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传》读书笔记
很多人应该都看过周星驰演的《喜剧之王》,电影里面周星驰所扮演的小演员整天念叨的表演方法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这是世界上到目前为止仍然非常主流的一种表演体系,它有一个很出名的理论就是演员的表演应该由内而外、由外而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拿数钞票为例—这也是真实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训练演员的方法之一,它认为演员没事就该数数钞票,久而久之,数钞票的这个动作就会被身体记下来,使得在表演时即使手上没有钞票,你的这个动作在观众看来仍然是非常可信的,仿佛你手里有一沓隐形的钞票一样。如果一个演员在日常生活中对所有的细节都这么锻炼的话,那么久而久之,他的身体就会被训练成一个非常好用的表演工具。那么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让演员在演戏的时候能足够逼真。就像早期的亚里士多德剧场一样,所有的演员表演,道具,服装都力求逼真,让观众在看戏的时候就好像在看一面镜子一样,也就是所谓的镜框剧场,观众在看这种戏剧的时候,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会很容易沉浸其中。但是布莱希特认为传统剧场所做的种种这些使得表演力求逼真,使得观众完全沉浸在其中的做法都是错的,他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说演员在演李尔王的时候,怎么演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让自己真的变成李尔王,他认为一个演员在演戏的时候,应该尽自己的全力来避免自己成为剧中的那个人。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因为我们通常都认为,一个演员演什么像什么就表示这个演员演技很好,但布莱希特不这么认为。要解释这个问题就要提到布莱希特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他在三十年代在苏联遇到我们的梅兰芳大师,看到梅兰芳带来的那一套京剧表演,他觉得太震撼了,梅兰芳演什么都像他自己,他演戏的重点不是到底像不像剧中的这个角色,而是这个动作利不利落,身法漂不漂亮,甚至很多的京剧演员一上来就自报家门,他们不害怕观众知道自己是谁,同样的,我们在台下看京剧的观众也都知道那是假的,我们在底下嗑瓜子喝茶,叫好,甚至有时候喝倒彩,这在当时的西方戏剧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这次经历给布莱希特的戏剧观念带来了颠覆性的改变。他提出了一个叫做叙事剧场的理论,早期我们把它翻译成史诗剧场,但现在大家普遍将它翻译为叙事剧场,他要求舞台上所展示的事件,既要让观众觉得他看到的就是真实生活,同时又要观众明确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仅是一个舞台上的艺术虚构而已,在演戏过程中,他会有种种的手段,诸如朗诵,打字幕等让观众无法过于投入,甚至他根本就不分幕,只分场,在演完一个场景后,演员换衣服以及道具的更换,场景的布置都是在观众面前进行的,他这么做就是要打破观众的幻想,让他们意识到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虚假的东西。
布莱希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就得提到他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布莱希特年轻时,纳粹刚好在德国兴起,他看过很多纳粹的集会和阅兵,看到他身边的那些友伴在那种场面下,心绪是多么地澎湃,每个人都忍不住下意识地要一起举手,每个人都情绪特别激动,都会痛哭流涕。他认为群众那么地容易激动,或者说我们一般人那么地渴望被感动,这是一种变态,这种变态会导致我们容易被极权利用,因为极权最重要的特色就在于它勾引你的情绪。
除了勾引情绪之外,从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们现在古典的那种主流剧场或者电影,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于它营造了一个现实的幻象。比如说我们看一部电影或者戏剧,讲一个穷家女爱上一个富二代,明明我们知道现实中不太可能,但是在这个戏剧里面,经过种种可信的手段,使得我们真的相信,仿佛你阶级背景差异这么大,你还是有可能跟一个富二代最后好在一起,他不止富,而且还又高又帅,最后你们一起快乐地生活下去。像这样的电影或戏剧的作用是什么呢?就是麻醉我们的心智,使我们忘记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有着强烈的阶级剥削的世界,拿古代来讲的话,就是有着强烈的地主阶级剥削无产阶级的这样一个社会,那样的社会底下总是透过戏剧,透过艺术表演,使得我们的观众在那短暂的欣赏戏剧艺术的那一刹那,忘记了我们是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真实情况,透过那短暂的麻痹,使我们觉得我们也有机会能够用一种简单的方法改变我们的生活。仿佛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中彩票一样,彩票能够改变你的人生,赌钱能够改变你的人生,但是绝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因此得到任何改变,因为整个社会的基本结构没有变化。
所以布莱希特认为戏剧就该要让观众在看得投入得快入戏时,啪的一下一头冷水淋下来让你出戏,让你清清楚楚地发现你正在看戏,舞台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构成。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第一,这是一个意识形态批判,受过马列主义教育的应该都知道,原始的意义在马克思那里指的是虚假意识,指的是我们的社会它会制造一些虚幻的意识,使我们以为社会就是这么运作,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而我们接受这一套之后就会慢慢觉得世界就是如此,我们现实中看到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就算不合理我们也只能默默接受它所有的不公正,我们都应该要服从这个现实,服从一个现实的霸权,我们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它。这样一种虚假的意识形态,它还会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不只不丑恶,甚至还十分美好,因为它所有丑恶都有美好的道理来解释。
布莱希特说他自从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之后,他才更了解了自己的戏剧,了解戏剧该走向什么方向—就是要做这样的意识形态批判。如果说在他之前的古典戏剧都是布尔乔亚阶级的意识形态的话,他要做的就是像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做的一样,是一种批判。
马克思主义有两重任务,第一重是指出所有其他的关于社会的解释都是意识形态,都是错的,因此它就要给出第二个任务,解释为什么它们是错的,以及我为什么是对的。同样的布莱希特的剧场也要做到这点,他的做法就是首先要让观众知道我们看到戏剧里的那些东西,由于它是假的,我们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我们能够代入其中,但是又能够在其中发现人物有其他的选择,社会有另一种走向,进而使得看戏的观众会联想到自己,我们所身处的这个社会,是不是也有像当年的罗马教权一样的统治者统治着我们,是否也让我以为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社会情况,这个政治,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种秩序,最好的一种体制,已经不可能再改变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看看如果以前可以改变,为什么现在不能改变呢?这时候观众就会开始有种革命的可能性的觉悟,他发现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可以被改变的,就像马克思讲的,过去哲学家的任务是要解释世界,但他认为更应该做的是改变世界。布莱希特也认为戏剧不只是要呈现世界,解释世界,他要让观众产生改变世界的想法、冲动和欲望。因此布莱希特要我们每一个人看戏的时候,都要像看他的戏本的要求一样,不要完全投入,因此使得我们在社会上面,也能够跳出来,一方面在演戏,一方面在看戏,但同时也觉悟到,我们所生活其中的这场大戏,它一样是假的,它一样是可以改变的。这就是布莱希特这位了不起的马克思主义者留给我们的启示,真正的批判,正真的马克思主义,不是只要你激情,只要你投入,它还要你冷静,它要你抽离,要你看穿一切的虚假,进而产生改变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