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归人
人生在世要思虑的事情太多,分出来给爱人的时间本就寥寥可数,若是浪费在小矛盾上的谁是谁非,就太可惜了。
【1】
从十字路口右拐走三百米有个小岔路口,沿着进去是一排民房,左手边数第五家是简烛的。房子刚装修完不久,走进去还能闻到涂料的味道。正对大门的是两把太师椅,中间一个红木小方桌,桌上摆着一盆君子兰,是简爷爷送的开业礼物。
再往里走是一扇雕花木门,临门处有一个小吧台。房间右手边开了一扇窗子,窗外不远处是一条鲜有人烟的小路,路两旁栽着几颗观赏桃树,也就一人高。
简烛算着日子从门里退出来,打算在开业前添上两把实木的圆凳。虽然开的是心理室,但没人的时候也可以约几个朋友来喝喝小酒。
她一个人闲惯了,大学的时候应了家里的安排读了金融,说是毕业后到社会上磨练两年,然后直接进家族企业工作。临到毕业,却又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非要去读个心理学的硕士,家里面不依,她就采取迂回战术,申请了国外的学校,说要去出国深造。简爸一听,当即拨款,饭桌上还开了瓶好酒,非要拉着简妈小酌两杯,说,简烛这孩子混到这么大,可算是懂事儿了一回。
直到回国,生米煮成了熟饭,才招供。这事儿狠的简爸牙痒痒,又挨不住简烛嘴甜,低眉顺眼地哄了好几天,老头子才怏怏答应她,出去单干。
陆景深来的时候,简烛正端着茶杯听昆曲,压根没看见有人进来。等曲终茶凉的时候,她才慢慢悠悠哼着小调抬起眼来,冷不防被面前这个一身正装面无表情的男人吓了一大跳。
简烛愣那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先生你找谁?”浑然不知她这个心理室已经开张好些天了。
陆景深也是闷,撞鬼一样盯着她看了好久,才开口吐了两个字,“简烛。”
她这边又是一愣,不记得自己何时认识了这个人,脑袋里逛了一圈,懵懵地:“我们认识?”
陆景深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身子一偏抬手指向门外,“简烛心理咨询室。”
这下好了,简烛长这么大,这次算是遇上人生中尴尬时刻之首了……
按照惯例,小助理带着陆景深做了初步的资料填写,说明了计价标准,然后开始了正式谈话。
地点就是简烛那间酒屋不像酒屋,谈话室不像谈话室的房间。
陆景深进去的时候还专门退出来两步对着那扇雕花木门看了几眼,进去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之前有个女朋友,也特别喜欢这种古色古香的东西。”
简烛没过脑子,问了句,“那现在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分手了。”
得,简烛在心中腹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还没开始呢,她就把天给聊死了。
连忙转移话题,试图掩盖刚才发生的尴尬,“陆先生,晚上有失眠的情况吗?”
“嗯。”
“那是间歇性的还是长期的?”
“长期。”
简烛心里一沉,将手中记录用的本子放到一边,“那能和我说说,睡不着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吗?”
回答这问题对于对方来说好像有点困难。
陆景深的身子微微前倾,漆黑的眼睛先是盯着她看,好一阵子过后,又转过头去看窗户,像是要把木框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映在脑子里那般。
“这窗户能打开一会吗?”
简烛以为打开窗户后会有什么别的进展,然而并没有,整整两个小时的会诊时间,他都沉默地看着窗户外面。
进屋时倒的那杯白开水到临走前,水面依旧停留在原始位置。
【2】
临走前简烛让小助理和陆景深约了下次会诊的时间,给君子兰浇了两杯水后就提前下班了。
晚上有简家的家庭聚会,在全聚德托人订了个桌位,简烛的心理室位置较偏,防止堵车,下午四点刚过,她就收拾好东西打算慢慢悠悠地开过去。
中途接到简妈的电话,临时有事,叫她去接一下刚下飞机的小姨一家。
车子掉头的时候有点堵,也就在这一瞬之间,简烛不知怎的,脑袋里忽然涌现出陆景深临走时的背影。
简烛很少见过,背影这么孤单的人。
陆景深到家已经是午夜十分,小区里有几只野猫在嚎春,声音忽大忽小。
下午回去的路上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现在,也还是那种感觉。
手掌心里潮出了汗,太紧张了。
她问的那个问题,要怎么回答?难道要把事实说出来吗,大声告诉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她?
太荒唐了。
对方的反应明明就不认识自己。
陆景深摇了摇头,将脖子上的领带扯到一边,人往后一仰倒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手边是傍晚时助理送来的卷宗,检方来势汹汹,视频录音各种证据一应俱全。偏偏被告方也不是个善茬,一口咬定是警方非法伪造证据,要求陆景深为他做无罪辩护。
本来晚上在办公室打算对资料进行逐一分析,可一低头,满脑子便都是简烛的影子,烦躁地在打印纸上勾画了几笔,也不知道自己在圈些什么。
陆景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最后只好将所有资料胡乱整理一下,一股脑地都塞进档案袋里,带回了家。
墙上的挂表在静谧的午夜声音格外刺耳,陆景深用手蒙住眼睛,想着下一次再见她时,怕是要等这案子结了之后。
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出电话号码,才忽然想起来,这个时间她早就已经睡熟了吧。
按了锁屏键将手机又揣了回去。
明天早上再打吧……
聚会在晚上七点钟准时开始,首先是简爷爷说开场词,一家老小都规规矩矩地坐着。
几句漂亮话过后,简爷爷表示简烛虽然骗了家人读了心理学,但好歹也知道奔着自己喜欢的事业去奋斗奋斗,年轻人嘛,想靠自己闯一番天地自然是好事,老头子也要表示一下支持。
这话一出,简爸心里剩的不多的不舒服劲儿也不得不统统吞进去消化掉。
简烛正想应和,一旁刚回国的小表弟突然插了话。
“表姐,怎么不见表姐夫?”
一句话落了音,原本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简妈伸出去夹菜的手一抖,筷子应声而落。
小姨连忙“嘿”了一声,抬起手顺势朝自家儿子后脑勺拍过去,“小孩子家家,瞎问什么!”
简烛生怕手机推送里那些三姑六婆逼婚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讪笑着说:“不着急,不着急。”
说完正瞥见老爸脸色一沉,又接着说:“也没闲着,正马不停蹄地找着呢。”
总之也不知是谁,聊着聊着就把话题岔到了小表弟的学习上,小男孩一下子就蔫了,单手撑着脑袋,一个劲地叹气。
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些大人们把话题从他身上挪开,又向上努了一下嘴悻悻地说:“这简直就是鸿门宴啊!”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小孩子说话,总有些特别的魅力。简烛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想。
【3】
再见到陆景深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天光微亮,入春后的北京才刚刚有了些暖和气,却又被清晨的余寒压了下去。陆景深沿着小路走进来,站在门外搓手,呼出来的哈气好似线香浮起的青烟。
太心急了……
简烛来的时候正巧看见他在心理室外跺脚,倍感诧异,走近了,说话的语调都高了一度。
“陆先生,怎么来的这么早?”
简烛急忙打开门招呼人进去,外衣也没脱,又跑去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上个月接的案子昨天结了,晚上加了个通宵把总结写好,今天入档。工作完天已经大亮,就直接来了。”手太凉,水太热,抓上去的那一刻近乎失去触感。
陆景深低头嘬了一小口水,胸腔一热,才觉得越发真实。
简烛只听到“通宵”的字眼便不住皱起眉头,小跑着去了左边的偏房。老妈当初来的时候好像带了一床毯子,让她没人的时候休息盖。
好像是塞到柜子里面了吧。
翻了两个柜子才将将找到,然后胡乱地把翻出来的东西塞回去,才跑出来扶着门框,露出让外人看了神秘兮兮的表情,说:“你来我这里休息一会吧,时间还早,我过会儿来叫你。”
……
简烛看陆景深站在厅堂处发愣,又提高了声音说:“没事的啊,我不介意,你放心睡吧。”
说完又忽然意识到,孤男寡女,一大清早,气氛好像有点尴尬。
“不收钱……”
抖了个小机灵,自己到先哈哈笑了起来。
陆景深抿着嘴往过走,走到合适的距离后停下,望着她,声音低沉地说了句谢谢,就进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午饭时间,陆景深盯着天花板,床头有一站橘色的暖灯,厚重的窗帘遮住了繁华世界里的一切,屋内仿若黑夜。
竟然睡着了。
有些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缓慢起身,下床,打开门,跨过门槛,忽然心头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
感觉像是一脚踏过了生死线,背后是往生极乐,面前才是真实世界。
简烛刚从对面的诊疗室里出来,就碰上了站着发呆的陆景深。
笑着问了一句,“睡醒啦,饿不饿?”
刚想回答,却顿住了声。紧跟简烛后面出来的那个人,是两人旧时的好友。
显然那人看到自己也是一愣。
陆景深反应过来,咳嗽了两声把惊讶掩过去,问:“有点儿,你还没吃吧,我来做东,答谢你的毯子。”
简烛耸耸肩,“下次吧,我请你。”
“今天中午临时有事,正好你们两个凑一对,也不孤单。”简烛说完,将已经走到身旁的言蹊推到自己前面,从侧边探出脑袋,嗯了一声。
就这样,重新约好下午的时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往外走。
【4】
“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陆景深将菜单还给服务员,说了声谢谢。
“能和我说说,这七年间,她发生了什么吗?”
低头将装茶叶的罐子打开,倒一些进茶壶,沏上热水,洗茶,再添水,静坐三分钟,最后将茶水倒进紫砂碗里,端一杯到对方的面前。
完成所有的步骤之后,陆景深双手交叉架着桌边,等待着一个回答。
“失忆了,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出了车祸……”
“嚯”地一声,是椅子急速推离的声音。
陆景深双手撑在桌子上,表情略显愕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近的服务员听见响声,快步走来,问有什么需要。
言蹊摆摆手,等周围清净了,才将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眼睛微抬,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去端茶杯。
“她家里人,因为车祸的事,挺恨你的。”
从饭店的侧门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陆景深打算抄近道走回心理室。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本就不是四通八达的主干道,再加上时间也不凑巧,路上只有几个撑着伞快步的路人。
早上出来的急,别说是雨伞了,连件厚一点的外套都没带。
很快,密实的雨点就布满了眼镜片。摘下眼镜,一瞬间的眩晕让他险些站不住脚,耳畔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机械地迈着脚步,他恍惚间看到一些模糊的片段。
他看见穿着校服简烛向他跑来,一边挥手一边叫他的名字。从路的那一端,愈来愈近,从一个模糊的小点到实打实的人形,再到一张清晰的面庞……
他不自主地嘴角上扬,步子急促地想要上前去迎上她。
然后“嘭”的一声,十字路口猛然闯入的轿车,将奔跑中的简烛撞飞出去好远。
……
有风越过高山低谷从远处袭来,携着青涩的气息,将路两旁的树枝吹散。
雨越下越急。
后方不断有铃声传来,陆景深没有动,直到声音逼近,夹杂着人的叫喊声。他回神,来不及躲闪,被身后驶来的自行车撞倒,摔在了路旁的马路牙子上,手腕被擦破一块皮,钻心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
由思绪拼接的画面被一股风打破,自行车驶过后只留下一片风声雨声在交织。
他忽然意识到,曾经年少时期那充满傲慢的自尊心,在现在看来,竟是这样令人厌恶。
如果自己服个软,认个错,简烛就不会心神不宁地被车撞倒,事情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一切后果,都是……他咎由自取。
陆景深起身的片刻,天更加阴郁了些。
一想到给她带去的那些伤害,终于,他那颗想要再度靠近的心开始迟疑了。
路上耽搁了很久,走到时才发现,竟然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
陆景深迟疑着抬起手,不确定是否还要再去叨扰她。
须臾,雨势渐渐弱了,简烛想着打开门通通风。
所以当她打开门看见他的瞬间,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活的这么随意。”将人拉进屋, “我妈常说春捂秋冻,不是没道理的,你看看你穿这么少,还淋雨。”
身边人的喋喋不休,随着距离的远近忽大忽小。
接过简烛递来的毛巾把头发擦干,陆景深僵硬地把脸转向一边,“谢谢,我没事。”
一个简单而又疏离的客套话将简烛那些越界的关心统统都堵在了嘴边,她只好尴尬地向上弯着嘴角,“那么现在开始治疗,可以吗?”
陆景深点头做回应,跟在简烛后面进了诊疗室。
“放轻松,这一次我们聊聊你的过去,从哪里开始你来决定。”简烛将录音笔的开关按下,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微笑示意。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能听到窗外细雨拍在青砖红瓦上的声音。
“高中的时候,我交了一个女朋友……”
没有提示的开口,将简烛吓了一跳,肩膀明显的一抖。
陆景深忽然禁住了声,看她。
简烛抬头撞上那双眼,像是藏了一口深井般,平和深邃。
心跳莫名加快,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抚手腕上的那串翡翠珠。她蹙眉,这种有什么东西想要呼之欲出,却又完全摸不清方向的感觉。
真糟糕。
【5】
高中的时候,我交了一个女朋友。
生活和所有青春题材的故事大同小异,光是躲在没人的地方牵一下手,都能傻呵呵地乐一整天。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平淡地走下去,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活到八十岁,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我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再见过她了……
毕业典礼那天,我心情不好,遇到点小事和她拌了嘴,一气之下说了很多伤人的话,甚至分手那两个字都说出来了。
没过脑子,直接从嘴里蹦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是那个时候我不懂得低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跑走,直到我的视线里再也望不到她的身影……
就这样,七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很想她。
但一切都过去了。
录音笔里传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因为坐的离窗户很近,所以能隐约听见雨声。
简烛心里空牢牢的,背靠椅子仰起头来看屋顶上悬着的吊灯。
高中毕业那年出了车祸,整整三年的记忆,荡然无存。
会不会自己高中的时候,也有一个不经意撞上就能高兴一整天的那个他?
好奇,却又无从所知。像小猫的爪子轻挠着手掌心,扎痒扎痒的……
就这样带着困惑入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窗外雨后初霁,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个晚上,终于在黎明时分做了了结。
简烛从床上爬起,跪坐在床头,将窗户打开半扇,闻着雨后夹着泥土湿气味道的空气,醒盹儿。
早饭是北方常见的豆浆油条。
简烛对简妈的唠叨充耳不闻,擓了一大勺糖放进面前盛豆浆的碗里。
低头喝了一大口,满意地咂咂嘴。
忽然想起昨晚找东西的时候在抽屉里看见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顺口问了句。
却看见简妈擦桌子的手顿了一下,草草敷衍道:“你高三那年生日,你小姨送你的生日礼物。”
怏怏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总感觉自从上次家庭聚会过后,家里人都紧张兮兮的,生怕她回忆以前。
简烛将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嘟囔着说了句,我上班去了。
结果出了门才发现是周六,在门前踌躇了一阵,不自觉便想起了昨晚回放的录音,想起那个人盯着自己看时的目光,专注,沉重,却又有一些让人看不明白的克制。
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尤其让人头痛。
【6】
农历三月二十四,雨生百谷。萍始生,呜鸠拂其羽,戴任降于桑。转眼已是暮春。
律所轮休,陆景深这几日难得空闲。刚收了南方旧友空运过来的谷雨茶,还没来得及拆包,电话就响了。
是简烛打来的。
语气很匆忙,“陆先生,我被人缠住了,你能来一下吗?”
又是很匆忙的挂断,然后微信收到了定位。
从出发到到达目的地,用时不过二十分钟。陆景深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控制不住的打颤,脑子里一片空白,内心一直被恐慌所摆布。
原本已经下了决心,结束心理治疗,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可一听到她有危险,之前给自己定下的种种竟都成了空。
大步跑上楼,房门没有关。
屋内简烛被一个男人强拉着手腕无法脱身,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不断从房间内传出。
看见陆景深的那一刹那,简烛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带着浓浓的鼻音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话音还没落,紧接着又是一声出自本能的尖叫。
身边的男人被一拳撂倒,浓厚的酒味弥漫在周身,手腕被抓出一道殷红的印记。简烛大有劫后余生之感,在陆景深的手臂环抱上她的肩时便下意识地靠了过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回往律所的路上,车子平稳地在公路上行驶,简烛搓搓手臂,思忖着如何开口。
对方却先说了话,“工作上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处理一下。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等我处理完送你回去,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走我不太放心。”
很平淡地叙事语调,却刻意放缓了语速。
简烛回过头去望着他,从眉眼到下颌,再到他那边窗外的风景和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冥冥中的熟悉感,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过去。
怔了片刻,张了张嘴,最后只回了一个好字。
陆景深,陆景深,陆景深……
简烛捧着水杯坐在工作室里的休息沙发上,有一个声音不断在耳边重复着。
茶几上有几本书,简烛闲来无趣,随便拿了一本捧在膝上,翻了几页,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就飘到陆景深那里。
素色的衬衣长裤,衣袖被整齐的挽到手肘处,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不停地在翻阅着资料。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般忽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简烛有些尴尬。
也不知是谁先移开的目光,陆景深顺势低头看了眼时间,然后简单的将资料规整放好,又拿了些重要的放进档案袋里,“走吧,去吃饭。”
兀自起身,走到简烛面前,将她膝盖上的书合上放回原处,动作自然流利。
“湘菜,可以吗?”
呆呆地回了个好,就被牵着手腕带出了律所。一路上收到不少好奇的目光,简烛偷偷地红了脸。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后,从高架桥上下来,又开了将近半个多小时。彼时已是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半。
简烛没想到,一顿饭而已,竟然大费周章地跨了半个城市……
“朋友推荐的。”他解释道。
令两人措手不及的是,目的地最近在停顿整修,接下来的一周都不会营业。
“要不我们在附近随便凑合一下吧。”
“去我家,湘菜,我来做。”他沉思了片刻,将解开的安全带重新扣好,发动车子,原路返回。
回去的话应该就要入夜了……
简烛紧握住安全带,心里面像是被安了一根弦,轻轻颤着。
【7】
陆景深家里的布置,和他本人性格出入很大。
简烛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想四下走走,却又不好意思。
双手撑着身子舒展紧绷的后背时,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扎了手,她回过身去寻找,终于在靠垫下方拿出一个木质相框。
好奇地反过来,借着灯光看去,相片里的人让她恍然间失了神。
是……自己。
穿着高中校服,眉目间透着稚嫩的自己。
身旁是满脸都写着不高兴的陆景深,半蹲着,依偎在自己身边,右手举着一把折扇,仔细看,小拇指是翘起来的。
很明显,是被人强迫着摆出的动作。
简烛一瞬间的怔忡,抬头去看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片刻后,竟鬼使神差地将相框整个塞进自己的挎包中。
晚饭吃得很平静。
十点整,简烛准时到家。
陆景深将车停在小区入口,然后步行送她回家。
用他的话说,太晚了,让简家父母看到简烛从陌生的车上下来,恐怕免不了一顿追问。
体贴,周到。简烛如是想着。
然后两个人礼貌地告别,各自一方,渐行渐远。
回到家父母已准备入睡,简烛道了晚安便回到自己的卧房,咔哒一声将门上了锁。
这一天都跟过电影似的,信息量太大,一时间消化不过来。
简烛只觉得头一窝窝地疼。
原地站定平静了几秒钟后,她把相框掏了出来,坐在灯下仔细地看。恍然间顿悟,急忙打开抽屉拿出早上和母亲提及的折扇,细细地比对。
竟然真的是同一把。
扇子的折合出,依稀刻着两个明显的字母,“L”和“J”,陆景深和简烛。
听着客厅里的老式钟表连敲了六下之后,简烛烦躁地翻过身去。
真真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出门,简烛就联系了言蹊,将自己的发现悉数告知,而后却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对方是否知道些什么。
路上往来熙攘,车如游龙。简烛站在路边,抬起一只脚,来来回回地踢擦着草坪。
挂了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溢出眼眶。
清晨的太阳高高挂起,不刺眼,也不温暖。
所以那一瞬间,简烛拉拢紧衣裳,却依然能感觉到有凉意不断地从四周涌来。
【8】
不久之后,是陆景深的第三次治疗。
时值槐序的最后一天,窗外的桃花已开的繁盛。简烛有轻微的花粉过敏,便将桌椅搬去离窗户较远的那一边,紧邻着斑驳的墙壁。
这一次入座之后,谁也没有开口出声。
简烛低垂着眉眼,去看他交叉着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从指甲到关节处的纹路,再到手背处并不明显的细长疤痕。
这双手,自己曾经是牵过的。
“吵架的前一天,她说想去吃湘菜。”陆景深的目光始终未从她的身上移开。
简烛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
他继续说:“我们约好了时间和地点,但她没有赴约……而后的七年时光里,像人间蒸发似的,再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我的故事。简烛,我讲完了我全部的故事。”
“那些枝末细节,林林总总的过往,我希望可以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里慢慢说给你听。”
“从哪里失去就从哪里找回,这是你告诉我的。”
“所以简烛,我可以重新认识你吗?”
“我还能再找回你吗?”
她将视线转移到一旁,沉思了几秒钟,“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陆景深点头,起身向外走去,点了一支烟,靠在股色斑驳的屋檐下。
期间小助理来添茶倒水。
简烛轻声问她,一个在你生命里消失了七年的人忽然回来找你,你该怎么办?
小助理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天真烂漫的模样。
“自然是要看这人和我的关系咯。”给简烛的杯子里添了热水,小助理若有所思地说着,“若是爱人,若是迫不得已,那就原谅他吧。人生在世要思虑的事情太多,分出来给爱人的时间本就寥寥可数,若是浪费在小矛盾上的谁是谁非,就太可惜了。”
人生百年内,疾速如过隙。
简烛透过窗子看外面的天,一汪澄蓝,无穷无尽。有阳光射进屋内,落在木质地板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依稀可见。
“帮我叫他进来吧。”
在小助理出去的间隙,简烛起身从贴墙的框架中取出一瓶尚未开封的烈酒。在陆景琛进来的同时,急匆匆地囫囵吞下几口。
“我们……重新开始。”她说完,竟感到些许的如释重负。
【9】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转眼已是新年伊始。
当得知简烛新交的男朋友就是陆景深时,简家父母是极力反对的。
可他便在这一众的反对声中一步步走来,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到后来那些最初的反对声,终是一点一点被时间冲淡了痕迹。对于当年的车祸,再也没有人想到去提及。
决定重新开始之后,简烛曾拉着陆景深去逛过一次故宫。
朱色的门廊始贯东西,从太和殿到保和殿,轻挪着脚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古香古色。
偶有游人路过,细声细语地闲聊着最近的展品。
春末夏初的好天气,两人踱着步无言。
简烛稍稍放慢脚步,错身于陆景深之后。踌躇了好久,才悄悄地抬起手来,然后缓缓地,去牵他的手指。
然后她被回握住。
有些东西,在这无言的片刻,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年三十晚宴过后,小一辈陪着长辈们聊春晚。
简烛拉着陆景深出门,去外面透透气。
小区里有小孩子在燃冷烟火,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断迸出。
“若我一直都记不起年少时的你和我们的经历,怎么办?”她忽然回首,懊恼自责地问道。
他笑了一笑,环起手臂将她圈进怀里,“没关系,慢慢来,我等你。”
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慢慢来,你慢慢想,我慢慢讲,一辈子那么长,不用着急。
我等你,我永远都等你。
简烛看见放冷烟的小男孩偷偷地藏身于树后,想要吓乎自己的同伴。
她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偷偷做过的那些恶作剧,不禁笑出声。
拉了拉陆景深的衣袖,附在他耳边大声询问着,“你快说,有没有背着我做过什么坏事。”
做过什么坏事?
他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街道,手掌处源源不断地传来她的温度。
当初看到她平安的那一瞬间,他在心底便猝然推翻了所有的计划,然后强行地走回到她人生的轨迹中。
所以这辈子做过最不坦荡的事,大概就是当初借着吃饭之名把她带回家里,引导她找到他故意放在沙发靠垫下得相框了吧。
他没有回答。
风裹着雪花轻悠悠地从四面八方袭来,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夜里,终有人在这一刻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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