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线索(旧文)
我在浙东乡村长大。多年的乡村生活带给了我最初的生活经验。进而这样的生活经验也逐渐影响着我对建筑的认知与设计。随着学建筑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影响似乎越来越明显。当我开始思考时,这些经验会最先闯入我的思维。
那是一个被丘陵环抱的小镇,一抬眼,背景中全是高大的青山,而俯拾处便是一直延伸到山脚的广袤田野。而我家就在其中一个村子的山脚处。山是除了云天之外不得不每日对话,观看,感知的存在。耕作,收获,初生,死亡无不与山相关。即便是今天靠山吃山的自然经济方式已经逐渐在家乡败落,但是那里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要回到山中化为那里的尘土。山是最终的归依也是日常生活的背景与风景。总之它会在你到晒台上晾衣服时浮现,会在你到池塘边洗东西抬头仰望时跳出,也会在你到田地里耕作时默然存在。
相比山,我对水的印象就更深了。每家每户都有一口井。夏天,我们把西瓜用丝网袋装着浮入井水中,而在没有热水器的冬天,井里吊上来的水携带着地热温暖了我们的手。我们用井里煮开的水泡开新春的第一杯新茶,茶叶随着水浮卷而上,香气溢满杯外。每当这时,邻里之间都会相互比较这泡出来的茶滋味,以此来给每家的井水做质量鉴定。井水是我们怎么也离开不了的生存与生活基础。
而记忆中的池塘和田里的沟渠在满足水稻灌溉之外,是另一个很好玩的地方。我们常在短竹竿的梢头系上一个丝网,绑扎结实,便用它去摇池塘里的黑黑的蝌蚪耔。那蝌蚪耔滑滑的,嫩嫩的,软软的,有生命的活物在里面。到了夏天它们大部分都会变成跟泥土差不多颜色的田鸡,只有少部分才能成为美丽的青蛙。那时,我们又开始到池塘里钓青蛙了。
沟里面的河蚌和螺丝那时候都还是相当干净的,泥鳅和黄鳝也很多,现在都基本看不到了。那时田里工作结束后,大人们常常在那挖点什么,作为后面几天餐桌上的一道美味。龙虾就更多了,河流中都是这种东西。那时候傍晚钓龙虾的人简直把整个河道都占满了。钓龙虾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放了学就拿着吊杆奔向那些有龙虾出没的点。运气好时两三个小时就能装满大半桶。这种事,没有难度,老少皆宜。所以后来去同学家玩钓鱼,我怎么也不喜欢。我只能说钓鱼钓的是心情,钓龙虾才是真正的钓。这好像跟进篮球和进足球的感觉差不多。但是放学就干这种事,不管钓得再多,回家也都会被爸妈一顿臭骂。周末就更疯狂了,从早到晚都在河边,整个人被晒得通黑。这样的日子似乎随着之后水质进一步恶化而没有再延续下去。但水与我们生活之间的这种紧密关系却在记忆中牢牢扎下了根。水在景观之余,应该是有机能的。景观是一种视觉的观看,是有距离的欣赏,但带有机能的水却参与进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是和我们生活互动的。 田野是第三种具有影响力的大地存在。春秋两季水稻是一年中最主打的田野景观。这景观也是由青苗到青穗再到金黄轮番变化的。绿是一望无际的绿,黄是无穷尽的黄。青蛙的鸣叫,蛐蛐的聒噪,风吹过稻浪的轻吟,雨水下到田里的冲刷,是夜晚抑或午后梦境的背景。水稻之后,田里是随处点缀的稻草堆,好像那一个个可爱的人儿在那里守护。等稻草堆也消失的时候,田里终于露出了它泥土的本来模样。那已经是冬天的深处。经历一段那种状态的田野的寂静之后,一场场冬雪又将它裹装成白色。待来年春天封冻之后,小草细细柔柔的在春雨中苏醒。这是可以开始翻垦土地种油菜籽的时候了。种油菜籽是要用手将定锤摁下去,弄出一个小小的洞,然后在那洞里播上油菜籽,再用泥土密封上。有的人家还在田里洒上紫云英,过不久紫云英会开出紫红色的小花,这是种可以摘来炒年糕吃的好菜。但大部分人家在田里种紫云英并不是为了炒年糕吃,而是为了让紫云英的根固氮,让土地更肥沃。只有我们上一辈人才有小时候在春天疯拔紫云英,然后晒干作为响当当的美味主食配菜的经历。
舅舅家门口的田里种的不再是常规的粮食作物。而是搭起棚架,让葡萄的腾挪在那里蔓延开去,葡萄架下种着西瓜,冬瓜,黄瓜等等应时的蔬果。在这些瓜果蔬菜中,西瓜自然是占据最大面积的。夏天,村里人都离开不了西瓜,西瓜是夏天的宝贝。吃不完也能卖点钱,但有时西瓜太多了,贱卖到几毛一斤的时候,亏本也是常有的事情。在我记忆中舅舅家的这块地是神奇的。殷桃,桃子,葡萄,西瓜,杨梅,橘子,还有包心菜,黄瓜,黄芽菜,小菜,芥菜,什么都产。时节的轮回在田地中是如此明显。这也是乡村与自然接近的证明,因为它总是如此与时间的节奏应拍。
这是我从小在眼中,心中,在时间的岁月中,经历的有关家乡的最深刻记忆。它们和家乡的民宅一起形成了一个环境的有机整体和生活面貌。它不是视觉上的形态,而是真正的生活机能与自然,与屋宇的互动关系。
我忘不掉那次到达同学家的经历。我和其他同学一起在一条大马路上下车,走过一段上坡路,在坡顶处穿过一个路亭,再下坡走一段路,我们来到一条很宽的江边,那里一艘停舶的大船将我们载到对岸,接着我们又走了一段上坡路,在坡顶处,同学给我们指出某个房子就是他的家,然后我们再下坡转弯,他家消失不见了,我们再走过一个有鸭子在嬉水的大池塘,然后再拐弯走进一条非常狭窄的小巷子,接着又转弯跨过一条小沟,穿过一户人家的屋前到达了我同学家宽阔的晒地。这段极绕的到达同学家的路途在今天的我想来真正是一次很奇妙的回家之旅。建筑不只是建筑本身,它是这样从全过程被体验的。
家不只是回到家关进笼子里,而是和村庄,和山水,田野进行到达,接触与离开的反复过程。这份小时候的经历与体验虽然仍然不怎么清晰,但我一定受此影响了。今天做的很多事,下得很多决定都与此有关,我觉得自己虽然饱受知识涵养,但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离开不了这片山田的“的土气”。
本文初写于2013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