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晦涩而显微知著
我们居于一处,面对面地,对彼此作出反应,然而在所有状况下,我们总是孤单的……从本质上说,每个具体化的灵魂都命中注定要在孤独的感情、感觉、领悟与想象中忍受或享受。所有这一切都是私人化的,并且除了通过符号与间接传递外,是无法交流的……
——赫胥黎,《众妙之门》
3月18日 星期日 表面晦涩而显微知著
2首识3的时候,并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之萌芽。也就是说,3对2没有产生外表形象的吸引力。在往后的一段相处过程中,两人以人生轨迹互不干扰的状态自然地社交。碰见了便点头示意,不见那也无妨,仿若不存在于必须遵从的物理规则所主宰的世界。从这一点来看,世间的必然性可以说是一种含糊不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豁然出现,并对这一关系投诸以影响呢?恐怕是需要时间以侧耳倾听的。
就在某一时刻——具体的时间截点已了然忘却,2心中什么东西怦然爆炸了。质量无限大的奇点由内向外传送能量,直至波及整个宇宙。能够解释这一异象的理论或有不少,却没有哪个科学家信心笃定地声称自己是有能力厘清端绪的。另外一种更加令人信服的可能性是,或许这根本不是一个科学问题,只不过人们倾向于用逻辑的眼光来考察罢了。总之,就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2心中的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如同深埋的种子解除休眠一般破土而出。表面晦涩而显微知著。
请务必始终铭记一件要领:我们在这些文字中试图传达的一切——主旨也好幽思也好,说是一种情感诉求也未尝不可,暂且用“一切”这一模糊暧昧的词语指涉了——并不是所谓的爱情。爱情是人类情感中最为无迹可寻的一种,再没有哪种情感较之更加虚无缥缈,难以捕捉其形象。然而,他们之间的的确确存在些什么,从2心中那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发迹,顺着空气中曲率微弱的弧线蔓延开来。那玩意儿究竟是怎样相貌,我们现在还不得以向诸位描述干净,但确凿无疑的是,那是种真正现代自然、完全拒绝社会化的物件,将在后文为诸位一一道来。
3月20日 星期二 消磨自我不过掩耳盗铃
阅读和写作同时缓慢地推进着,偶尔停下来做两道英文单选题,恍惚之间感觉这种布朗运动状貌的生活也许会是我们比较好的一种状态。零散地下了一天的雨在这时也停止了,但仍然刮着惨白而淡然的风。是时候去吃晚饭了。
在食堂打了烤鸭饭,吃了两口便觉油腻。在众多的生命阶段,一觉醒来顿觉虚妄从天而降,咀嚼着噪音混杂的空气而感食之无味。时间踱着小步,投下单薄的面影晃荡于诸位身前,付与生动无比的事实: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毫不费力地径直奔向命定的热寂。
蒙上被子,从这个世界的意识中消磨自我的存在,到底不过掩耳盗铃罢了。一个人的自我是物质的,是社会化的,只要这个宇宙继续运转,无端的事故便赓续不止。正如此时此刻,我们无法抑制住对你们的忿恨,诸如你们的侃侃而谈、你们的故作深沉以及你们的冷淡自赏,但我们的感受对这个世界有何影响呢,不过是如同加缪笔下的男主人公,母亲去世也不曾哭啼一声。一旦意识到这点,自然想到诸位并不在乎我们的感受。还是让我们回到虚构的起承转合之中吧。
3月21日 星期三 德里克·贾曼理应爱好各种颜色
德里克·贾曼在2出生的三年前去世了。在赋予2生命源泉的精卵细胞融合一体的那一时刻之前的三年时间里,德里克·贾曼的肉体从组织分明的有机整体降解为零零散散的无机或有机小分子,最终回归于他所热爱的自然。表面上看,德里克·贾曼的死亡和2的出生并没有直接的干系,事实上,在2出生后的十多年里,他都不知道德里克·贾曼是何方神圣。但在2的内心深处,他坚信德里克·贾曼的存在进入他的意识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征兆。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德里克·贾曼死后的身体中的一个原子,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跋涉与漂泊,来到了他的身体里。没准那一原子正来自于吞噬贾曼生命的艾滋病病毒也未尝不可。
正如每一个小孩子都需要经历自我发现的旅程,2在他的童年时期也面临相同的抉择——“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当时还年幼的2就隐约感知到这个问题下潜藏的一种不合理性,如同冰面下缓慢游动的庞然大物一样让人心绪不宁。每一种颜色都拥有它们自己的个性,该如何从广阔的光谱中甄选出那唯一的一抹而将其内化为自我的一部分呢?约定俗成的,男孩子理所应当喜欢蓝色,这种颜色包含着天空的坚毅和大海的广阔;而女孩子呢,无一例外喜欢玫瑰和鲜血的艳红,仿佛预示着今后她们的情感是多么的炙热喷张。不!还是小孩的2下意识地拒绝这样的社会定义,当机立断,勇敢决绝。那么2最喜欢的颜色究竟是什么呢?从生理层面讲,这种颜色的光粒子应该最能触动一个人的神经,甚至使多巴胺溢满大脑皮层。可当时的2哪里懂得这些!他带着内心的疑惑望向窗外,在一棵极其平凡的树上寻觅了灵犀,在那一瞬间里,他看到了延绵的山脉,在其上千万的树汇成波涛汹涌的绿色海洋。绿色,是大自然的颜色,这种颜色既带有蓝色的冰冷,也带有红色的妖艳。这是一种完全中性的、特立独行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颜色。十多年之后,2第一次知晓了自然的奥秘:这种焕发生机的颜色来自于植物细胞中一颗颗微小的椭球形颗粒,正是它们偷走来自天外苍穹的能量并无私地奉献给这个小小星球。
那么德里克·贾曼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呢?在贾曼创作他最富有诗意的遗作的过程中,他已然失去视觉能力。这个世界的色彩,对他来讲已经幻化成感知力的虚无。从斑驳的记忆中提炼意识,结果即是铺天盖地的蓝。这种蓝色不是天空的坚毅,亦不是大海的广阔,而是一种令人止息的忧郁:
“你对男孩说,睁开你的眼睛。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亮光。
你让他喊出声来,说:
噢,蓝色出现了。
噢,蓝色起来了。
噢,蓝色上升了。
噢,蓝色进来了。”
那么能不能因此断言,蓝色即是贾曼最喜欢的颜色呢?我们认为,事实或许会比假想更加精巧微妙。贾曼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期里,沉浸在冰冷现实和残酷梦幻的蓝,这种颜色,或许只是当下生命状态的绝佳隐喻。作为画家,德里克·贾曼理应爱好所有颜色。
3月22日 星期四 下半身男人
2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3身上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摄取心智的呢?深究起来,可能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那次见面2注意到3剪了一个漂亮、干净的短发。理发这件事本身再正常不过,但在3的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别样的移情效果,以至于深深地烙在了2的脑海里,在今后的时间里,只要回望两人交往的历史奇点,那清爽的两鬓和刘海未遮盖的额头便浮现出来。他怀着小心谨慎的心情偷偷打量着他,心已慢慢沉沦。
在此之前,2有过不少的情感经历,都无一例外地以彻彻底底的失败告终。俗话说“男人是用下半生思考的动物”,这一论断虽带上了太过鲜明的弗洛伊德色彩,但2本人就是当之无愧的典型例证。他私下里自嘲自己是一个“下半身男人”,即在面对内心的情感悸动时会丧失理智,其本质或许来自于他对外部慰藉的一种近乎绝望的追求。
2时常惊异于身边人的个体差异竟然如此之显赫,无论从生理角度还是心理角度都可谓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排他的“自我”呢?2百思不解。是遗传因子的呈递,还是社会套版的塑化,总之都使人坠入至自我局限性的深渊。2无能为力去改变的一个事实是,他体内各种信息素的涨落仿佛比其他人都要猛烈,蛋白磷酸化的热带气旋在他的大脑皮层激起极端的情感风暴。也许正应如此,2所追求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强烈情感,一种千刀万剐方可动人的美丽传说。
在众多貌合神离的时刻,若是撕下楚楚动人的面孔,诸位可以发现潜伏在皮肉之下的血腥与张戾。我们竭力展示并试图付诸言语的一点便是:即便在和平的年代,丧钟也已然敲响。当他我的病毒侵入自我的肉身时,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杀死寄主,即以自我的消弥为代价终止斗争;要么消灭侵入物本身。世间的大多数者,倒不至于行为如此决绝,他们选择和谐相处的试图,其中成功圆满之人,却也是凤毛麟角。大多数者中的大多数者,只好落了个心力交瘁、生死疲劳之结局,忍受慢性疼痛的同时被不怀好意的病毒榨干最后一滴鲜血。
作为我们叙事中心的主人公,2是一个典型的“下半身男人”,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箴言来持衡量度。他任由生殖冲动主宰了他的行动,从一定的角度来讲,臣服于自己的某些局限的动物性中。在他看来,人的动物性是其自身特性——即自我的重要组成部分,那种丑陋的、不体面的原始因素在某种程度上定义甚至升华了人作为个体的存在。所谓的热恋之人的视角,即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内在动物性完全剥离,只留下一个抽象化、符号化的近乎神性的人的存在。然而,出于种种客观存在的原因,对方的形象或许无法一贯维持下去。在此,我们有责任再一次提醒诸位:我们就此热切讨论的一切,全然不是众人凌厉膜拜的爱情。就目前而言,爱情还是我们目之未及也有心无力去探寻的神秘领域。
3月23日 星期五 如若能成为三体人那该多好
在敲下这些文字之前,我们刚参加完一次聚会。每每这时,一种倦怠的感觉便会浮上心头——我们所讨论的东西究竟意义何在?或许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玄妙莫测的。虚无主义者声称人生本身就是杂乱无章,妄想从中提炼出高于生活层面的精神力量可谓天方夜谭。但我们总是会有这样的错觉:这玄妙的宇宙中存在更高深的意识,我们的存在曝露其中,之间的闲言碎语也好似小孩子们胡闹戏耍般天真童稚。小说也好,绘画也好,音乐也好,电影也好,都是乱糟糟的启蒙游戏,现如今如同五颜六色的不能完成形体的乐高积木散落一地。
说到底,是一种无力感主宰了我们,引导我们走上空乏的自扰之路。意识是一种惊人的天赋,但同时也带来了极其沉重的负担。就我们的观点而言,人类意识的孤单隔绝放大了个体的脆弱与忧虑,而语言的功效不过杯水车薪。我们都只是碳基组成的肉体凡胎啊,如若能成为三体人那该多好!
然而,他人意识不可触碰之特点,难道不也是其迷人之处吗?将稀疏平常的物件进行陌生化的艺术修饰,便可足以登上大雅之堂,就好比隔着磨砂玻璃观察这个世界,光线经过扭曲折射出另外一种模样。从一个角度讲,正是那种造就人类历史上所有孤单往事的隔阂膜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耐人寻味——不仅仅依靠微乎其微的万有引力提供内部的张力得以为继。而对于三体人来说,什么流变隐喻什么象征符号,统统不复存在,施以娱乐的智力游戏会不会也因此少了些乐趣呢?三体人没有爱情——估计没有了青涩懵懂与试探迟疑,欲说还休的余韵恐怕也无处可寻。总而言之,人类有人类的烦恼,三体人同样也有三体人之困顿。以主观之眼,洞察他者之世界,只会落下臆测妄想之嫌,徒劳地忧愁自扰。
3月23日 星期五 拙于赡养植物的植物学家
诸位看到现在,想必已筋疲力尽、焦躁不安,宝贵的耐心所剩无几——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诸位若是残忍地指责我们不尽本分地将故事好好叙述下去,那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即便如此,我们仍要恳请诸位稍安勿躁,给予我们一点时间仔细交代缘由。但在此之前,再次对叙事节奏做一点曲折变化是十分必要的。在这一小节,我们将讲述2对待生命的看法——他再一次尝试去触碰一个宏伟而广阔的母题。
如同他的前辈德里克·贾曼一样,2是一个植物学家。他上大学之后选择的生涯方向,冥冥之中与他在童年时期选择的最喜欢的颜色相呼应,也许可以说这种后验的动机并不纯粹。贾曼的主要兴致在于园艺学,而2骨子里却缺少了这一分优雅气度,三色紫罗兰也好羽衣甘蓝也罢,在2的眼里不过只是生命的一种——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存在形式,仅此而已,别无他者。在大学期间,2曾尝试几次养过植物,然而都不出意外地无一幸免于枯萎死亡。和世上大多数的事情一样,园艺除了向诸位索要极高的热情之外,同时也要求智力上的技巧,而2却总是对那些微妙的平衡点——譬如失水和感病的初期症状——拿捏不当。除了“下半身男人”以外,“拙于赡养植物的植物学家”成为了2的另一个人格标签。
对于生命的思考始于2大学期间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那时校园里到处开放了木兰科的广玉兰,装点出一片晃眼的纯白。2走在人行道上,视野之余瞥见路边花坛中的蔓生野草,绿色的芽苗以近乎不怀好意的姿态探出脑袋,周围覆盖着颜色更深的苔藓,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层青霉。2的身体里翻涌出一阵轻微的恶心感,“这个星球就是一个巨大的培养基”——这一意识从无到有倏地浮现脑海。2从小到大的生物恐惧,从抱面虫卵巨大的黏膜花瓣,到锡兰镜头下爬行的密集蜂丛,交织幻化成偌大的黑色网罩,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2想象着贾曼在他的“希望小屋”,由双色臭蔷薇、罂粟花、薰衣草以及水仙相伴,镰刀一般的弯月闪闪发亮,汇于万物齐鸣的天体音乐中。贾曼和他的情人在草丛中云雨一番,将精液撒向土地,在更高层次的宇宙意识的注视下,完成了灵与肉与自然的三位一体轮奸。人们倾向于将给自身带来伤害的事物塑造成恐惧本身,而无所不尽地对剩下的其他者进行浪漫化的修辞,然而异形也好,哥斯拉也好,抑或是贾曼用心经营的花园也好,终其不过是同一类事物。地球上无孔不入的人类群体,又和培养基上长满的菌苔,到底有何区别呢?
大学期间对于生物学科的系统学习,并没有使2对生命的膈应有所减轻,反而从另一个方面加深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张狂暴戾,混乱至极而又危机重重。那天夜里,2做了一个荒诞诡谲的梦。在梦中,3的头发幻化成无数丛细长的白色菌丝,疯狂地向他突袭而来。2朝着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拼了命地逃奔,还是终于被张牙舞爪的白色菌丝紧紧缠绕,侵噬了血肉。他奋力挣扎,妄想摆脱困境,却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的渐渐游走,眼眶里肢体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白色骨头。他浑身颤抖,用力尖叫,却在真空的世界中失去了声响,被恐惧吞噬了灵魂。
3月24日 星期六 小说的艺术在于取名
狂笑撕扯着嗓子,恶魔在地狱浅吟慢唱。带着几分庄重的神色,这些文字也即将迎来尾声。但请诸位见谅,关于2与3的故事我们实在无法着笔过多。一旦阐释过度,就会有狡辩与歪曲的嫌疑。在此,我们还需向诸位解释的一点是,在进行创作的过程中,我们竭力想要去避免采用小说的形式。如果作品的叙事性太强,不可避免地会牵连出许许多多的角色粉墨登场。为了不至于混淆视听,我们就需要赋予这些角色以姓名——而这正是让我们伤透脑筋的。
由于个性使然,我们的一切动作都在追求一种所谓的“意义”。我们笔下的角色的姓名,需要承担一定的使命。就如同《红楼梦》里的诸多姓名,难掩暗笑地悄悄揭开角色命运面纱的一角,只待有心读者静心发觉。小说的艺术首先在于取名,通过这种人为创造的智力游戏,作品得以企及不朽。因此,那种随随便便的、发挥语言任意性的名字,绝不是我们的作风。
在诸位看到的这些文字当中,“2”和“3”姑且可以当作一个还算聪明的隐喻。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同时也是一个美丽的巧合。两人在接下来的命运,其实也已经不言而喻了。但作为作者的我们,还是有责任向诸位展现一个完整的结局。
那天晚上之后,2的身体从内至外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他能够明确感受到的一点是,自己大脑里的某个东西从生理层面停止运转了。当他再次与3见面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样的改变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两个瞬间,3的面孔变得清晰无比——他身上的近乎神性的存在,重新降格成令人难以忍受的动物特征。2拿起餐桌上的刀具,用尽全身气力将其刺进3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温热而黏稠。红色,并不刺眼的暗红色,就像是实验课上叶绿素溶液在反射光下的颜色,看来所谓事物的形象也不过是视角的不同侧面。
直到此时此刻,2才明白他和3之间存在的那种东西是什么——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温吞与灵犀,表面晦涩而显微知著。是的,在故事的结尾,2终于追逐到了他所渴望的热烈情感,虽然不见得足够外显,对此也无能为力且不可作为,但对于2来说,那种持久弥新的悸动与温存,已是他这一生中最为明媚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