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丧三日
半夜亲戚朋友都各自散去了,我和妹妹走到你的卧室里收拾装殓衣物。看着散发着你的气息的衣服顷刻之间成了遗物,我抱着它们,紧紧地,蹲下来又嚎啕大哭。明泉叔交代要么七件要么九件,得是妈自己的衣服,拉链口子一律剪掉。我看看这件看看那件,我都想给妈带上,以前我每每添置衣服总忘不了到老年柜台给妈看看,挑那些样式雅致颜色不暗淡也不鲜艳的衣服买给妈,以后,以后,我只有给老爸买了,那些妈妈装柜台我是连一眼都不敢看了,看了就会心痛。 这是三班倒的最后一夜。我妹夫,姑父与堂姐夫几个男的,在妈的卧室里支起牌桌打麻将。哗啦啦地洗牌,大声喧哗。妈的床上空荡荡的,妈睡在堂屋冰凉的地上。妈的一个孙子(堂嫂的大儿子)叫强的孩子明年就该给你娶孙娃媳妇了。妈你熬不住了,看不到了。听说那女孩不错,嘴巴甜,叫人。妈你常说自己没福禄,娶个哑巴媳妇一辈子都没叫过妈这个字。妈你说她记仇,恨你当初反对她和弟弟成家。妈这回她也给你争足了面子,她在人场里时不时地抹眼泪,妈,你说,她能不哭吗?你走了,看谁还帮她带完孩子就做饭,上夜班时把饭端到床头唤她吃。吃了再睡。强这孩子坐在供桌前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小奶。夜晚天气很冷,孩子冻得直发抖。爸为孩子拿来了取暖器,一拧开关,红通通地亮一片。孩子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瞅瞅供桌上的香啊烛火啊偶尔还站起身看看外面桌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猪头祭,足足八桌。 我和妹妹陪在老父亲的身旁。帮他洗了脚扶他睡下,抚慰一番后,父亲经过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后,终于合上眼皮沉沉睡去。我和妹妹才在堂屋门口临时铺的草席被褥里一头捂 了一会脚。那头弟弟已经鼾声如雷了。白天里要他张罗的事情太多,太累了,就让他睡,我和妹妹却毫无睡意,小声讲起一件怪事。母亲突发疾病前一天,才刚刚取的一个月工资,钱不多,一千二左右,为她孙子过五岁生日,割排骨买菜啥的,应该还有一千块钱。母亲起病急骤,早上匆匆去医院,也不知平日里秉性要强的母亲,口袋里装没装钱,反正从ICU的护士手里仅仅交出了一对金耳环。家里平常母亲爱背的手提包里存折身份证工资本都好端端地在,独独少了那一千块钱。弟媳妇说她没看见,但搜了那钱包。白天里我也把母亲的衣服口袋挨个翻了一遍。弟弟在外面堂屋直着脖子喊,床底下看有没有。我没好气地说,自己亲自来抄。弟媳妇说白天她也抄检一遍了。父亲背地里说一定是弟媳拿起来了。我劝他拿了就拿了,反正她早就说过你们的钱都是她的,天经地义,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不过,她拿了该明说不是,省得大家着急上火。妹妹说,人心隔肚皮,我们慌着救人,或者是在急诊室里我们一个人医生谈话一个人去缴费,刚刚来了个病人,看见我时说你们儿女都跑哪里去了,刚才你妈难受时拉着我的手不丢,好可怜。那个女的要是偷着顺走了妈口袋里的钱也是有可能的。或者在ICU遇到些素质不高 的护士私自偷拿起来,你能怎么办?病人昏迷不醒,家属挡在门外,天地良心。反正丢了就丢了。我喝住妹妹,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了,明天一天排排场场地把妈落土为安就好了,不要为这点子钱伤了和气。这钱只当咱妈用了。 天麻麻亮,请来帮忙烧火的德叔早早地来了,安排早饭。主事的明泉叔也来了,抬重的一帮人也来了,弟弟给他们交代到对门馆子去吃牛肉面。剩东剩西,况且是老人的饭,旁人都不乐意吃,也许是心情问题。八点整我们登上大卡车去火葬场。九点钟捧着骨灰盒回来,明泉叔嘴里念念有词地往棺材里撒了七个硬币,端端正正地放好骨灰盒,铺上红布,然后又一件件装进妈爱穿的衣服,盖上棺木,由一辆专门送棺木的师傅开着一辆手扶车拉着棺木走在中间,前面是两辆拉着花圈火纸鞭炮的两辆农用车,一个人坐在车尾脸朝后隔一截子距离就放一挂炮。后面是我们浩浩荡荡地送葬队伍。孝子头上缠着白布,麻绳束着,一声令下,老盆摔得稀烂。孝子捧着你的遗像,扛着幡,孝女女披着白布,紧跟其后,然后侄子侄女亲戚众人,哭哭啼啼地往前走。走到十字路口就停下来拦关。先是弟弟及堂哥拦了关,不知啥时流行起来捣乱起来,有人嬉皮笑脸地要让你跪瓦片砖头,或者拼命地扇火纸,醺得你跪着眼泪直流,只好缴械投降,乖乖地拿出拿钱买烟或糖果,一大包糖撒得满地都是,人们一哄而抢,这简直不是丧事,竟成了耍笑乐子了。这是我所深恶痛绝的。轮到我们拦关了。有人又伸手上来。我拿出早已备好的软盒黄鹤楼烟一整条都给他们了,果然没为难我家先生。接着是重头戏——“哭灵”。那请来的女子年纪不算轻了,一身素白,头顶盘了一大团白花,两边耷拉下来,布头上捏成个白花球。只听这女的楚楚可怜地唱将起来,拖着哭腔,带着哽咽,“娘啊,我苦命的娘啊!今天是你离去的日子,你的儿女在这里给你送行了……”,她唱得哀婉凄凉,身体不住地颤抖,双肩不住地耸动,仿佛比我们更有着说不尽的悲凉心事。她边唱边用手中白布不住地拭泪,绕着棺材扶着棺材期期艾艾地哭诉,突然她走到痛不欲生的我身边轻轻地要扶我起来,我陷入悲痛之中,压根没觉察到,还是一旁跪着的先生用手指捅捅我胳膊,我才发觉这个镐素女子正在我耳畔吟唱。我被她牵着走到棺木前,听着她如泣如诉的曲调,想着从此与母亲阴阳两隔,永不见面,我心头一堵,感觉脑袋里嗡嗡只响,我拼命地拉着棺木上层层绑缚的绳索,哭得两眼发花,身子一歪,我就人事不知了。 耳边一阵嘈杂脚步声。有一瓶冰凉的水灌进我火冒火燎的喉咙。只觉有人在死命地掐我人中。好疼。有人在呼唤我名字。待我睁开眼睛,看见许多亲友乱做一团,喂水的喂水,掐人中的,喊名字的,我歪倒在姨妈的怀里。同样是干瘦的胸膛,同样是风干的茄子般饱经风霜的老脸,迷离恍惚之中,我竟以为是妈妈活过来了,她眼泪湿润地凝望着我,无限爱怜,无限慈悲。我大哭一声“我的妈啊,我舍不得你啊,你回来啊”,才算缓过劲儿。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姨妈不允许我跪了,让我坐在地上。我的哭灵仓促完成了,最后那哭灵的特别优惠,打了个折给我,少收两百元。妹妹还是识大体些,她拦关哭灵一气呵成,没有节外生枝。后来她还调笑我说,姐啊姐啊,你那一晕倒不打紧,让哭灵的人吓得姚明,😨出了人命,她可脱不了干系。还省了两百元大洋。论到我了,我也学着你的样子,张开大嘴拼命地嚎,也地上弹亮瞎,她就是不昏死过去。哎,我是彻底没辙了。你是又博取了好名声在外,又享受便宜,一举两得了。我白她一眼骂道,你以为我是装的吗?我可比你孝心多了。妹妹撇撇嘴不做声了。 晚上送完亲戚朋友,安抚一遍垂泪的老父亲,一切都结束了。接着就是过七与逢年过节祭拜了。 这是第三日。 阳历十一月二十四日,阴历十月初八,撤掉呼吸机,妈在家中断气。脸上似乎有浅浅笑意。二十四,多不好的数字啊,爱死了。星期天刚好孩子们都在家。没敢让你小孙子看你的脸。他没有亲见,自然不相信。每天缠着爷爷问奶奶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父亲哄骗他说奶奶没买到车票。过一段日子他都要问一遍。后来慢慢不再问了。 后面一个大雪天弟弟突然打电话说要去把妈妈的衣服丢掉。我在办公室里就冲着电话大发雷霆吼道:“这么冷的天,冰天雪地,你就着急得很,明天等放晴了,我自己去丢,你就不用操心了”。然后我一个人跑到二楼的阳台上,看见院墙外面厚厚的大雪,看见别人的被雪覆盖的只剩下一圈的坟堆,搜肠抖肺地痛哭一场。终于等到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只是风有些尖厉,我和妹妹用一条大被单裹起妈妈所有的衣物鞋子一股脑拿到坟前浇上半瓶汽油一把火烧的干净。 我拣了妈平常穿的一件袄子留作纪念,妹妹拿了我新给妈买的一双半腰平跟靴子,可怜的妈才穿了两天,就再也没机会向别人炫耀“看我这从上到下都是大姑娘买的”,妈你知不知道不应该夸嘴的。一天妹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知道我在妈的鞋子里面发现了什么?我吃了一惊,心中猜测是不是妈把钱塞在鞋子里面了。没敢说。妹妹接着说,从不垫鞋垫的妈妈竟然买了一双色彩鲜艳的绣花鞋垫垫在鞋底,妈是想爱惜着穿呢,你才鞋底绣着什么。是一对端端正正的楷体字,“幸福”。 听到这里我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