,一旦换上铠甲又满是个细腰乍背的年轻武人。最神奇的是他那张脸。有时候极其压抑,仿佛很怕受到意外的打击似的;有时候严峻得颇具威慑力,仿佛要跟什么东西对抗到底;有时候,他又像活得挺滋润似的,平如秋水,无所用心。现在,田仁发现他还有第四种状态:自信,所以沉着。
也不知是被他这种态度感染了呢,还是他说的话的确有道理,太守的精神一下子放松,脸上展开了笑容,看神态口型,分明是说:“将军此计是可行的。”
那个青年军官则明显松了口气,一头扎进军吏堆里帮忙。片刻,他似乎理出了头绪,直接领了两个军吏带着几本帐册进入校军场,寻找南军中干练的来布置任务。而卫青倒很平静,似乎这也在他掌握之中。
不一会儿,四周渐次起了更大的响动,已登记过的东西直接分发给士兵,由禁卫军分头指导本地的步兵如何做骑兵装备。另外几个军吏似乎还有些数目需要符合,头也不抬地加紧工作。卫青和太守军露出关键问题已解决的表情,不再听军吏算账了,一前一后走进来。
处处是飞扬的灰土和马粪,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但人们的精神却越来越清爽。“这大概是要有什么计划了。”田仁想,同时竭力想理清刚才顺耳听到的几个数字,希望猜出他们背后的意义。
不过,就在此时,卫青已跨上骏马,斗志昂扬地宣布整顿队伍立刻出发。
三
水草盛处,士兵们正随意宴息。李广蹲下身洗把脸,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侦骑报告说,四路大军中唯有公孙敖部已先行出发,再就是他李广的一万人了。那个公孙贺,平时大大方方的,李广还以为他强一点,哪知道这么磨蹭!据侦骑说,他到云中已是两天了,竟还不见出兵的意思。倒是卫青,不知道赶到上谷没有。
想起那个卫青来,李广略有点后悔:自己的脾气太急,也不太会说话,在长安的时候那样劈头盖脸地抢白了卫青两句,可不知道这孩子灰心了没有?他李广是个粗人,也不怎么跟人搭话谈天的。可他并不糊涂。皇上这几年打着游猎的旗号日日骑射,还不是冷着眼在年轻人中间挑能打仗的坯子呢?这来来去去千把人,就卫青最像个样子。说是中大夫,其实,卫青打见了皇上起就一直是骑马挎刀的,哪里是什么文官!要说喜欢,他李广也挺喜欢这孩子的。
老老实实,平时不吱声,真遇到事可有一股拼劲。这卫青,还真有他李广年轻时的意思。可是啊,他李广就是个不愿意凑热闹的人。外边多的是人,因为卫青是卫夫人的弟弟,就争着去巴结。他李广可做不出。老大一个人,这将军的头衔是真刀真枪地拼出来了,难道也去给个三十岁不到、寸功未立的小家伙去陪笑脸?刚宣布卫青顶了韩安国的窝儿,你看苏建、张次公几个人围着卫青那副热乎劲儿吧,他李广可真是瞧不起。
老韩是不行了。当年平定吴楚之乱,千军万马中出来都是毫发无损。现在驾个车,倒把腿摔断了。最重要的事志气差了,动不动就主和,好像边郡百姓的命不是命,活该被匈奴人杀似的。说起来,卫青还真是不错呢。明知道老韩被调了材官将军,以后没什么升迁的机会了,还是毕恭毕敬。临出长安,他还特地拜访了老韩,又跑来问他李广。这一问,呵,倒出了麻烦了。
听意思,这孩子的想法有点偏。什么骑兵作战的要领啊,怎么找寻敌人啊,他也问。不过看得出,他卫青心里早就有数,这方面的事已经没谁能对他说的更多了。不就是那么点东西么?卫青固然是想仔细些,害怕有所不知,但他还有别的目的。在谈了有一个时辰之后,他忽然提了这么个话头:“李将军,此次出征,四路当中只怕最辛苦的就是你们雁门一路了。”
起初,他李广还没觉得什么,茫然问:“怎么呢?”
卫青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却说:“只怕要为声名所累。”
这可狂妄了!什么声名之累?!难道他李广的名头是虚的,见了真章就要完蛋?换了谁,大概都得生气。似乎觉出他李广不高兴了,卫青还有点慌神,连忙解释起来,大概意思是不让他误会。接着,这个在皇上面前什么也没说的年轻人竟露出这样的想法:“将军,其实四路军队互不相属地出去,也有些问题必须得考虑……”
不用再说,他李广可听出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这个看着挺恭顺的年轻人是对皇上的圣裁心存疑虑啊。他竟然在试着提醒他李广,要提防此次战略可能带来的问题。这倒真够可以的,传出去非惹出麻烦不可。
倒是难得他这份心。第一,信得过他李广,这等犯禁的话敢在他李广面前说。虽然平时来往不多,他这是披肝沥胆地信任他李广了。再者,也算是有问题就提,不是那闷声只想着自己的东西,是好样的。可是他的想法本身是大错特错了:历来的将军,是遇到什么仗打什么仗,难道还要挑三拣四吗?皇上划好了道道,上了战场上奋力拚杀就是了。匈奴人哪说得准,任何事前的打算都属无用,关键就在于机动灵活。皇上此次的战略英明之处正在这里。
要打仗,可别指望事前那么多算计。想当初,他李广和老程在边郡的时候,还不是得日日看着匈奴人的动向再决定怎么打?来来去去,一要有天分,二要有胆量,匈奴人怕的就是跟他们一样彪悍的人。
再说了,既然有想法,开会的时候怎么不说呢?皇上夸他有想法,有想法。有个什么想法?开会的时候,连句痛快话都没有,只会“陛下英明”, “臣愚昧”,还什么“陛下的手指向哪里臣就打向哪里”。这样子,他李广可就看不上了。像当年他李广年轻的时候,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任什么人来也是不服软的。卫青年纪轻轻,就这么世故,怎么了得?
他李广当然不是四处告密的人,可当着卫青还是生气了:“车骑将军还是尽到自己的本分吧。我老李也还不至于没出息到那个份上,要靠别人帮忙来免受声名所累!”
说完这些,他就送客了,后来也就没见过卫青。
现在想想看,他委实太严厉了点,对那么个孩子冷冰冰地嘲讽起来。其实,年轻人第一次上阵难免会想得很多。卫青自己,大概也是心里没底,心里希望彼此能有个照应,只不过把话说拧了。唉,拧了就拧了吧,只要仗别打拧,四路将军中救他李广岁数最大,到时候听到哪路有麻烦,照应照应就是了。
远近各处,士兵们似乎休息好了,渐次起身活动胳膊腿儿。李广背了手,平时颇为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打仗就是这样。想当初都在边郡的时候,程不识和他都很有名儿。可是,兵们都爱跟他李广,不喜欢一脸严肃的老程。也是!打仗就打仗吧,谁耐烦那许多规矩?老程那人,小兵怎么吃喝拉撒都要定个规矩,安下的营盘像颗颗棋子摆进方格子,自己亲老子进大仗都要报口令,要是他李广遇到这样的将军也照样骂娘。兵们,最简单。吃好喝好,把箭射准点,彼此信得过,又不怕死,什么都齐了。想让他们卖力气,就得跟他们打成一片。说起来,嘿嘿,他李广还是很有办法的。
“还是跟这些兵们出来打仗好啊。”他对自己说,随即飞身上马,大声道:“儿郎们,走啦走啦。”
士兵们云集响应。欲雨的天空竟也投下几缕微光,映在他们的甲叶上,泛出淡淡的金色。
“汉朝皇帝派了四路军队来,据说是要在边关马市附近寻找我大匈奴的军队……”日磾迟疑地说道。
隔着火苗,伊稚斜的眼睛一翻:“带你,却不带我?”
“嗯。”日磾理了理自己新上身的袍子,有些尴尬,牵在手里的缰绳却骤然动起来。原来,单于赐的宝马暴躁起来,也是渴战呢。这马儿有些不听话——日磾原想这么说,但看看伊稚斜凶狠的脸,又住了口。火苗跳动,两张匈奴人所以为高贵的面孔相对发呆。
草原上的风,越吹越猛了。天色深沉,却仍看得出太阳躲在云后慢慢西行。伊稚斜最近脾气越来越坏,大冷的天居然剃了个光头,好端端的烤肉也会嚼得咯咯作响,仿佛是咬碎骨头吸骨髓。
昨晚上,好多年前就投降了匈奴的老中行说不知怎么惹到他了,被他提了佩刀追出几十丈。那老家伙跑得也真快,一边跑一边还在嘴里念念叨叨那些汉朝人的话。说也奇怪,伊稚斜竟懂得他那些叽里咕噜的话。两个人骂着骂着,又笑了。隔了一阵,伊稚斜又跺着脚骂,中行说也不理,得意洋洋地走了。两个人都没看见日磾在旁边的小树林后边,不然,大概不会这么激动?
这些事情,是日磾无法了解的。
单于不太喜欢伊稚斜,这真可惜!但日磾希望跟单于一起去战场,所以不敢再请求单于允许伊稚斜参战了。单于说:“要么你别管伊稚斜的事,要么你就跟他一起上谷,别去打李广了!”日磾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早盼着这样的机会。飞将军李广,可是神一样的对手。“但是,伊稚斜,我真想你也一起去打仗。”
伊稚斜嘴一歪,本来就没什么嘴唇的痕迹,现在看来越发决断和冷酷。他恨恨地望着单于帐的方向,转过头又笑了。女人们一看见他笑,就会露出恐惧和嫌忌的表情;不过此刻的他笑得单纯而笨拙。“日磾,为什么希望我也去呢?”
“因为你是匈奴第一勇士啊!”日磾不假思索地说。“而且,你是我最敬佩的哥哥。”
“李广那老家伙不好惹,你一定要小心。”伊稚斜沉吟片刻,拍拍日磾那少年稚弱的肩膀,认真嘱托起来。
单于的意思,伊稚邪自然清楚得很:兄终弟及,本来是为了保证部落首领永远是年富力强的人。可单于明显更偏向日磾这个同母幼弟,而不喜欢庶出的兄弟伊稚斜。当然,谁不喜欢那个孩子呢?率真又善良,勇敢,却不残暴。还不到十岁,个子就那么高了,那明朗的面孔锐气又忠诚。这次打汉朝人,单于特地带了日磾去迎战李广,反让伊稚斜去监视那个汉朝皇帝的小舅子,还不是替日磾争取威望?
面子上,伊稚斜倒是得了个美差——要是生擒了汉朝皇帝的小舅子,也是可以得很多赎金的。
不过,单于大概不知道,很多人都怀疑他活不了多久了。那个中行说,平时对单于摇头摆尾的,多像一条狗?背地里,却开始“替自己的将来做点打算”。他说得没错,单于太爱喝酒,整天围着女人打转,好动气,正当壮年脸就跟猪肝一个颜色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何况他得罪人太多,自己没点好本事,还不能好好对待兄弟和手下,见了钱财和女人就红了眼,宁可让盟友填天坑也要肥了他老军臣的肚子;这样的人实在很容易短命。
他还指望能活到日磾和于丹长大成人的时候吗?
所以说,伊稚斜虽然越发对单于没好感,倒不害怕这些小手段。
“伊稚斜?”不知不觉,伊稚斜倚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了,本来严峻的脸越发刀削斧砍一般,让日磾有点害怕。
“啊,刚才说到哪了?”伊稚斜晃晃脑袋,好像畅快了点,继续评论起汉朝的军队来。“那些汉朝人,都是行动迟缓的,也就是李广行军飞快。说起来,李广不像个汉朝人,倒像咱们匈奴人哪。一样的来去纵横,无所顾忌,灵活得像天上鹰……你刚才问什么,皇帝的小舅子?我也听探子说过,说他的队伍慢吞吞的,人家都出城了,他刚到,饭量倒是很大。呵,让这种人带兵打仗,看来汉朝皇帝也是个没打算的人啊!”
“有些时候,皇上还真是个没打算的人!”李广将军正了正头盔,心里却默默嘀咕着。
出城三天,纵横也搜寻几百里了,他还是看不到一点匈奴人的影子,心里开始认同起卫青对此次战略的疑虑来。皇上兴冲冲地公布哪个将军走哪条路怎么学习匈奴的偷袭手法,这样的毫不隐瞒,大军没到,所有边郡就议论得沸沸扬扬了。皇上还不觉得,特地拉着他李广谋划:若是四路将军都取胜,该有多威风。就算两个公孙有一方失算,他李广将军是一定取胜的,汉廷照样扬眉吐气。敢情好!匈奴人哪儿笨?听说汉朝大军一到,还不躲回草原去了。几年前的马邑之围,他们光看到城外没人放羊就猜出汉朝有埋伏。那些人才鬼着呢。
“将军,这离马市都几百里了,怎么就不见一个匈奴人啊?”说话的是李广的次子李敢,在军中,他总是用官职称呼自己的父亲。
其实,答案谁都知道。“还不是怕了咱飞将军吗?”一个小兵立刻笑道,引发周围众声附和。
声名所累,李广摇摇头,现在看来还真是有点!
当初,他李广就是因为不怕死而出了名,硬撞上去跟匈奴人打,负伤多少次也不在乎,朝廷怕他死了,匈奴人却怕他怕得要死。什么飞将军?他十几岁就打匈奴,骑马骑得快罢了。没见过世面的匈奴人!他李家时代是大将,这点儿本事哪个儿郎不会?他李广最得意的是箭。胳膊长,从小爱练习,上了战场可真是随心所欲啊。记得当年,他为了那个朝廷派来的傻瓜,贸然去追赶匈奴射雕者,结果一头扎到了人家几千人的军队面前。要不是先用箭法震慑,又装模乔样让匈奴人怀疑他李广在设疑兵,他李广还真是打雁被雁啄了眼,倒要被匈奴人捉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匈奴人好像不怎么敢朝他李广的面了。
李广带住丝缰,认真朝远处望了望,大声道:“这里不行,就再到周围找!匈奴人我了解,他要是怕你,闻风就躲得远远的。可是,那些家伙都得在有水草的地方休息,咱们的队伍呢,也寻这有水草的地方去。早晚遇到他们,哈哈,呵,呵。”
他催动着马匹,士兵们立刻生气勃勃地跟上去。
要是马邑那次,想着派几个人假扮羊倌就好了。三十万大军啊,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都白去了,回长安还要被人笑话!要是当初想周全了,现在哪用费这么大力气?李广想,做了那么久的卫尉,想打仗想的手都痒了,难道竟找不到几个不怕死的匈奴人来砍?
“趁天还没黑,再找找吧!”李广对自己说,催动战马,不甘心地又往西行。
四
薄暮,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万名骑兵出北门,先向西北,到达乌桓、匈奴与汉朝三国的交界处,随后就一直靠着匈奴东边向北走,行军速度不快,侦骑小心往来。行到此时,暮色苍茫,高天上的鹰在新橙色与瘀血色的晚霞中投下黑色的影子。有经验的老兵也渐渐觉察出:部队决不是在寻找边关马市等匈奴出没的地方,反而是长途跋涉的意思。
持续两天的大风,将所有的云霞都推卷到浑圆的天际,头上正中的一片蓝色却纯净了,幽深像是胡人的眼睛。远方,隐匿在草丛沙丘背后的野兽时时发出尖厉的嗥叫,回荡在旷野坚硬的空气中,渐渐转作悠长回荡的余续,随着天色渐暗,一对对青碧色的光点簇簇地四处流动,却是衬夜觅食的狼们警戒又放肆的目光。每个骑兵的装备都详备却轻,不但传统的兵车被抛弃,就连原来该由辎重车辆负担的东西也大为删减,分人头承载在马背上。尽管卫青将军颇为体恤士兵,任大家按照自己的适应程度骑马前进,甚至不必顾及队形;但大军似乎绝无停下来吃饭休息的打算。
刚改作骑兵装备的步兵们渐渐胆大起来,从开始的兢心握紧缰绳,到现在的肩背放松。领悟得快的还敢松开缰绳,骑在马上挠头、抓痒,甚至吃起干粮来。
“你也不怕打饱嗝?”田仁骑了这大半日马,两股已有些发麻,但也恍惚觉得习惯了。就像跑步,有时候你为了件急事,明明很累却要一直拼命地跑。后来,虽然累得浑身发疼,双腿却像生来就那样似的一步步自己往前挪了,而心肺似乎也适应了剧烈的扩张和收缩。田仁就是这样,虽然累,刚才出了一身汗,现在又有些发冷,却觉得自己全无下马的愿望了。他紧紧踩着马磴,任跨下的骏马小步快跑,几乎错觉自己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双腿粘在马背上,身子颠簸,颠簸。他没胃口,又闲得发慌,转头对着混熟了的一个禁卫军打趣。
“你还是学学这么吃饭吧!”禁卫军笑得颇为神秘和得意,崇敬的眼神投向不远处卫青的背影。
草丛深处,伊稚斜咬着指甲发呆。
他早就料到,监视汉朝皇帝的小舅子的部队会非常无聊,但也没想到竟会无聊到这个程度!南面一百里是个走私马匹的市场,据说汉朝的军队都要到这类地方来跟匈奴硬碰。在上谷附近,这是唯一的马市了,从早到晚,卫青却没有来。
也不知道那个汉朝皇帝的小舅子想干什么,上午派出探子也还没回来。
难道真是上谷太穷,那小子没吃饱,出了城就开始发昏?
从东算起,右北平,渔阳,上谷,长城南边一点的代郡,比代郡稍微靠北一点贴近长城的雁门,雁门西北的定襄,定襄更西北的云中,云中西南一点的五原,五原南边的西河,西河的西南方是上郡,上郡的西南方是北地,再往西,大匈奴也不怎么爱去打。几十年来,大匈奴与汉朝的战争主要发生在长城东段的地方。最近主要集中在上谷这个地界了,弄得方圆数百里都没什么油水,也真是太狠了点!
“呼——”伊稚斜摸摸新剃的光头,又想起中行说那些话来。
这些年,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的,汉朝人可来的不少。真真假假的,都是替汉朝来绊匈奴人的腿的。唯独那个阉人,憋着一股力气打算坑害自己的国家。因为憎恨汉朝,他连汉朝公主生的于丹也连带恨上了,把冒顿老祖宗的故事也搬出来了,竟然跑来劝说:“要打击汉朝,单于当然得你伊稚斜做,你何不先下手为强呢?”
这些狡猾的汉朝人!平时砍砍杀杀的时候,看来倒窝囊,一旦耍起坏心眼来,他们却阴险得可怕。不知怎么样,听了一个汉朝人的挑唆去残杀自己人总不是匈奴第一勇士该做的事。先下手为强!难道让他杀了小日磾,再杀了单于?倒是那个于丹,血管里淌着大匈奴的血,腔子里跳的却是颗汉朝人的心,几次三番劝单于与汉朝人讲和。讲什么和?大匈奴从古到今就没把中原人看在眼里。找机会揍他一顿,大概能让他清醒吧。
匈奴第一勇士,在乎的是中行说另外的几句话。
“上谷算什么?上郡和北地的背后还有长安!”
说得没有错。军臣单于的见识太狭窄了,只看得见那些吃得完用得光的东西,隔段时间派人去抢就够了。他怎么就不想想:汉朝人连个仗都不会打,凭什么占据广阔的中原?什么从古到今都是谁的领土,全是梦话!天神造下世间万物,就是要强大的人去享用!难道因为汉朝人现在住在中原,那地方就算他们的了?
不,匈奴第一勇士的志向更大!绝不是什么“顺着长安的缺口攻进去,烧掉汉朝那装腔作势的长安”。只要逮到机会,他要让汉朝和匈奴换一个位置。中行说当初刚归降时说的是昏话。什么叫皮毛衣服比汉朝的丝绸结实耐用,什么叫羊肉奶酪比汉朝的粮食更加优良?既然这样,为什么匈奴人还要去抢汉朝人?难道一个人有福不享,非得弄些下等的吃穿来受罪?不是这样!中原有世上最丰美的物产,汉朝人占据着天神创造的最好的财富。匈奴人一定要从他们手中夺下来!
西南方,万骑疾驰,让伊稚斜略是一震,仔细看去,却是奉命戒备云中、上郡汉军的白羊王和楼烦王。
“嗨!别提了!”身体肥胖的白羊王骑在马上摆摆手。“从古到今就没见过这么荒唐的战争!汉朝人派四路军队,我们也派四路军队,打法就奇怪,我碰上那个公孙贺更是脑子有病。云中城外有三个马市,我也就在三处都顾得上的地方等着他来。哪知道,一直没动静。派人去侦察,说是云中的汉朝人都犯愁呢。新来的轻车将军就知道说官话,连动都懒得动。昨天傍晚,那家伙大概被催得急了,脸上实在挂不住,趁着天刚擦黑,兔子一样冲出了城,跑到马市附近几处帐篷,也不管人家是什么人,就一顿砍杀,拎着几十脑袋就回去了。我连夜调查了下,那里边只有一个匈奴人,其它都是乌孙国远来经商的。”
“什么?!”伊稚斜也不禁失声笑了。“他不是也有一万兵吗,怎么这样?”
“大概想一个不缺地带回去交差吧。”白羊王大笑:“汉朝人真是窝囊!”
“那么,公孙敖呢?”伊稚斜看出白羊王和楼烦王都不打算留在单于指派的地方了,所以仔细询问。
“公孙敖更干净!”楼烦王冷笑道。“我到了地方,发现那小子带着一万兵四处乱撞,好像迷了路,直接收拾了他。公孙贺的一万兵是一个不缺,公孙敖的,快一个不剩了……呃,也不是,我看他直投西去了,之前大概有个两三千人往那边逃。”
“不会是到云中去了吧?公孙贺是看到公孙敖的下场,才怕成那样的?”白羊王大声道,煞有介事地对楼烦王一弯腰:“谢谢你啦!”
“伊稚斜王子,你怎么样?”楼烦王却懒得开玩笑,眼睛直看着伊稚斜。
“这么说,云中郡还有一万三汉朝兵。”伊稚斜不回答,有点不满的意思。
“我说,伊稚斜王子啊,你快别犹豫了。”白羊王看出伊稚斜跟自己想法不一样,急得跳下马背,腾腾几步走到马前。“现在是什么时候?单于就要在北边对付李广啦。咱们耗着三个窝囊废,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雁门凑凑热闹,要是真生擒了李广,这辈子都有牛皮可吹了!”
“我是没事了。”楼烦王不耐烦且焦躁。“白羊王还有点心虚,要合兵一处,问问王子你去不去。我看,你这里的卫什么的更没什么好担心的?难道王子这半日见到什么动静了?”
没有。伊稚斜暗暗想,虽说卫青昨天中午就出去了,却似乎也迷了路。至少他连夜赶到这里时,先前派出的侦骑是这么说的。
“西北,全速前进,目标是龙城!”
经过一天一夜的驱驰,部队已极适应。一万匹骏马载着玄甲赤衫的士兵们如绚丽的鸟群,疾速分开苍碧色的草原,向着匈奴人祭天的圣地直行。
现在已经没什么阻碍。匈奴派来的侦骑早被甩掉,那些应该到上谷附近戒备的匈奴军队必定还在做梦,以为汉军还在一路向北!路上遇到的小股匈奴人也被斩杀的一个不剩。
“卫将军!”上谷太守大声呼道:“果然一切都如你所说,我们的部队如入无人之境!”
卫青微笑,本来颇为内敛的神情换作激扬的神采:“兵士们,加把劲!”
是——
几百个声音应道,中间夹杂着自豪的笑语:“到龙城去吃午饭!”
“打李广!打李广!”无数个匈奴武士高举着佩刀,连声道。伊稚斜也听到,自己心里应和的声音。
这次的情形的确特殊,汉朝第一次全线出击,单于也只好谨慎。但事实上,除李广以外的另外三路汉军根本没什么好防备的。白羊王楼烦王等不及,已经先行去北边与单于会合了。只剩下他,力气最大,刀子最快,心中的勇气比谁都强烈,却要在这里虚耗——就因为单于故意这样安排来挤兑他!
服从命令,是匈奴男儿的本分。但克服强敌,百战成功却更是匈奴男儿的本色!
“卫青真的一路往东北去了?”他最后一次问道,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住回来的探子。
“千真万确!”两三个探子都是同一个腔调。“王子,别管那个汉朝皇帝的小舅子了!我们追了大半天,他的队伍一开始还是向西北,多少接近咱们匈奴的部队,走了一段,却往东一折,后来干脆不知道哪里去了。那家伙一定是迷了路,这阵子怕都到了东边的乌桓了。”
先参加打李广的战斗,也没多少时间,到时候再追汉朝皇帝的小舅子都来得及。一群汉朝窝囊废,能跑多快?能有什么作为?
“卫青的队伍不会骑马,十个里头有九个死揪着马缰绳还会在鞍子上乱晃。”探子们纷纷开口确证。“他的队伍跑得很慢,前队和后队都排不成一条直线!”
机不可失。单于要煞他伊稚斜的威风,哼,偏不让他得逞!现在白羊王早过去了,楼烦王也过去了,还不知有多少人打乱原来的部署都去参战。要找晦气,找不到他伊稚斜一个人头上!要是真能生擒李广,从此以后,伊稚斜就是汉匈两国最威武的将军!
“滚他娘!让汉朝皇帝的小舅子到乌桓去喝冷风吧!勇士们,都上马,打李广去!”
“打李广去!”匈奴武士欢欣鼓舞,像野兽直扑食物,骤然向雁门以北的位置冲。
到了河西岸,就是匈奴人的龙城。
马蹄踏过河底是石头时,田仁尚不觉得怎么样,远远望着对面的帐篷和篝火,他忽然颤栗得手脚冰凉。
这就是战争。从穿上铠甲,到随着部队有长安去上谷,到校军场上登记马匹,到一天两夜又一个上午的奔驰,他都像是做梦!现在回顾起来,他迟疑,埋怨,好奇,后悔,疲惫,兴高采烈,胡乱猜测,回忆,嘻笑自若地跟同来的士兵说话,这一切,他都以为自己是精神清朗地经历着,其实却是盲目昏沉。
甚至在来的路上,一部分兄弟奉命去消灭沿途的匈奴小股部队时,他远远看着,都没觉得什么。可是现在,他忽然彻底清醒了。草地上遗弃的光裸的兽骨所发出的臭味,头顶上苍鹰呼啸的凄厉,近在眼前的龙城酣睡般的沉静与不设防,这沿途所忽略的一切,都忽然在对他说话:他来到这里,是参加战争。
他甚至恨起自己的马来。竟跑得这么快!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篝火、帐篷一步步接近,放大,近在脚下。
那些匈奴人的脸骤然扭曲起来,惊恐的表情也和汉朝人毫无二致。恍惚中,似乎是卫青的声音:“杀!”
不,大概不是卫青的声音,因为整个龙城都在如此叫嚣。不知道匈奴的守兵有多少,但他们皮毛衣服的黄灰色夹杂在汉军鲜明的甲胄下,仿佛零星的污迹。素来凶残的匈奴人,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了,他们也会呼号,像被骤然投进汤锅里一样。田仁被雷霆震动一般,不,他还没有准备好。
嘘——
他的马恰在此时痛苦地嘶叫,他低头,看见一柄刀刺入马的脖子,另一柄却刺入他的胸膛。
刀锋之下,是更加冰冷的眼睛,仇恨,诡计得逞的骄傲,匈奴人……
“杀!”
龙城驻军没有看见对方的将领,只觉得一阵黑红交杂的骑兵如同乱云狂卷到眼前,还没有反应出怎么回事,匈奴已折损了数百名士兵。屈辱,瞬间扼住他们的喉咙。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堂堂大匈奴的武士被汉朝军队包围了,看来,也全无保卫圣地龙城的希望。
汉朝人不是历来只配受人宰割吗?
难道匈奴的老人们那些自豪的教训都是鬼话?
父母兄弟的骄傲、大匈奴精挑细选出来的圣地卫兵如风中的芦苇一样纷纷倒下。援兵在哪里?或许那些被匈奴人杀死的汉朝人临终时正是这种绝望的心情……
五
要是真找不到匈奴,怎么办?
李广叉着腰,怒目着平摊在脚下的地图,没带盔的头上斑白的鬓发散乱,汗水浸透衣领,古铜色的脸孔竟已涨红。
不到实在没办法,他是不怎么爱看地图的。这玩艺儿,弯弯曲曲的道道,要反应半天才知道哪是哪。还不如自己亲自去跑。看看太阳,听听风吹的方向,记记河流的弯转,边关周遭的一石一树,他不都是这么看熟的?可他现在真没办法了。那些匈奴人也不知躲到哪去了,他来来回回绕了三圈,就看不到一点作战的机会!
唉!是不是他李广真的命不好呢?当初,有个算命的这么说,他还不信。可是,刚长成个人样子,他李广就开始打匈奴,到现在也是老头一个了,怎么哪次都刚有个大干一场的机会就绊脚?
最开始,他李广是个在边关的小青年,刚要升官,家里的老人故世了,大汉朝以孝治国,太守就“准”他回家守孝去。后来一打听,他才知道,那个太守是个怕事的,觉得他势头太猛,不放心,才借机摆脱他的。因为是武将世家,他自己很快也作了边郡的太守。可是三番四次,要么他快打出个结果,朝廷却制定了和亲的策略。要么是,他打了胜仗,封侯之类的好事却是机会有限,一些没什么本事却有后台的人都给占了去。
想要专心打仗吧,之前的皇上又要给匈奴“汉朝也有勇将”的印象,以起到威慑作用。为了这个形象不倒台,他李广就万万不能死,为了不让他死,只好不让他打仗。李家世世代代,只有他李广是因为仗打得好反而不许上战场的,这也真怪了!最接近荣耀顶点的一次,朝廷要考察著名的武将,几个太守那里都派了人来审查,可就是那一次,朝里来的“贵人”被匈奴射了一箭,他李广也差点被伏。长大了几百次了,只丢过那一次人,偏偏是发生在最不能丢人的当口!
在长安做卫尉,那卫尉有个什么做头?不就是给皇宫看大门的一个头儿吗?这一做就是好些年,什么都耽误了。马邑那次,皇上已经不大高兴了,要是这次一无所获,他李广还能有再上战场的机会?
可是……
“将军!”不用小兵提醒,李广也看到了地平线上凭空浮起的数万军队。
五万,十万,仅仅目测,就知道那些匈奴人不断集结,而且数量越来越惊人。
“还不都盔甲穿好?上马集合!”李广忽地跳上马背,奋力高呼,同时伸手去摸背上的长弓。
“……匈奴人光看到城外没人放羊就猜出汉朝有埋伏……声名所累……”这些念头却电石火花地闪现出来。
“你也来了?”军臣单于说,猪肝色的脸上正愠怒的厉害。
在他背后,日磾的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目低垂,倔强地不让泪水涌出来,但一只手分明把另一只手的指节捏得青紫起来。
伊稚斜抬头,干咳两声,对日磾投去同情和安慰的一瞥,但后者并没有抬头。
“我来了。”伊稚斜简短地说。
他还没到到军中,已听白羊王特地派出来送信的人描述了事态的发展:单于的十万人,白羊王的五万,楼烦王的五万,一共二十万人,终于将李广团团围住。从雁门出来的一万汉军均被消灭,李广本人被生擒。可是,士兵们见他受伤很重,以为他快要死了,就用一张网子抬了他去见单于。大家的戒备本来就差,日磾小孩子心性,骑了马凑近了看。哪知道,李广竟腾空跳起,就骑到日磾的马上。那本来是单于赐给爱弟的宝马,神骏非常。李广推落日磾,径自向南驰去。士兵们箭射如雨,却伤他不得,不久就不见他的踪迹了。
“日磾这孩子还是不成器啊。”军臣单于叹了口气,眯在肥胖的脸上的两只眼睛却紧紧盯住伊稚斜。
伊稚斜不答,也不太掩饰冷诮的表情。
千辛万苦捉来的飞将军,竟因为一时疏忽让他跑掉了,经过此事,日磾的声望只怕一落千丈。少了个对手,却可以永远保有这个小弟弟的友谊了。不管怎么说,单于苦心经营,最后还是让他伊稚斜得了好处。
“你来了,这真好。”单于一回身靠在兽皮椅上,气喘吁吁,似乎颇为疲倦,但又毫无征兆地暴怒:“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是没道理的,伊稚斜想,不是你让我去上谷的吗?
探子进来,附在军臣单于的耳边说了几句,单于的脸色几乎由猪肝色变作锅底黑了。
“汉朝人袭击了龙城!主将就是那个我让你看好的卫青!”
六
当初,大臣们的奏章就曾提过:匈奴的浑邪部离长安七百里,骑兵一昼夜就可以到达。从上谷到龙城,比这还要远三分之一的路程,加上战略佯动,加上起初让士兵熟悉骑兵奔袭所花费的时间,加上战斗,一共用了两天两夜。回师却比这快得多。一则士兵已适应了长途奔袭,二则走的是最近的路径。匈奴人大举挥师拦截的时候,汉军却早在他们南边,进入上谷城了。
足足三天多没有休息,车骑将军的队伍几乎一进城就昏睡过去。向来最不安静的上谷居民却骤然改了习性,整整一天一夜,鸡不鸣,狗不叫,大街上不见木鞋橐橐敲击地面的声音。当然,也有人说,上谷刚被匈奴人打劫,鸡和狗的数量本来就少,百姓平时也不怎么穿鞋。
不管怎么样,卫将军带回来的那七百余匈奴首级,先后被百无禁忌的穷汉参观了好几回;后来被朝廷登记过,已经宣布没用,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的,当地百姓还来问。
上谷太守好奇:“难道你们不怕匈奴人报复吗?”
民众向来豁达,这次也不过将以往的话修改若干词句,意思却变成了另外一个样。过去说:“反正匈奴人总是还来,不打他们也来,打他们还要遭到报复,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却说:“反正匈奴人总要来,报复也来,不报复也来,怕有什么用呢?还是卫将军那一仗打得痛快。”
而匈奴也真的没报复。一则风风火火赶到龙城却扑了空,很泄气。二则军臣单于一怒之下喝了许多酒,原本糟糕身体又病了一回。三则勇士伊稚斜被人有理由和没理由地挤兑了许多日,性格日渐阴沉,竟然流露出“从此再不听别人指挥,也不给别人效力”的意思了,汉匈边境因之宁静了一阵。四则汉朝嫁去的和亲公主趁着单于生病,对王公贵族的几个女人宣传了很多汉朝的迷信思想,大家都怕丈夫出事,竭力阻止他们打仗。
白羊王倒是来了,卫青将军已睡醒,带兵守了一场,滚木礌石砸死不少匈奴人。一向比白羊王有心计的楼烦王因而特地跑来劝说:“白羊王,现在单于帐那边的情势正复杂,你还是静等结果的好,别瞎摸乱闯回头落下把柄来。”
白羊王最听话,于是带兵回去了。
这个时候,四位将军也就功成回长安。
出于人们意外的是,皇上并没有格外褒扬卫青将军,只是封了个最低级别的关内侯,赏了几百户食邑,长安的流言也就一天多似一天:有的说,许是卫子夫要失宠。有的说,龙城一役意义重大,但毕竟首虏有限,皇上正要鼓励天下勇士奋力作战,如果一开始就为七百颗人头大加庆贺,怕武士们的志气放得低了,以后再超不过这个数。有的说,卫青虽然得胜,其他三路却失败,卫青在他们被攻击的时候没有分出一兵一卒来搭救,虽然得胜,皇上却不喜欢。但也有人说,皇上本来就命令四军各不相属,要是卫青也跟着公孙敖、李广和匈奴主力牵扯,也会失败,而且抗命。
这时候,传出第四种说法来:
皇上的命令,明明是在“边关马市” 等匈奴经常出没的地方予以反击,卫青将军却一直跑到千里之外。这做法,根本是没听皇上的战略。一个向来对皇上极为忠顺的宠臣竟然做出这种事,皇上自然会惊讶和不快。
又有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上瞬息万变,卫青将军必然是临机看出长途袭龙城的可能,这无可厚非。
如果这有可能,人们又会关心之前所提过的一个问题,到底卫青将军没有救援兄弟部队的事怎么看?所谓临机,就是看到敌方主力集中攻击李广部,所以趁乱奔袭龙城吗?说到底,在长安,卫青将军的名誉也未见得变得很好,反而可能更坏。从前有人认为他靠女人往上爬,现在却有人说他踩着同僚的脑袋步上权利的高峰了。
另一大悬案,则是皇上派卫青去上谷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外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天子终于召见已是名扬天下的年轻将军。
“卫青,这次做得不错!”天子与卫青将军年龄相仿,言语神态却是姐夫的态度——当然,还有皇帝的态度。
“臣惶恐。”卫青说。
天子坐正些,似乎大感无聊,隔了一会儿,又问:“打了胜仗,是怎么个感想呢?”
卫青低头,语气相当郑重:“臣,愚昧。”
“完全不顾朕的战略,跑到快一千里的那么个地方去打人家的圣地,弄得外间有人传言朕的军队根本不是所谓的仁义的王者之师简直跟凶残的匈奴人一个模样你总不会没什么想法吧?”皇上用中指的关节敲击着预案,声音扬起。御宇几年,他终于将这种表示愤怒时一口气不换还要声调起伏很有气势地说话的方式练会,顾盼间也深沉了不少。
卫青伏地,大声说:“臣万死也不敢哪!”
皇上,叹气。“行!你不说,朕替你说。”
“你知道大家都瞧不起你,却利用这瞧不起打赢了战争。”
“从一开始你就对四路大军互不相属的战略心存怀疑。但你知道,不管是朕,还是开会时任何一位将军,都不可能相信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家伙。要是争辩,只怕连出征的机会都被剥夺,而此次出兵的结果也不会改变——还会连累你姐姐,对不对?所以你宁可什么也不说。这时候,你发现出兵的事已传得天下皆知。朝廷第一次主动打匈奴,战略选将都这么蹊跷,老百姓最好热闹,想不让他们议论也难!于是,你先后拜访了韩安国和李广,借讨教战事的机会,探探两个老东西的口风。”
“韩安国心冷了,几乎没跟你说什么。李广脾气太大,又刚愎自用,凡事只从主观的角度看,也很难接受别人的看法。朕听说,他把你轰出去了?公孙贺太能为自己算计,虽说他是你亲戚,当然,也是我亲戚;你却不能和他谈太多。公孙敖是个响锣,事情让他经手,不但可能办砸,更可能办乱。你看出,想让另外三路有所警惕是不大现实了,索性精心设计起自己的战略来。”
“既然天下都知道要在边关马市出击匈奴了,真正开战,就决不能这么打。同样,既然天下皆知,匈奴人也很容易有所举措,打算反过来伏击我们的部队;这样,他们的后方倒可能空虚。你故意让南军八百骑军容不整,沿途磨磨蹭蹭,甚至闹一两个笑话,好让百姓的嘴告诉匈奴人,你卫青是个无能之辈,从而让匈奴人放松对你的警惕。另外,你却利用这磨蹭出来的时间广泛搜集各方面的资料。到了上谷,你一方面在入城时做实关于你没本事的传言,另一方面却等着赵信的马和剩下的兵。一旦他们到了,你就立刻说服上谷太守,出发。”
“事到如今,朕也不怕告诉你,当初派你去上谷,是照你姐姐的要求。大家都知道,你卫青很有点做事的劲头。但是,公孙贺、公孙敖他们,亲爹都是胡人,从小摸爬滚打,刀的枪的见多了。李广,朕总以为他行。你却是没上过战场的。这要有个一差二错,朕对不起你姐姐,也念她现在怀着龙种,不能让她担心。”
“上谷时战争的引发地,让你感受形势的严峻,这些都是面子话。朕想的,就是那地方刚被匈奴人打了个七零八散,短期之内最安全。朕一开始也只盼你无功无过,磨练一番,日后再说嘛。可是,你小子连这个也没按朕的意思来。你心里其实不服,是也不是?”
“臣……”这话难答,要答是,等于承认天子之前的打算反不如刚上任的一个将军,若答不是,又显见得天子眼下在胡乱臆想了。卫青迟不到一次心跳,却说:“陛下圣明,所见……臣所不及。”
这么答,就全凭皇上个人理解了。
皇上皱眉,继而大笑:“你这个卫青啊,每天这个样子也不觉得烦。你以为朕看不出你?要是心里另有想法,你就不出声,问到头上也说全听朕的圣意。可要真对了你的心思,你就绷不住了,眉毛也扬起来了,脸上也见笑模样了,话也多了。就这个倔劲,朕看你比那李广也好不了哪里去!”
“李将军功勋卓著,臣实不能及。”
“算了吧!朕看你开会时一句实话不说,就知道你另有打算。不过,朕的旨意也下了,要死要活你愿意自己去弄,朕也懒得管,等个结果就是了。后来,下边报上来,缺的那些马是赵信同意给解决的,朕就知道你在用心。你也不必这么谨小慎微了!我看到,你开会时就一直拿眼瞄着李广,回过头又去找他,朕倒要听听,你对李广是个什么看法?”
“臣,愚昧。”
拍!
天子的一双手骤然落在御案上,让卫青的脸色越发谨慎。之后,却见天子脸色怪异地撑着御案站起来,放声大笑起来:“卫青啊,朕还以为你立了功会变个模样呢,怎么还是……”
“陛下!”卫青隐忍多时,忽然无法继续下去了,非常痛心地大声道:“臣虽然袭击了龙城,但对李广将军却十分内疚。臣本来就料到,匈奴人会将精锐部队集中在雁门方向,也怀疑,公孙贺和公孙敖将军不一定能在诸多因素交错的情况下找到很好的办法,分担匈奴的兵力。可是臣,没能把这些想法清楚地告诉给三位将军,甚至还引起了李广将军的误会。臣没有想到,云中和代郡的匈奴兵力竟然那么快就集中到了李广将军那里,如果……”
“没有如果,卫青!”天子的脸上也换了凝重的表情,显见终于触及到问题的核心。“自你们出征之后,朕也一直在想,这次的战略到底可不可靠。等你们作战的结果传回长安,朕更是几个晚上睡不着。如果朕没有下达那样的诏命,如果朕能多考虑下四个郡、四个将军具体的情形,那么结果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四个一万人出去,这太像赌博了,赌注却是我大汉将士的尊严与生命。”
“陛下!”卫青的脸上并不见笑模样,但眉毛扬起,神情严肃而坚定。
“朕曾经愤怒,也曾经一筹莫展。不过,现在朕想通了。战争没有如果。李广将军固然败在他显赫的声名,败在情势压在他头上的重担,更摆在他的放任与自负。他没有全面考量整个战局,指望临机解决一切问题,自然可能手忙脚乱。朕的战略也失败了,犯的是同一个错误。朕选择你、选择两个公孙将军,看重的是你们剽悍灵活,与传说中李将军年轻时的作风有些相似。朕先前也只希望你们这些将军都是李广式的天才人物。但现在,朕却知道这看法的偏颇。”
“像李将军那样的人,天生干才,原本令人羡慕。可是,他因此就只依赖自己的干才,不去规范周密地部署,不去找寻自己的短处来改正,结果一直存在着死穴。当初,他从几千匈奴大军面前逃脱,天下争相传颂他的机智。可朕看,李将军虽不算有勇无谋,可惜却有智无谋。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能像市井匹夫那样带了群人就冲出城去做那寻仇械斗的勾当?敌人是一百人,还是几千人,全凭他的运气,碰得好就胜利,碰不好就失败,事到临头再耍一点小聪明,又有什么用呢?敌人重兵埋伏,难道一点迹象也没有?当初马邑之围,匈奴人怎么就知道撤退?二十年前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二十年后担任更重要的使命还是如故。李将军背地里常常抱怨自己的运气,朕看,要指望运气,要指望敌人别来那么多军队才能取胜,这仗可太难打了点。”
“李将军的智勇,天生的禀赋居多,旁人学不来。那些推崇他的人往往只能自诩智勇,将李将军的放任却学了个全。公孙敖将军,是李将军的等而下者,不见灵活,只见忙乱了。公孙贺将军,脑子不错,都用在怎么保全自己上面了,平时的气宇轩昂竟是为了好看。各自为政地去争一城一地的得失,胜负无常,无足轻重。真的要打败匈奴,不能只靠一股拼劲,不能只靠李广那种自恃天才不加规划的随心所欲。朕所需要的将军,绝不仅仅是将兵之人,而是真正的将军之人,能够真正地谋划,看到整个军事的局面,打必胜之仗。
“陛下明见万里,本身就是将军之人。而且,陛下也一定能找到替陛下将兵之人。”卫青抬头,又端重得不着痕迹了。
“是吗?”天子微笑,随即换了个话题,朗声道:“朕听说,匈奴自己闹得厉害,有个左谷蠡王伊稚斜有点本事,正在跟君臣单于斗气,争取各部首领呢。那伊稚斜听说原打算对付你的,结果被你骗过去了?要知己知彼,趁着现在没事,你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人吧。”
卫青领命,就要出去。
天子忽又换上促狭的表情,对着他念叨起来:“你的姐姐要生了,我的姐姐却守了寡——唉!”
这可真是句毫不相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