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 42 Day 5:戰地狐步舞、近松物語、公義暗角
戰地狐步舞(Foxtrot,Samuel Maoz,2017)
近松物語(溝口健二,1954)
公義暗角(In the Fade,Fatih Akin,2017)
9. 戰爭、宿命、生存與死亡、解脫,構成戲內四組優美的狐步舞,每跳完一次總是要回到原點。以色列導演Samuel Maoz曾憑藉敘述年輕人直面戰爭殘酷的處女作《黎巴嫩》(Lebanon,2009)揚威威尼斯,而在這次的《戰地狐步舞》裡導演將步伐輕盈、不停回旋的舞蹈與一個深受戰爭創傷困擾的家庭群像相聯繫。人與人、國家、戰爭組成一條條錯綜複雜的因果鏈,當中飽含的悲慟、絕望、愧疚、迷惘等情感真摯動人,也如旋轉的步調,餘音裊裊,久久不散。
首幕,有從軍經歷的中產父親將心愛的兒子送去駐守邊境,一天上午突然得知兒子意外死亡的消息,導演多次運用特寫聚焦父親傷心欲絕的痛苦表情,在俯瞰角度之下旋轉的鏡頭恰似韻律輕快的舞步,但父親百般煎熬的內心世界何其沉重壓抑,機位運動與角色複雜心理之間的強烈反差隱約滲透出生命的荒誕質感,向陣亡者家屬通報噩耗、負責葬禮事宜的士兵程序化的安慰問候,幾乎不帶有過分的情緒流露,焦慮不安的父親與神情冷酷的軍人構成頗具深意的對照,那是感情充沛的人性與國家命令高於一切的軍隊作風的矛盾,導演透過舞台劇色彩濃厚的室內戲,把平民與國家難以調和的裂縫率先展現於觀眾眼前。個人的生命在國家集體主義(以巴問題)面前也成為可供兒戲的笑話,又一則消息傳來,父親無以復加的難過被恐懼、憤怒所取代,陣亡的不是自己的兒子,逝者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但父親的情緒並沒有因此穩定下來,他迫切地向軍方請求遠在邊境的兒子趕緊回家,然而,人之常情換來的卻是一場無法彌補的悲劇。
不同於前作近距離展現深受戰火無情摧殘的平民,《戰地狐步舞》裡真正的戰場在駐守軍人搖搖欲墜的心靈。次幕,鏡頭轉移至兒子從軍的邊防哨站,一望無際的荒原,泥濘不堪的土地,如此惡劣的環境,導演卻出乎意料地以超現實的詩意與略帶黑色幽默的冷峻口吻表現四位年輕士兵百無聊賴的日常生活,不緊不慢的節奏猶如戲裡多次往返的駱駝;年輕的兵士們住在逐漸傾斜的集裝箱裡,為國家服務應該要感到光榮,但他們每天皆陷入無盡的困惑之中:我們為了什麼而戰?戰鬥的對象又是誰呢?頻繁閃爍的探照燈,能看清一個又一個路徑此處的平民極度緊繃的臉部表情,卻沒有辦法照亮不斷下陷的靈魂。
沒有兩軍對壘的激烈衝突,不見血肉橫飛的屠殺慘狀,風平浪靜的日常之下,士兵與心底的虛無進行搏鬥。閒暇時間,兒子在同伴面前跳起了狐步舞,動作滑稽但迷人的舞姿,與停靠在一旁的廢棄貨車上笑容燦爛的美女畫像相映成趣,然而,看深一層,無論是對於兒子,或者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來說,強制服從兵役與指令,對抗並不存在的敵人本身就是一種代代相傳的罪惡,他們無時不在帶著枷鎖跳舞,享受著所謂光明的人生。
兒子向同僚說起離家前,父親親手交給他的「傳家寶」,一本印有漂亮裸女的色情雜誌,那是父親小時候因為被封面吸引,冒著被家人訓斥的風險用二戰大屠殺倖存下來的、無比珍貴的希伯來聖經交換而來。長大成人的父親撕掉裸女胸前的羞恥布,感受到女性乳頭的甘甜,但遮蓋裸女乳頭的叉形圖案卻從此深深銘刻在他的臉上,象徵審判的黑色十字架背後,隱藏著父親的揮之不去的戰爭創傷與罪疚。導演選擇賦予父子二人相似的宿命,同時也是整個以色列的命運:士兵只為了生存而戰鬥,國家卻把他們塑造成滿手鮮血的英雄。兒子騎著悠哉的駱駝去拜會死神,父親含淚跳起狐步舞,哀悼的不僅是兒子的死,還是那個回到原點的自己。
10. 溝口健二的晚年傑作,一齣棒打鴛鴦的古典愛情悲劇,故事若放在今天來看不算精彩,但溝口健二對江戶時代的女性心理及其曲折命運表現得細緻入微。主僕有別,森嚴的性別、階級制度令年輕男女無法自由相愛,戲裡家財萬貫的大經師以春能不受限制地娶妻納妾,然而可憐的妻子只要與其他男人有親密舉動,就會遭到官府以通姦的罪名執行判決,遊街示眾。大經師妻子阿三與下人茂兵衛由外人「亂點鴛鴦」開始,到霧中泛舟,兩人弄假成真,最後更是十指緊扣不離不棄,從容赴死,受盡愚昧的世人誤解與折磨。層層推進的古典敘事,溝口一場一境與早坂文雄以鑼鼓、撥弦為主的日式弦樂渾然天成,極力渲染儘管男女主角命途多舛,仍要放膽去愛的氛圍。論美學,溝口把女性的古典之美發揮極致,無出其右,然而我更喜歡成瀨筆下的女性,成瀨並不忌諱描寫放浪形骸的女人,他要求筆下的角色直面自己的慾望,對比起追求理想化女性的溝口顯然更接近生活的本質。
11.當社會公義無法依靠國家司法制度得以伸張時,Fatih Akin給出最極端,卻也是最有用的辦法:同歸於盡。Diana Kruger演活了悲憤交加的母親形象。土耳其裔丈夫和兒子被兩名新納粹主義暴徒放的炸彈炸死,面對兇手於法庭之上的狡辯,母親與律師雖據理力爭,一面倒的人證物證卻無法將罪犯繩之於法。法律的失效,讓怒不可遏的母親選擇以暴易暴,在Fatih Akin的字典裡,沒有「寬容」二字,可以說,在這個新納粹主義、種族歧視瘋狂蔓延的當今世界,粉飾虛偽的包容換不來一聲謝謝。導演將利劍直指歐洲各國對待、處理移民問題的態度,是什麼原因令新納粹得以壯大?是什麼原因逼迫戲中母親非得以恐怖主義對抗恐怖主義?導演不去批判母親的做法是否正確,而是嘗試讓觀眾反思導致悲劇發生的根源(為什麼),儘管母親復仇成功,觀眾卻沒有獲得一絲快感,積壓胸口的怨氣無處發洩。母親看著手機視頻裡丈夫與兒子歡快的背影,斯人已逝,報仇雪恨又如何,心愛之人永遠不會回來,剩餘的人生已無任何意義可言,由此看來,Fatih Akin可比Kenneth Lonergan悲觀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