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支教,我从孩子们身上看到希望

一
2015年,我参加了凉山(化名)秋季支教,被分配到美姑县洪溪乡一所村小,教三年级语文。
十一长假到来之前,队友们早早开始计划十一的行程,有的老师计划去旅行,有的想留守学校,而我既想去稻城又想去木里,犹豫不决之时在支教群里看到招募十一期间家访志愿者的信息,家访的目的地是越西县和木里县,于是立刻报了名。
经历过“徒步+小巴+大巴”,我终于在两天后抵达了凉山首府西昌市,并见到了即将一同去家访的另外四名志愿者。因本次参加家访的志愿者人数太少,基金会决定放弃距离较远的木里,大家一同前往越西县进行家访。
此次家访是基金会一对一助学项目的一部分。一对一助学就是由资助人每月支付300元生活费给受资助的孩子,本次家访的受助人都是九月刚刚升入高中的学生。我们所做家访工作的实质就是筛选贫困生,为基金会与资助人把关,通过对受助人家庭的走访,记录家庭的实际情况并将整理后的文字及影像交予基金会。基金会将通过我们的家访实录筛选受助贫困学生,这样做的目的是把资助人的善款真正给到最需要的孩子手里。
在西昌集合后,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进行了简单的培训,之后我们便踏上了前往越西县普雄镇的火车。
我们乘坐的是小有名气的5634次列车,一趟最原始的横穿凉山腹地的绿皮火车。车厢内没有空调,老式的上下推拉车窗旅客也可随意开关。相比窗外旖旎的自然风光,车内的彝人风情更吸引人们的目光。由于火车沿线村民特殊的生存状况,这趟火车能够允许超过尺寸规定的农作物,甚至允许鸡、鸭、狗、体型硕大的猪、成群结队的羊上车。许多第一次踏上这列原始绿皮车且毫不知情的的旅人,都会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火车开出不远,小商贩就热闹起来了,拎着满框的水果或是零食、啤酒、蔬菜穿梭于各个车厢之间。恍惚间,你会觉得整个车厢像极了一个小型的集市。我们此行的队长曾在普雄周边村小支教,他看着车上卖的松花蛋感慨:“以前支教的时候嘴馋,车上卖的松花蛋我一人能吃5个。”
说笑间,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猪叫,我们赶紧起身跑去看,一只一米多长的猪被塞进厕所,正在与人周旋,我赶紧按下了快门,将这头猪挣扎着嚎叫的样子定格了下来。
还没等我回过神,一名乘警非常严肃地对我说:“把照片删掉,这列火车不允许拍照。”在他的监督下,我删掉了那张照片。在长达五小时的旅途中,我成了乘警的重点关注对象,不敢再对着车厢内的任何景致举起相机。
二
普雄原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小镇,但2015年的普雄却突然出名了。2015年公益圈倍受关注的事件“最悲伤的作文”《泪》便是出自普雄镇宝石小学。这篇作文由支教老师上传至网络后受到了万千网友的关注,沉默的小镇普雄也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记者和舆论。
贫穷是捂在华丽被子里的虱子,怎能轻易示人?“最悲伤的作文”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带来的不是更丰富的教育资源,而是支教老师纷纷收到了当地政府的逐客令。事件发生后宝石小学及周边小学支教老师因“无教师资格证”而被驱逐出校门,支教老师可以选择去别的支教点,让人心痛的还是那些孩子。
我们一行人到普雄后入住志愿者“老巢”清华旅馆——一家既有饭食又能住宿的小旅馆。我们的队长在周边村小支教时常常光顾此地,对清华旅馆颇有情结,对他家的土豆丝饼更是念念不忘。
当晚,在清华旅馆住下后,我们分了组及分配了次日家访的学生,我和年龄较大的郭老师一组,另外两名年轻女志愿者一组,队长一人一组。家访第一天,我和郭老师的家访对象是三人,分别在两个村子。
第一日的家访点在书古乡巴足洛村和胜利村。从普雄乘面包车出来,一路上我们看到不少村庄和村庄中的小卖部,小卖部的矮墙上大都用黑色粗体歪歪扭扭写着“小买部”、“小卖陪”、“小卖倍”等字样,让人忍俊不禁。

小龙女
17岁高一
小龙(化名)是我们的第一个家访对象。
由于雨季时候积水过多,通往小龙家的一段路满是混合着猪牛粪便的泥浆,我们只能尽量靠着墙根走,才免于陷入污泥之中。过了一道矮墙便是小龙家了,我们到访时她们一家人正坐在院中搓玉米,金黄的玉米粒粒粒饱满,散落在尼龙编织袋上。
说明来意后,小龙的母亲把我们引进屋子,彝族的土屋没有窗户,因此采光极差,屋里一片漆黑,小龙的母亲拉开了电灯,昏黄的灯光洒了下来,我猜测电灯大约只有15W。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屋里的陈设,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没有隔间,三张床分别在屋里的三个角落,用旧到看不出颜色的布遮着,衣服凌乱地搭在横起的绳子上。另外一面墙边摆着一张老旧的实木柜,柜上摆着一台同样老旧的电饭煲、老式电视机和一些杂物,除此之外整个屋子再无其它。
虽然已经在大凉山最偏远的村落生活了一个月,但我从未走进过当地人的居所,当赤裸裸的贫穷毫无遮拦与粉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让人有点想哭。我瞬时想到了班上的孩子就是蹲坐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伴着跳动的火苗完成每一天的功课,说不出的辛酸。而小龙,就是在这间屋里读书、写字,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一中,还担任了班级学习委员。

小龙的母亲招呼我们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弟弟抱进来一些引火柴,烧起了火。一阵烟熏火燎,我们被呛得连连咳嗽。火燃烧了起来,小龙的母亲顺手扔进去几个土豆和两根青玉米。
在与小龙的交谈中,我们得知她家共七口人(都住在这间屋子里),妈妈在家种地养育孩子,爸爸外出打工,两个上初中的弟弟,一个上小学的妹妹和三岁的小弟弟。庄稼地大都荒芜,只有两亩好地,平日里种些玉米、土豆、蔬菜,基本都自食与喂养牲畜,只有收成好的年份农产品才有些收入,农闲时母亲靠在村子打零工挣些零花钱。我问她做什么零工?小龙告诉我是去工地背土。
后来我们在村口看到了小龙母亲打零工的那块土场,一袋一袋的土被码成堆等待装到卡车上运走,小龙告诉我们,这里的土质非常适合种植花草,因此就有老板来这里做生意,由当地的村民挖掘、装袋并搬运,这些土最终都要运到城里去卖或者送去花圃。
在我们的家访过程中,小龙的母亲口述,再由小龙翻译给我们。她们全家一年总支出约为3万元,除了一家人的生活费和孩子们的学费,生病吃药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妈妈患有比较严重的妇科病,常年需要吃药,还要和别的亲戚一起承担爷爷肺病和奶奶风湿病的医药费。
小龙家比较值钱的牲畜有两头牛,两头猪,两匹马,家用电器有一台电饭煲及一台老式彩电,父母各有一部按键式老款手机,没有机动车。小龙倒是有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是她读小学时曾来村里支教的小明哥哥前些日子寄给她的。
家访结束后,我们互相交换了QQ号码,小龙主动要求带我们去同村的另一个家访对象家。
勒门男
17岁高一
有了小龙的带领,我们的效率高了许多,在前往勒门(化名)家的路上,我们碰到了赶着马车拉玉米的勒门(但当时并不认识,只以为是勒门家的人)。
郭老师上前就问:“你就是勒门的父亲吧?”
赶马车的青年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是勒门本人。”
眼前的青年,一手握着马鞭,一手去擦额前被汗水浸湿了的头发,瘦高的身材套在一件不太合身的长袖T恤里,如果不是脸上冒出的几粒青春痘,任谁都不会把他与17岁联系在一起。
当时气氛略尴尬,我们连忙致歉,反而弄得勒门更不好意思了,仿佛刚刚被冒犯了的人是我们。正好勒门拉了一马车玉米准备回家,我们紧随其后。
他家院子很大,但显得十分颓败,院子里晾晒着玉米和几大簸箕核桃。勒门用彝语与母亲讲了几句话,母亲示意让我们进屋说话。勒门家与小龙家一样漆黑一片,靠近门的一面墙堆满了丰收后的玉米,只留出一条通往里屋的路,一家人与农作物一起生活在这间不足20平米的屋子里。屋子里也没有凳子,我们就顺势坐在了玉米上,正好靠着门,光线会好一些。

勒门的姐姐已经嫁人,弟弟上一年级,而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一二岁的妹妹却因经济原因辍学在家帮助母亲务农。勒门的父亲三年前自杀身亡,至于自杀的原因勒门并未提及,作为长子,17岁的他早已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只要学校一放长假,他都会回家帮母亲干农活,尤其是一些苦活、累活,他都抢着干。
勒门告诉我们,家里种的6-7亩地庄稼每年仅能卖出3000多元,两个孩子读书,一家人还要生活,每年都要借钱、贷款过日子。当我们问起家里的牲畜,勒门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院里套在马车上的马,说:“家里没有马,这匹马是借来的。牛倒是有一头,但太小,还不能耕地,小猪倒是养了两头。”
勒门家没有低保,也没有退耕还林的补助,一家人只能靠着几亩薄地生活。经济条件如此拮据,他的母亲仍然没有放弃让勒门及弟弟接受教育让我尤为感动。而勒门也很争气,读书一直很努力,在他母亲眼里,勒门能考上越西县一中是她最引以为豪的事。
准备离开时,我们注意到低矮的门楣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好好学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做爸爸妈妈的小乖乖”。
木呷男
17岁高一
当日家访的最后一个学生,是书古乡胜利村的木呷(化名),距离巴足洛村大约1.5小时的脚程,依然是向导小龙与我们同行。
经过几个小时的相处后,小龙与我们熟络了起来。在去巴足洛的路上,我们聊了许多。小龙非常喜欢英语,可她的英语成绩并不好。县一中的大部分同学都是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语,而和小龙一样从乡下考过去的同学初中才开始接触英语,到高中也需要从26个字母重新学起。她特别想学好英语,但是又力不从心,从内心觉得自卑和胆怯。
郭老师说:“人的语言天赋在13岁就关闭了,你是不可能学好英语的!”我不知道郭老师的数据是否有科学依据,但我不认同这种观点,一路上都在鼓励小龙不要放弃学习英语,不努力永远都不会成功。后来,我经常能在小龙的QQ空间里看到她用英语记录生活,无论结果怎样,学习的过程就是一种快乐。
到达胜利村后,经过多方打听,我们终于找到了木呷家,她的奶奶把我们引到一院荒草丛生、快要垮塌的房子前,并告诉我们这就是木呷的家,随后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引我们进了屋子。

其实这间屋子基本已经空了,并没有人住在这里,木呷本人也没有回到村子,我们只能采访了木呷的奶奶和一位自称是其堂叔的男人。
木呷的奶奶告诉我们,木呷的妈妈因为贩毒获罪入狱,爸爸也四处游荡并没有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木呷的学杂费用都是由外出打工的二哥承担,平日木呷住在学校,节假日的时候便回到叔叔家里,这里的屋子也就闲置下来。
木呷的家庭情况一目了然,一个坐监狱的妈妈,一个四海为家的爸爸,一个年老多病的奶奶,好在还有兄长和亲人的帮助才能继续读书。
凉山州距离金三角不远,自20世纪90年代毒品就成为了大凉山的灾难,大凉山腹地越西县更是毒品的重灾区,由于父母吸毒、贩毒入狱、艾滋病死亡,许多孩子变成了孤儿。
三
我们返回到巴足洛村时已近黄昏,小龙家的地就在村口,他的母亲正在地里掰玉米棒,小龙跟我们告别后就钻进了那片绿油油的玉米地。
随后的几天,我们又去了越西县另外几个乡家访,共走访十余个家庭,每个家庭的贫穷原因几乎都是没有经济来源和不同的疾病。
因山区村小、镇小教育资源及其匮乏,能考得上高中的学生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以我支教的三年级学生为例,班上共有39个孩子,我们结班时上学期的成绩为语文平均分8分,数学平均分11分。村小大部分的孩子上到五六年级都会辍学,一方面年龄大了可以成为家里的劳动力,另一方面这样的成绩很难顺利升入初中。因此这极小一部分高中生的贫困极具代表性,我们深知在这大山深处,贫穷是常态,每个家庭的贫穷程度不相上下,而我们所走访的这十几个家庭实际上就是大凉山生存现状的一个缩影。
比经济落后更可怕的,是人精神世界的贫瘠。毒品泛滥,艾滋高发,孤儿众多,失学率极高,这就是真实的大凉山。当我只身前往大凉山时,有朋友劝阻:你就去半年,根本改变不了大凉山的教育现状,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改变不了……但是当我真的身处大凉山腹地时,我真切地觉得能改变大凉山这一现状的,只有教育。能改变大凉山新一代年轻人命运的,只有读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一个持续且缓慢的过程,我们教过的孩子也许这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凉山,但是当有一天,他们成为了父母,对下一代的教育观念与重视程度一定是区别于父辈的。
而小龙、勒门、木呷这些通过读书、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县一中的孩子,他们的命运已然与同村务农的同龄人不同。走出大山,改变自己的命运。回到大山,也能反哺乡土。
还记得我支教时有一日,本来准了假去参加哥哥婚礼的吉日(化名)又出现在教室。
我问:“吉日,今天你不是请假了么?”
他答:“爷爷不允许我请假。”
我相信在大凉山腹地乡村,如吉日爷爷这般重视教育的家长,一定会越来越多。


注:为保护隐私,文章里出现的人物均为化名,照片为作者路边随手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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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花田
竹杖芒鞋,仗剑天涯。镜头和笔,皆为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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