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特殊节日
江南的三四月间是大自然对人类最友好的时节。前提是遇上好天气。各种名目的花儿竞相爬上枝头晒春光,姹紫嫣红像群报考电影学院的女孩子,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不过,白天春光越明媚,夜晚的降临就越显得突然,叫人难受。
太阳一落山,世界瞬间变灰暗,花儿们像被打了脸,垂头丧气的模样,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
苏壹和夏沫跟往常一样,一道吃过晚餐,并肩朝夏沫的公寓方向走。通常是,苏壹送夏沫到楼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然后自行离开。今天起初一切如常,没有露出丝毫要出事故的迹象。
夏沫晚餐吃得挺香。以往她总抱怨苏壹咀嚼的动静太大,显得没涵养,今天她也变成了自己嫌弃的对象。她肆无忌惮地咂巴着嘴,像只贪食的小白猪,调皮又可爱。
美味的晚餐似乎给了她不错的心情,走在路上,她成了只欢快的山雀,轻盈地跳跃着前进,不时还跳上路牙子踩两脚,让苏壹很是捏了把汗,生怕她一不留神崴伤脚踝。
夏沫是个民族唱法爱好者,一向是瞧不上流行音乐的,但她此刻不自觉地哼起了《只爱一点点》的旋律。苏壹心头一凛,忙问她哼的是啥。
“不知道。”夏沫满不在乎地回答,继续哼,身体在路牙子上左摇右摆,像个平衡木运动员。
苏壹越发不安了,不祥的阴云迅速笼上头顶。
《只爱一点点》是李敖作词的歌曲。李敖刚去世不久。夏沫向来不大留意流行歌曲的,怎么会突然没来由地、兴冲冲地哼起了流行歌曲呢?哼的还是刚死之人作词的歌,而且她自己还不知道哼的是什么。其中必定藏着什么玄机,弄不好是事故的征兆。
苏壹神色严峻地左张右顾,像个刚偷了东西的蟊贼。
这时,一辆鸟粪白的货车倏地擦肩而过,只差一公分就撞到他了。他不由地血气上涌,车都开走好一阵了,脑袋还像电水壶嗡嗡响。
他侧过脸,木木地望着夏沫。夏沫似乎没有察觉任何异象,依旧愉快地哼着旋律,继续着踩路牙子的小把戏,仿佛在用脚底板弹奏不存在的钢琴。她今天真是快活得离谱。
苏壹想说点什么,但像吃红薯噎着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顺了顺气,暗暗宽慰自己:“过去了,事情过去了,有惊无险。”
这样想着,便生出一股绝处逢生的欣喜,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想为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命庆祝一番,便去牵夏沫的手。
不料,刚才还一副没心没肺模样的夏沫,这时突然铆足了劲,一把甩开他伸过来的手。
“恶心!”夏沫说着,继续专心朝前走。
苏壹愣了几秒,回过神后,慌忙撵上去,懵懂地问:“什么?夏沫,你说什么?”
“别碰我,恶心!”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这是?”
“不为什么,我就是感到恶心。你离我远点。”
苏壹乖乖立定不动,眼巴巴地望着夏沫往旁边躲了几步。他像被卷进了梦魇的黑色漩涡,浑身使不上劲,意识跟着发飘,迷茫而无助。
见苏壹没再靠近自己,夏沫恢复了轻松,又开始踏上路牙子行走了。她似乎没觉着自己跟苏壹的对话有何不妥,似乎这一切按部就班,自然而然。
面对她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苏壹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又不知该辩解什么。他焦灼地望望她,又望望深灰色的天空,恨不得直直跪下,求求谁带他走出这古怪的梦魇,但又找不到乞求的对象。
“突然不想谈恋爱了,没意思。”夏沫顿了一下,补充道,“恶心。”
苏壹不敢发表意见,隔开四五步的样子,尾随着她。他不知该怎么跟她对话。他完全进入不了她的逻辑世界。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脑门。我这是怎么了?他对自己的智力丧失了信心。
绕过前面那一小片樱花林,就到夏沫的公寓楼下了。一般人都不会傻了吧唧地兜个大圈子,樱花林中斜拉着一条近乎笔直的小道,具象地诠释着那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夏沫像只刚放生的梅花鹿,欢快地纵进了樱花林。她没老老实实沿前人踩出的小道走,而是以S形路线绕过每一株樱花树,并且走到每一株樱花树底下,都恶作剧似地用力推一把,于是在她身后,粉色花瓣落了一场静默的雨。
苏壹拘谨地沿着旧有的小道走,夏沫的轻快令他心情越发沉重。一片轻佻的花瓣飘落在他头发上,将他庄严的神色映衬得无比滑稽。
夏沫突然折身跑来,速度之快,令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以为梦魇即将挣破,于是豪迈地张开双臂,微笑着迎接投怀而来的女友。
可是,离他大约还有一臂之距,夏沫急刹车停下了。她伸出手,将苏壹张成V形的双臂扳下去,接着踮起脚,从他头发上取下那片滑稽的花瓣,朝他腮帮子上摁去。花汁流了出来,湿且黏腻,像将干未干的粉泪。
瞧着残废的花瓣粘在苏壹腮帮子上,夏沫像完成了一项重要工作,掸掸双手,愉快地说:“好了,送到这儿就行了,你回去吧,祝你愉快。”
苏壹睁圆了眼睛:“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分手呀。”夏沫嘻嘻一笑。
“分手?就这么分手了?我们就这么分手了?!”苏壹像听闻了一桩惨绝人寰的凶杀案,提高嗓门问道,复读机似的。
“是呀,就这么说定了,我先走了。”夏沫说着便转身离去,丝毫没有终结爱情应有的悲伤。
苏壹直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夏沫一级一级跳上楼梯,像小孩子跳房子,跳到转角就消失了。苏壹的心也一级一级往嗓子眼里跳,最后撑开喉咙、跳出嘴巴不见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首歌,那首预言了事故的歌。那辆鸟粪白的货车从他身边开过时,他过早地猜定了预言之歌的谜底。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真正的事故刚刚发生,那辆虚张声势的货车啥都不是。
天色越发暗沉了,一株株樱花树只能隐约辨认其轮廓。他的事故与爱情有关。事故降临得如此迅猛,像一只力大无穷的手,将他的脑袋摁入水中。他的耳朵发出电流的嗡鸣,内心的一切感受都肿胀起来,像打麻药后产生的错觉。
他可以发信息给夏沫,问她要一个通俗易懂的解释;或者冲上楼,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清楚;又或者走到公寓南面的空地上,学《有话好好说》里姜文那样,直起脖子放肆呼喊。
但他没想到这些。他像一个轻易就认输的赌徒,灰心丧气地掉转头,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公寓挪动。
俩人的住处只隔着一个街区,马路西侧是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老公园,年深日久,分外清幽。兴致好的时候,他俩常拐进去转转、坐坐,或寻个避人处拥吻一番。今晚苏壹心中苦闷,不想回住处窝着,便独自拐进公园散心。
前面右手边是片池塘,池塘上卧着曲桥,曲桥旁有片小竹林,竹林中掩着个六角凉亭。走到竹林边,苏壹听见凉亭里传来情侣的呢喃声,忙止了步。
他无法抑制地伤心起来,转身往公园深处狂奔,预备奔到已废弃的煤渣跑道上痛哭一场。
“我特么失恋了?我特么居然不明不白地失恋了!”他边跑边抽抽噎噎地自语,像头穿越密林时被藤葛划出满身伤痕的野猪。
他在跑道边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前停下,双手扑过去,抓了一把冰冷的露水。被凉意一激,他登时丧失了哭泣的冲动。周围漆黑一片,像在海底,没人看得见他,但他仍感到难堪极了。
他握起拳头,狠命朝铁栅栏砸去,却被一股力气拽住了。力气不大,但足够使他清醒了。这么重地砸上去,手要受伤的。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撤回七八分力道。
“嗬,没看出来,你还有股蛮力呢。”那股力气出声了,“为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丫头,值得自残吗?”
苏壹听出了夏沫的声音,消失无踪的眼泪刷地漫上眼眶,热辣辣的。夏沫的从天而降,让他以为她之前不过是闹着玩的。一放了心,火便窜出老高。
他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转过身去背对她,老声老气地责问道:“还来找我干嘛?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夏沫噗嗤笑道:“少臭美,谁要安慰你了?我不过是来把你的照片啊什么的还给你,从今往后,咱们就两清了。”说着,将一只环保袋搁在苏壹脚边,转身便走。
“你……”苏壹掉头瞪着夏沫,像烈士瞪着刽子手,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烈焰。
夏沫并不畏惧,停住脚问:“想知道原因,对吗?”
苏壹原想梗起脖子拒绝,嘴已服了软:“说吧。”
“下午他给我发信息了。”
“哪个他?”
“第一个给我写情书的男生。”
“你决定跟他好?”
“是的。”
“他比我帅?”
“没有。”
“比我高大威猛?”
“不是。”
“比我爱你?”
“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那么……”苏壹向夏沫逼近一步。
“他给我写过情书。”
“我不也给你写过吗?”
“哦?”
“那些动不动七八百字的微信,就不能算情书吗?何必拘泥于形式呢!真要统计起来,我给你写的情书恐怕有上千封!”
“好吧好吧,就算你也给我写过,但意义是不同的。”夏沫宽容地笑道,“我是他的初恋,而你在我之前,也追求过别人。”
苏壹哭笑不得。荒唐。但他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女文青的爱情是不讲逻辑的嘛。不光是女文青,他爱上她之前也没进行过逻辑论证嘛。
他试着跟她讲道理:“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除了没同居,大部分时间都如影随形。而你跟他的关系,不过是多年前的几封情书。他的字那么矬,文采也很蹩脚。我认为我比他对你重要,重要多了。你可别头脑发热。”
“不,初恋是无法取代的。我们即使凑合在一起一辈子,也比不上初恋的片刻记忆。我想得很清楚了,也讲得很清楚了——我决定跟你分手。”
“……”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那你走吧。表面看来,是我辜负了你,所以我愿意给你次机会,让你在我面前拂袖而去,算是你抛弃了我。”
苏壹缄默了几分钟,羞耻感海潮般涨上堤坝,于是一咬牙,弯腰提起环保袋,双脚像给足油门的发动机,逃难似的朝前方的煤渣跑道奔去。没奔出几步,一块砖头毁坏了他的悲情形象。脚尖绊在砖头上,使他摔了个狗啃泥,手中环保袋里的物品撒了一地。
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夏沫已跑过来伏在他背上,用滚烫的嘴唇在他脑勺上嘬了一记,柔声问:“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苏壹万万料不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他原想捡了东西逃回寝室去蒙头痛哭的,夏沫却来了这么一出,似乎又没了分手的迹象。但他立即想到,她多半是在可怜自己,便矜持起来,客气地说:“都这样了,用不着安慰我。”
“谁要安慰你,又臭美!”夏沫给了他一个栗凿,啜泣道,“快回答我,明天是几月几号?”
闹不明白她的用意何在,苏壹决定老实回答她的问题。要命的是,他竟丧失了时间概念,不知今夕是何年。
“笨蛋。”夏沫的哭腔温柔而撩人,“明天是四月一号啊,愚人节!提前给你过节,浪漫吧?”
“浪漫你妹!”苏壹在心里骂道,跌进了更深的悲愤。
他将脸埋在地面的煤屑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像小动物在撒尿。
夏沫直起身,就势蹲坐在他背上,拉拉他的胳膊:“好了啦好了啦,闹着玩的,你倒当真了!”
苏壹陡然一翻身,轻松掀倒了她,随即猴到她身上,将粘满煤屑的脸伏在她颈窝里,越哭越滂沱,像一整条江都煮开了。
夏沫善解人意地沉默着。煤渣路面硌得她的背生疼。她极力忍着。
刚才的故事是她现编的。她事先也没想到,自己竟这么擅长编故事。编到后来,自己都伤心了,但仿佛有了惯性,停不下来了。
现在,她主动戳破了谎言,一切都过去了,回想起来,却仍阵阵心悸。她将手指插进苏壹的头发,耐心听着他恣意哭泣。
苏壹哭完了,静静地搂着夏沫,不时哆嗦一下。夏沫几次想说句什么,都放弃了。这个蠢萌蠢萌的男孩,让她感到既可怜又美好。
苏壹猛然站起来,退后几步,仰望了会儿夜空,又低头盯着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他吃惊于自己的武断,但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胁迫着他,非这么说不可。
夏沫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她慢慢撑着煤渣地坐起来,断断续续地哼起旋律,依然是刚故去的李敖那首《只爱一点点》。轻快的曲调,夹着细弱的泣声。
苏壹心口一紧,恍然明白,事故刚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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