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大姐发来一条消息,小舅走了。
每次回家我们都会谈到孤身一人的小舅的养老送终话题,这也是作为长姐的老妈这些年一直被困扰的问题,大姐明确表示让老妈放心,出钱出力的事情我们几个都可以做到,没想到小舅并没有等到我们这一辈的照顾。而老妈和大姨在难过的同时,也许又能稍微安慰一下,毕竟这也是她们一直最挂念和担心的事。
回家翻开厚厚的高氏族谱,小舅是第六代中的一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他们都有众多兄弟姐妹,小舅在7个孩子中排行老五。族谱中有一张太姥爷75岁寿辰时拍的全家照,小舅和很多孩子坐在最前面,双手笼在棉袄袖子里,靠着大姨。彼时小舅11岁,因儿时的一次生病用药影响到了脑子,言语表达不清,小学上了一两年便没再去。
姥爷去世那年,比小舅晚11年出生的小姨已经结婚怀孕,小舅只是沉默地跟着姥姥,他也很能干活,但是除了力气之外似乎没有支撑起一个家庭的条件,因此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独立出去。族谱里第六代有六十多个人,每个人都有三行以上的记录,乳名为何,出自哪家,生卒年月,工作经历,妻或夫的名字,育有几子几女,各自名字,小舅的记录只有短短的一行半,“系仰崑之三子,1952年2月5日生,未结婚成家。”
小时候我常跟老妈回去看姥姥,老宅是个完整的四合院,屋前檐下有巨大整齐的青石,小舅和兄弟姐妹们都在那个院子里长大,虽然生活条件不好,姥爷经商多年,姥姥家也是大户,家里至少衣食无忧,众多孩子们一起长大,儿时应该是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之后各自成家四散,南房、北房、马房、柴房都拆了,只剩下姥姥和小舅,住在东房,留了西房做饭。记忆中很清晰的是一个夏天,我在姥姥家小住,小舅每日去附近的砖窑干活,挣钱都拿回来给姥姥,有时候带回一块猪肉,有时候带回一块豆腐,村里的小摊小店都是熟人,小舅只认识一些数字也不会被骗。瘦瘦的姥姥在家收拾做饭,穿着白色的短袖,黑色或灰色的裤子总是扎着裤脚,短头发用大卡子整齐地拢在而后,干净利落。吃完饭,姥姥盘腿坐在藤椅上,小舅坐在门槛或者青石上,两个人都抽着烟,沉默地看着满院子的大丽花。
也有开心的时候,姥姥带着小舅去镇上赶集、来城里看戏,记得有一次冬天我还带着小舅偷偷去东湖看过一次马戏,他一样揣着两手在棉袄袖筒里,仰着头看走钢丝的猴子,张着嘴呵呵地笑,我还记得马戏团外面有卖棉花糖的,但不记得有没有买给他吃。
小舅最擅长的大概是走路了,他常往来于姥姥家和城里,有时候来送地里新打的豆类和谷物,有时只是姥姥炒了好吃的面豆。小舅急急地走路来去,单程十公里,现在开车只是一脚油的工夫,小时候觉得那么远,小舅不会骑车,有时候会搭顺车来,更多只是走路,而他走得飞快,记得一次他刚离开我家,老妈想起忘了一个东西,我跑着追出胡同口时,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大路尽头了。
我曾经觉得小舅生活简单,加上常运动劳作,应该会长寿的,也许只是一厢情愿,孤独和寂寞对人的消磨更大。
姥姥过世以后,小舅自己在老宅没法生活,在兄弟姐妹家流转,干活吃饭抽烟,似乎只有这些了。也来我家,无事可做地呆着让他显得更加局促不安,经常住两天就走了。我工作后回家有时候会碰到他,带他去小卖部买些吃的,给他买条便宜的烟,他问我:“你从学校回来啦?”似乎从小学开始我们间的对话就只是这一句,也许他的记忆里我一直在上学,又或者除了这句话,我们没有其它可交流的内容。
小舅后来一直跟着大姨生活,大姨很疼爱这个小她三岁的弟弟,大姨夫也是极善良的人,对此毫无怨言。这十多年,我哥在家折腾,开过好几个工厂,也得益于亲戚们的互相照应,大姨和大姨夫在厂里做饭看门,带着小舅,厂区里种菜种花,大姨夫照顾他们生活的同时干点活,比种地收入好一些。
时间真快啊,一晃我也到中年了。在熊本的陶阿姨给我打电话,说她打算下个月回山西一趟,看看当年的同龄人。陶阿姨是当年插队的北京知青,8年的插队生活也是她和姥姥及小舅他们同吃同住的8年,家里有一张陶阿姨和姥姥一家的合影,那时的小舅不到20岁,很是精神。
照片里同框的那一代人,知青陶阿姨后来在我爸的推荐下,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上了大学,学医后返城,后结婚出国来了日本,去年刚从熊本的一家医院退休。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立业,虽然年轻时他们都各自吃过不少苦,也算是经历了这些年的经济发展,有子有孙,安享晚年,只有小舅一个人孤苦伶仃,除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之情,无法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其它的感情体验,加上没受过教育无法独立生活,整个时代的变动他似乎一直是个沉默的旁观者,除了生活,抽抽烟看看电视,连小城都不曾走出过,外面的世界更无从谈起。
小舅生于龙年,兄弟姐妹都是风字辈,只有小舅的名字中有个龙字,或许当年姥爷对小舅有过更多的期待和喜爱。没有当年生病的意外,小舅完全有可能过着另一种人生。
唯一能安慰的是,老妈和大姨一直在照顾小舅,其它姨妈和舅舅们也很挂念小舅,至少衣食无忧,小舅总是穿得干净体面,大姨是个巧手细心的人,饮食起居也不曾耽搁。可是,也只能限于衣食这样活着最基本的需求了,人的内心有言语尚不易走进,何况他几乎表达不出来。前几年回家,听说大姨夫说起小舅生病手术出院后精神不振,常和大姨含混地聊起姥姥,晚上听到他在房间里哭泣,那时他已年过甲子,也许终究是寂寞的。
父母之爱能温暖孩子多久呢?有爱尚且不能足够抵挡孩子以后会面临的一切,没有的话,太可怕了。我心里想着姐弟俩,想着给他们多少爱怕是都不够。而有彼此支撑的兄弟姐妹更是太难得了,小舅幸亏生在有亲情和责任的大家庭,如果就他一个人的话,估计早已不知所终,我和大姐二姐微信里互相安慰着,想着以后还是要多回家了。
正是春分,外面春雨稀疏,老宅的房子如果还在的话,雨滴落在屋前青石上的滴答声和几十年前并无不同,可怜的小舅,希望此去路途、彼岸河边,有花开、有阳光、有姥姥姥爷温暖的笑容迎接,如果有来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再孤单,能有更多的生活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