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木岁时记。第九候:菜虫化蝶
在中国,第九候叫“鹰化为鸠”,鹰和鸠是截然不同的鸟,怎么可能随意变化呢?实在令人费解。日本的第九候“菜虫化蝶”倒是我们司空见惯的。

小时候洗菜,遇到的菜虫可不少,芥蓝菜招腻虫,密密麻麻的看着就起鸡皮疙瘩,豆角和玉米里也藏着虫,但这些虫都化不了蝶,蝴蝶幼虫里最常见的是爱吃白菜和甘蓝的菜青虫。
白菜里的菜青虫,身体胖乎乎圆滚滚,淡绿色,半透明,相貌普通,变成蝴蝶后也乏善可陈,单薄瘦小,一身缟素,几点小黑斑,这种蝶名叫纹白蝶(pieris rapae)。
我常常好奇,那些豪华绚丽的大蝴蝶,它们的幼虫都是什么样的呢?一次在我种的茴香杆儿上发现几条碧绿的大青虫,身上还长着漆黑迷幻的条纹圆点,肥大威猛,或许成蝶后也不一般吧。
日本人常用蝴蝶幼虫喜爱的食物来给它们起名字,例如纹白蝶的幼虫喜欢青菜,就叫它“青虫”(あおむし)。有一种大和小灰蝶(浅草蓝,pale grass blue),幼虫喜欢吃酢浆草,就叫它“方喰”(カタバミ,是酢浆草的日语发音),而扬羽蝶(凤蝶)的幼虫喜欢吃柑橘科植物,就叫它“柚子坊”。坊(ボウ)的意思是“小少爷、小男孩”,《千与千寻》里汤婆婆总是大声喊自己的巨婴儿子“坊”!“坊”!中文翻成“宝宝”,很形象。

蝴蝶有两个别称:“梦虫”和“梦见鸟”,来自庄子梦蝶的故事。
菜虫与蝴蝶,其形相差甚远,与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受到的待遇也天壤之别,从虫化为蝶,就像美梦成真一样,所以人们看到“青虫也学庄周梦,化作南园蛱蝶飞”时,大概还是羡慕多于感悟吧。
虫子们努力化蝶的时节,去外面走走,看看这时候开着什么花。
☘️ 堇
植物中,三色堇在形色上与蝴蝶最为相似,所以当初它从欧洲和西亚地区传到日本时,就被称为蝴蝶花。

现在,一般把小花的三色堇叫ビオラ,从viola而来,viola是所有堇科共通的学名,拉丁文的意思是“紫色的”。仔细观察一下,三色堇的园艺品种虽然多姿多彩,但都少不了紫色的影子,这是堇科的祖先给它们留下的家族印记。
花大的叫パンジー,是pansy的音译,来自法语“思考”,据说是因为它的花骨朵朝下垂着,似低头沉思。
不过我更喜欢管它们叫猫脸花。难道不像吗?
三色堇的“三”绝对是个虚词,它的品种达四百种以上,花比蝴蝶更艳丽多姿,且花期极长,一年四季都点缀着街头花坛。可是日本人真正钟情的是他们本土自生的堇草。
堇草的名字叫sumire(すみれ),它也分好多品种,最常见的是Viola mandshurica,小种名意为“满洲地区的”,说明最初是在中国东北发现的,还有一种是Viola grypoceras,写作立壶堇或立坪堇,grypoceras是“有弯角的”意思,这个弯角很像木匠们用来弹线的墨盒,因墨盒(墨入れ)念sumiire,后来就简化为sumire了。

顺便说一句,日本墨盒的造型曲线非常优美,过去的工匠做活儿时,不仅注重实用价值,而且把外观都做得像工艺品,那样花费许多时光和心血来完成一个物件,从不知什么叫凑合和一次性消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工匠精神”吧。

与长在花坛里的三色堇不同,堇草朴素低调,春天从山野路旁悄悄探出头,静静伫立,毫不起眼,但如果你停下脚步细细审视,就能体会它们的温柔清雅可爱。松尾芭蕉42岁那年,从京都走到滋贺,越过比叡山时,在山道旁休憩,低头望见悄然伫立在路边的小堇草,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为之动情,写下著名的俳句:
山路きて なにやらゆかし すみれぐさ。
纤弱柔美的堇草,使松尾芭蕉想到人世和景物的变幻无常,却哀而不伤,这就是日本人最喜欢的感觉,日语叫哀れ(可哀),有着天籁之音的爱尔兰歌手恩雅,把芭蕉的俳句改编成一首歌《sumire gusa》:
物の哀れ(触景生幽情),
紫色の花(紫色之花),
春の花(春之花)……
恩雅的歌声,空灵美妙,令人联想到北极光。北极光与蝴蝶梦一样,都是让人把握不住的变化无常之美,都是人类永远的哀れ。
堇草的花语是谦虚,小小的幸福,低调的美。

其实,西洋原生的堇似乎也没有改良后的三色堇那么招摇,因为它在西方也代表着谦逊、诚实,据说西方人理想中的女性要具备三种花的美德:玫瑰的美(beauty)、百合的威严(mojesty)和堇的谦虚、可信(modesty/faithfulness)。此外它还代表贞洁,在希腊神话中,它是美少女伊尔变成的,伊尔被风流的阿波罗一见钟情,死皮赖脸缠上了,她本已有订婚的未婚夫,如今受逼不过,只得求贞洁女神将自己变为人以外的任何东西……在天主教里,堇是献给圣母玛利亚的花。
☘️ 花大根(诸葛菜)
二三月间,堪与蝴蝶媲美的还有诸葛菜,因开于农历二月,也叫二月兰。它与菜虫们喜欢吃的白菜萝卜同属十字花科,花酷似萝卜,日本把萝卜叫大根,所以就称它“花大根”,这个名字不够美,我更喜欢植物学家牧野富太郎给它起的名字:大紫罗兰花。

花大根的花像堇,它的学名violaceus,意思是堇草色的,学名里的属名orychophragmus来自古希腊语orycho(挖掘出来的)加上phragma(隔壁墙垣根下),中国原产的它,大概最初被发现时就是这样随随便便长在人家墙角边吧。虽然同为野草,却不像堇草那么柔弱,高大茂盛如同一群开朗活泼的村姑,鲜艳的紫色四瓣花散发出青春的野性魅力。
中文名诸葛菜的来由,据说是诸葛亮在出征时经常在驻地周围撒种栽培它们,孔明并没有浪漫到要美化自己的营地,只因它们容易生长,可以给兵士们充饥,故名菜。百度上都说诸葛菜就是芜菁或者蔓菁,但日本的花大根只是一种野生花草,改良后的品种也只用来观赏,常见的食用蔬菜かぶ(蕪、蕪菁,学名Brassica rapa L.var.rapa)却与花大根不是同一物。
花语是:智慧之泉。不用说是跟诸葛亮有关。
印象最深的是前年去富士山下露营,有户人家门口种了一大蓬花大根。富士山顶依然残留积雪,但花大根传递的信息是:春天来了!

☘️酢浆草
日本醋瓶上的标签是个大大的“酢”字,我以为这个字中文念乍或昨,其实它就念醋。古人用酒敬客叫“酬酢”,这个字大概原本指酒,不过酒没酿好就变成酸醋了。
酢浆草的叶子是酸的,它的学名oxalis corniculata,语源来自希腊语oxys(酸的),与我同时代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我们年幼时都有神农氏的素质,喜欢尝遍百草,原因无它,一个字:馋!没东西吃,只好见什么都抓来尝尝,而手到擒来的植物就是酢浆草。这个特性在古时候还被利用来擦拭铜制的佛具、镜子和铁器,叶子中含的草酸可使其发光。

据说全世界的酢浆草有五属300多种,开黄色和淡粉红的小花的最常见,五个单薄的花瓣,细看楚楚动人,会结一个个尖角的实,里面装满种子,成熟后弹飞开去,所以酢浆草可以成片成片地生长。corniculata的意思就是讲它的形状是“有角的”。
酢浆草最大的特征在于它的三片心形的叶子,无论什么品种,看到叶子就知道它们是亲戚,但如果你看到长出四片叶子的酢浆草,那就要恭喜你了,它就是所谓的幸运草,据说出现的几率是万分之一。
最近街边野生的酢浆草中,开大花的品种渐渐多起来了,开鲜黄色花的叫大花酢浆草,它是南美洲原产,而开紫红色大花的叫关节酢浆草,它有球根一样的块茎,日语叫芋酢浆草,几年前我捡回来一个种在花盆里,自此繁衍得一发不可收拾,它们漂亮的粉紫色大花刚好填补了夏末秋初时阳台上的寂寞。朋友家里还养着一种紫红叶开浅粉花的,那是红叶酢浆草,养的水灵灵的,叶子比花还好看。

酢浆草用日语念做カタバミ,有人按此读音给它配上别的汉字,比如片喰、傍食、片食等等,为什么会这么念呢?有人说是因为它的叶子一到晚上就会闭合成了半片的样子,由此又生出一个有意思的别称叫雀之袴,袴就是和服里的裤子,酢浆草重叠起来的叶子跟裤子有点像,但太小了,只够麻雀穿。
☘️橘
看过一部香港电影《屈原》,因年纪小电影看得半懂不懂,但里面屈原的女学生婵娟边弹琴边唱了一首《橘颂》,旋律优美,我马上就记住了,至今仍能一字不拉地唱出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我只在花店里见过立花橘,小白花5、6月开放,香气宜人,但是果子吃不了。橘树一过淮河便为枳,酸涩不能入口,所以屈原称赞它坚定不移。日本的橘实小而酸涩,我怀疑它就是枳,但日本人非常喜欢它,叫它タチバナ(tachibana)也写作立花,学名叫citrus tachibana,citrus是古拉丁语“柠檬”。
此时立花尚未开放,之所以想起它,是因为回昆明老家,三月便闻到花香了。

日本人食用的橘子称为蜜柑,是从中国引进的橘子改良而成的品种,最多见的是“温州蜜柑”,不知跟温州有何关系。
最著名的蜜柑产地是四国岛的爱媛县。去年我和丈夫自驾环游四国,在路边摊子上看到卖橘子的,价格便宜得惊人,主人一个劲道歉说今年雨水太多,橘子太酸了不好吃,可是我俩吃了一个,浓厚香甜,水分又多,比平时吃的不知好多少倍。老公便开车边感叹:要是让这个橘农去尝尝我们在超市里买的橘子,人家还不知会怎么同情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