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为何被称为“血写的文学”?

每当拿起萧红的这本《呼兰河传》,
那种熟悉、魂牵梦萦的感觉若隐若现,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依然可以理性地分辨出
线性叙述对描绘对象
不可避免的“艺术”加工与取舍痕迹,
我们甚至可以说,
《呼兰河传》就是萧红那时的回忆本身。
也正是这样,
那种回忆、生命与表达融为一体的神秘内在力量,
好像就形成了一种音乐性的感知方式,
续写一个华丽生命的音乐篇章。
《呼兰河传》里有一种回忆的散漫,这是由一个坚实的音乐性精神支撑着。《呼兰河传》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意味着回忆在小说中承载着基本的结构的和美学的功能。它生成或决定着小说的技巧。那么音乐性在这里既是作为一种生命本身的内在结构被感知和表达,也是缝合萧红所有回忆性情绪的隐在结构因素。
如果说张爱玲的小说是写出来的,字里行间流溢出充沛的才气,萧红的小说则是从心底里、血液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张有的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绝世领悟,萧则在生活的海洋中徘徊挂牵。陈思和在论及张爱玲与萧红的不同时也特别指出“生命”这个关键词,萧红是很不聪明的,很粗糙的,甚至有点幼稚、原始,但是,在生命力的伸展方面,她所能包容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远在张爱玲之上。

她的生命力是在一种压不住的情况下迸发出来的,就像尼采说的:“血写的文学”。
由于《呼兰河传》是萧红在极度寂寞的回忆中写就的,所以,小说总是呈现出一唱三叹的情绪,呈现出不能忽视的浑然天成的音乐性,某种程度上使得小说不像小说的叙述,而是私人秘密情感的婉转、缭绕,回忆的眼光抚过每一抹曾在生命中投下的亮光。虽然,当回忆的琐碎被嵌进叙述这种形式中时,它们都被艺术地加工过了。
比如小说的开头,几乎是“冻裂”的爆破声此起彼伏: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
“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
……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人的手被冻裂了。
……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

萧红仿佛省去了前面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进入抒情的声道,而开头的这一句,也几乎是小说本身气势的最好注脚:“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不但大地的裂口开了,小说也是如此,抒情的裂口打开了,便随心所欲地,想到哪,说到哪。而每说及一事物或人物,都反复再三地叙说,像是再也不会回去了,所以仔细抚摩,好记住每一条缝,每一个裂口,徘徊不前,叙述在盘旋着迂回着。盘旋、迂回的同时,划下了深深的痕迹———家乡在萧红生命中的情感、形象、色彩沉淀。
萧红的情绪从具体的裂缝:“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再到对裂缝这一现象的总结:“严寒把大地冻裂了。”下面也是:“……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人的手被冻裂了。”这是“冻裂”这一情感的回忆意象的绽放,就仿佛心灵被残酷的现实生活“冻裂”,裂得四横八叉、随时随地。这里重要的是“冻裂”这个爆破的声音所波及的缝隙,以及“冻裂”所生成的与理想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图景。从而让这种“冻裂”触目地横梗在记忆中的那片冬日的土地上,即使是在接下去最可爱清新的叙述当中,也不能轻逸地飘飞衣角,而是如莫扎特“含泪的微笑”的旋律行走。也正是这图景,使《呼兰河传》通篇洋溢着说不出的沉痛。

因为无论如何,当远离了生活事故现场,远远地回忆着故乡和过去,虽说有了居高临下的启蒙预设,同情与理解对生活在麻木中的人来说,也不过是文人轻盈的诗意。更何况萧红的姿态是既溺爱后花园的温情,又以极熟稔的邻里故人角色检点生活的悲喜。就在这迂回、盘旋着的叙述吟唱中,完成了生命的音乐性形式的无意识表达。同时,这种表达形式反过来成了萧红情感的开放的容器,为生命的吟唱辟塑出一条属于那时的萧红的情感溪流。

在奥古斯丁·施莱格尔看来,在古代,三种基本表现方式:声音、语言和运动是融合在一起,服从于速度、节拍和韵律的统一规律。后来艺术发展而成枝叶繁茂的大树就根植于这种统一的古代艺术中。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当艺术抒写进入自由的状态,“声音、语言和运动是融合在一起”的。实际上,所谓的“萧红体”,也正是在这种充满萧红的生命和艺术表达的感知方式之中。而这,正是我们不能忽视的《呼兰河传》对生命的音乐性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