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小时候,每次和母亲去姥姥家,路上都要央求母亲给我讲个故事。从家去姥姥家大概二十分钟的路,母亲讲的故事绘声绘色,一个故事讲完,刚好到姥姥家门口。
那一次,是一个寒冬,刚落了雪,还穿着厚厚的绿底红花的袄子,戴着棉手套。冷风吹在小脸儿上还有一些微微的疼。呵出来的气瞬间在空气中凝结成水珠,变成一团白色水蒸气从口中呼出,像是姥姥午后闲坐在藤椅上缓缓呵出的烟圈。
故事讲完,我还意犹未尽地沉溺其中,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姥姥家的楼下。门口有几级台阶,正欲拾级而上时,不经意地抬头,竟陡然发现隔壁墙内的一株花树,伸出墙壁的些许花枝竟开了好几朵美艳的红花。花枝上还卧了雪,雪色洁白,与艳红的花朵形成鲜明的对比,使得那花看上去更红了,雪更白了。红花黄蕊浅藏在白色的雪房子里,微风吹过,花枝轻轻颤抖,枝上细雪飘落又似下了雪一般,而那红花却不觉寒凉似的,只是花瓣在风中点了个头,丝毫没有惧怕认输,缴械投降的意味。
在这严寒的季节,一片光秃洁白的世界里,这鲜红的几朵小花显得份外突兀,却又那般让人惊叹。我问母亲这是什么花,怎么会在这寒冬腊月开得这样凛冽。母亲答曰梅花。那是我第一次见得梅花,也只因这一眼,因着她这样桀骜的姿态而喜爱不已。但是,过不了几年,姥姥家邻居墙里的那株梅树便死了,亦或是被砍了去,不得而知,总之是再没有见过冬日里艳阳一般的梅。

后来才得知,这梅花实并不耐严寒,至少是东北这样的寒冷是艰难的。梅常在长江以南栽种成活,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曾一度怀疑幼时所见是否为梅,可一有母亲坚持,二是这样能在腊月风雪中盛放的,却也想不出第二个了。不管怎样,却也回不到当初细细再作评断,姑且就算是梅吧。
梅花在冬春开花,冬天里百花皆枯,唯有梅独占春色,却又在早春来临,百花渐渐苏醒,竞相开放,像是旧时怡春院的姑娘们浓妆艳抹地,花枝招展齐上阵,一争长短,以搏君子青睐之时,梅花却悄悄地掩面退出,合上曾经艳压群芳的容颜,退到幕后,从此布衣素衫,只做一个寻常女子。这样的清洁孤傲。不需要众星捧月般地荣耀,也不屑与那一众莺莺燕燕般的女子一较高下,选美似的站在刺眼的春光下任人轻佻谈论与狎弄,那可真是失了身份。若是真的欢喜,想要一睹芳容的,定会甘愿付出等待的时间,也不会畏惧清寒露重的天气。挑一个晴朗的雪后清晨,裹上那件珍贵的袄裘,细细梳洗妆扮一番,焚了香,净了手,才庄重地走出家门,踏雪寻梅去了。梅树下轻仰着头静静欣赏,或是赋诗一首以表心意,或是泼墨一番留住美好。即便是折下一两只,想要常常与其伴着,也是养在白瓷的清水瓶里。这样的郑重对待才对得起她傲然的姿态。
这并不是说梅是这般端着架子不近人情的,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如普通邻家女子一般,也希求着遇到有心的人真心真意地待她一世。但即使是这样,她依旧不愿意流俗谄媚,去轻易讨好,那样要来的也终究不会长久。宁可这样孤绝了自己,也不愿落了那些虚与委蛇之人的阱。

说到梅花,自然想起梅妃江采萍。众人皆知唐明皇与杨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更有文人墨客赋诗多部,甚至作四大名曲之一《长生殿》。然而,梅妃的故事世人知之甚少。这个自小钟爱梅花的清绝女子,也不自觉地被烙印上了梅花的宿命。
采萍本是福建莆田人,与京城长安相隔万里。然,她的才情堪比晋之才女谢道韫,能歌善舞却又不输汉之赵飞燕,更是一抹清丽素净的容颜如同高洁的梅花一般让人爱慕。就这样,这一才貌双绝的梅花般的女子,她的盛名远播到千里迢迢前来为皇帝选妃的高力士耳中,遂将其带入宫中。一曲《梅花落》,一舞惊鸿。她得以盛宠也是凭借那清雅的气质和不凡才气。因她酷爱梅花,赐号梅妃。
在杨玉环到来之前,梅妃与唐玄宗有一段只属于她自己的快乐时光。皇帝的宠爱只在她一身。但她依旧是她,不会得了宠便卖了乖,不知身份的任性妄为;亦不会像日后万千宠爱的杨妃解得风情,懂得如何讨皇帝欢欣。她只还是做自己。即便是爱,也是清冷的,淡淡的,不似玫瑰牡丹那般炽烈。这样的感情,若是在寻常人家,相敬如宾的,或许也可相濡以沫的一生。但,她嫁得不是寻常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可以为她梅花般的性子所痴迷,但那不过是在千树梨花中瞥见这一点特别的红,而一时忘了形,自是不能长久的。当杨玉环翩跹而至时,他才醒觉,他所钟爱的还是那艳丽的,夺目的,艳冠群芳的牡丹。梅的孤高清冷并非谁人都可以欣赏,都懂得欣赏的,即使他是九五之尊。
失了宠的梅妃也曾努力过,争取过。她是爱着他的。再清高的女子,一旦爱了,都可以放低身段。她知道,她做了,未必能唤回他的心,但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便零星的机会都没有了,何况,那个人是皇帝,是众人追捧的,自是不会因她的决绝而心软。但她又不是吃醋撒泼的女子,连与杨妃周旋争宠这样的事竟也要做的那般优雅,写赋,赠笛,皆是才子佳人之间的情思传递,自是敌不过杨妃的温柔乡。被激怒的杨妃一句“赐死”,近旁的皇帝听了也只是沉默,连反驳的话都不肯给予。已经落了这斯田地,她深知,再如何也是挽不回负心的人。既然这样,那便决绝一点。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不能做的,也俯下身姿,放下尊严的做了。既然一只曾经高傲的梅已被你践踏至脚下,如此不堪,那即便你是九五之尊,也不配再赏我之颜,与我言欢。她收起烟火气,复又披上孤傲的衣,真真正正地做了一只梅。几岁之后,皇帝偶然忆起梅妃,心怀愧疚,差人赠珠示好,却被她退回,不予接受。他才知,他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亦或者那心早已死去。据闻梅妃在战乱中,为保贞洁自尽而亡。在她死后,园中为她所种所有梅树却也奇迹般一夜之间尽数凋枯败去。遂有人说,那梅妃真真是梅花花神下了凡,却遭得皇帝如此对待,活该他遭了谴。
这却又让我想起爱玲来。这个民国的奇女子,也是傲得似一朵红梅,在那样战乱的年代里,依旧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不顾世俗眼光,高傲地连照相都是昂着头。但,就是这样一个别人眼中都不敢近前,可望不可及的女子,却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还开出花来。她忍受着他有了自己之外,还有小周,还有范秀美,甚至苏青也是密会过的。他以为她是不介意的,竟连隐瞒或是说个谎都不乐意,因着在他逃亡的日子里,她依旧用自己辛苦得来的稿费接济他。当他收到她的那封绝情信,他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了解她,她真的可以做得这样的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连分手也为他人着想,怕在他本已颠沛流离的生活上再加一把盐。却不知,其实那人从未在意。感情,他从来都不缺。后来,他却真如健忘一般,亦或是以为她不过摆摆姿态。他又写信给她,但果然都是没有回复的。
也有懂得欣赏梅之高洁的,甚至用自己余下的大半生都与她相依相伴。北宋词人和靖先生林逋,性孤高。让他得以流传后世为之赞叹的并非他的词作,而是他“梅妻鹤子”的人生。
梅虽是高洁脱俗的,但她也有自己的恬静与温柔,只示于真爱她的人,甘愿为其粗布麻衣,烟火里流转。当你再与清幽处踏雪寻得她的身影,请善待她,或是不惊扰她。寒是她的骨,清是她的心。懂得才会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