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陌生人结婚

1
何筱和张东正在做试管婴儿,好几次了,没成功。 两个人状态都不好,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何筱有点胖,从后面看,虎背熊腰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注射了太多的激素。她头发也很短,很潦草,看上去是有两天没洗的样子。还没怀上,却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孕妈妈的状态,心思完全不花在自己的外表上,这个天气还裹着一件羽绒服,像是一整个冬天就这一件外套。
张东倒是干净整齐,还是英俊的模样,眼角的皱纹很明显,但是这点皱纹很能搭配他的脸部线条。 看起来不是很浮躁的男人。
试管婴儿这个事情,有点熬人。 科学昌明,却总是有失败的概率,这个概率又恰好一而再再而三降落到他们头上,真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何筱烦躁极了。
何筱原先没有这么邋遢,她在一家外企做人力资源总监。 跟那些更年轻的虎视眈眈觊觎她那间小小办公室的姑娘们比,何筱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只是形势总是推着她往前走。 当然,坐到这个位置,她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在公司里,她几乎没有攻击性,总是给人安静又可靠的亲和。公司几个重要职位的负责人,都是通过她的辨识来到这里工作的。 人力资源的基础工作非常枯燥,何筱的特点就是能克服枯燥,处理人事去留也不强硬。常常,她四两拨千斤,能跟所有人简单并且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识,让该服从的人服从。 办公室里,这是魅力。
但是。 在家庭关系上,何筱却没有这样的智慧。 很多职场上很厉害的女人就是如此,精明强干全部都抛洒在工作中,对同事或者一些不相干的人,都能温存和善,只要回到家,她就会变身。
何筱和张东的爱情,有点可笑。 不,他们俩都不承认他们有爱情。 他们是相亲后结婚的,结得很快。
2
何筱是独生女,爸爸是机关干部,妈妈是国企会计,家庭条件没话说。父母一直都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也听话,研究生读完,也不曾接受什么人的表白。话说回来,她读书的时候,常年保持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也没有男生敢跟她表白。 25岁,妈妈说,你可以谈恋爱了,时间差不多了。 好像妈妈有个时间表,何筱的人生节点该干什么都列在表里了。 何筱没有在意,嗯了一声。 她想,这事儿既然提到日程上,该来的就会来了。 可是老天爷不听她妈妈的安排。 八年,何筱努力工作了八年,没有靠父母的关系,从不起眼的HR助理一直做到总监,居然没正经谈过一场恋爱。当然这八年中有已婚老男人对她多看两眼的,也有年轻小男孩儿为了得到什么工作机会想把自己献给她,各种奇葩的企图,她都一一识别。 不论恋爱市场多残酷,她内心中还是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单纯地激发出可以结婚的爱情。 从这个角度来讲,她是个情感小白。
即将33。 妈妈推推老花眼镜,问何筱。 你成家这事儿怎么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 何筱正吃着保姆洗好的葡萄,陪爸爸看海峡两岸关心时政,被这么一问,籽儿没来得及吐,咽下去了。 妈,什么话,你直接就问成家。我还没谈恋爱。 你还有资格谈恋爱啊。 我为什么没资格。 你快本命年了,你知道吗。 嗯,好吧,我知道。不对啊,33我都没到啊。 你还好意思说啊。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33丢人吗。 妈妈提高了音量,33不丢人,33不结婚有点丢人。 妈,你说不要这么刻薄。 我没有刻薄,我只是理性地告诉你,33岁,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生孩子。 妈,我没结婚,你就跟我谈生孩子啊。 所以啊,我一开始问你,成家这个事儿有没有突破性进展。
姜还是老的辣。 何筱没话说。
爸爸盯着电视上的海峡两岸主持人,很是喜欢的眼神。何筱和妈妈的声音越来越高,爸爸明显不耐烦了。 他目不转睛,说。 不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你们女同志就是不会抓重点。你妈想要你结婚,你就结给她看。 爸,我没对象我怎么结婚。 很好,你妈想要你结婚,就应该提供对象。这个事情不用再吵了。
在家里,何筱长不大的,永远是孩子,任凭她在外面如何风光。
相亲那天,何筱穿得趾高气扬,她都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相亲的地步。 张东早早就到了,坐得笔挺。 说实话,何筱对他印象不错,干净的男人总是招人喜欢的。 何筱有点故意不高兴。 落座后,她不寒喧,直接狠叨叨地说。 我觉得相亲很没有必要,只是给家里老人面子。见过了,我跟你坐下来聊两句,也是出于礼貌,差不多我们就各自回去。 张东说,好。 何筱有点吃惊,她以为这个男人听了她的话会生气,就算不回击她,也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吧。 但张东全然不是,淡淡说了声好。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尴尬。 张东仿佛看出何筱的意外,补充说。 我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年迈,身体也不好,我工作也很普通,挣钱也不多,到了35的年纪,被亲戚朋友辗转喊来相亲,我不认为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同意你。你说各自回去,我说好。
何筱多看了张东两眼,长得好看,腿也很长。
回家后,妈妈问何筱。 怎么样。 何筱说,嗯,大概,好吧,可以试试。 职场上气宇不凡,在妈妈面前一脸羞涩。 妈妈说,这有什么可试的。可以,就做结婚的打算,交往一段时间。不用太久,三五个月,就考虑结婚。你等不起了。 何筱觉得自己妈妈是急疯了。 妈妈接着说,这个张东,各方面我都打听过了,条件没有我们家好,你跟他说,让他住到我们家,当然我是指结婚以后。 何筱很惊诧,问,妈,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插嘴,你妈意思就是让他当上门女婿。 啊,你们也算有点文化的家长,怎么有这种低水平的想法。何筱觉得不可思议。 妈妈很强势,一辈子都强势,看来她早有准备。 何筱,我们是为你好。你头脑很简单,婚姻的复杂性你很难应对,我们不希望你结婚后因为男方的问题造成我们这个家庭的不和睦。 妈,能有什么问题。 比如经济问题,张东家经济条件不好,他肯定会多补贴他们家,在我们家生活,他不敢太过分。 妈,我说过我要嫁给他了吗。 你刚才不是说可以试试。 妈,你疯了么。 并没有。 妈,那你到底急什么呢。 我跟你爸爸希望你们生孩子跟你姓,而不是跟张东姓。
何筱差不多觉得整个相亲事件是妈妈的阴谋。 她想不到她看上去体面的父母,在城市生活了一辈子,正在打着农村老太太的算盘。张东肯定是他们物色了好久的,他们希望何筱结婚后也不离开他们,在财产方面也不损失,并且还后继有人,为何姓家族添丁。简直是土洋情节合璧的中国家长。 妈妈强调了何筱作为独生子女的责任,在解释了对何筱婚姻的全部的布局和设想后,说。 你去跟张东商量一下。 妈,太可笑了吧,我凭什么跟他商量,别说我看不看得上他了,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就算看上我,你们提出这么恶心人的结婚条件,是个男人都不会答应的。 妈妈意味深长地说,你太小瞧男人了,同时剜了爸爸一眼。 爸爸扭过头看电视上的主持人。 何筱还是不相信这种无厘头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么大的摩登城市,居然还有这种落后的家长。 妈,我没法儿跟他商量,我也没确定是不是可以跟这个人尝试交往,这是个陌生人,到目前为止。 那你就尝试去谈谈。 为什么。 为了大家都好,你别以为你在外面光鲜,你在婚姻市场上已然价值堪忧了。 妈,我是商品吗。 不讨论这个。 那讨论什么。 讨论趁你还有点资本的时候,你要及时开条件,否则机会就没有了。 妈,我谈不了,我没这个本事。 你有。 我没有。 你有。你一个堂堂大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最擅长的就是与人沟通,你能赢得别人的信任,说服别人为公司效力或者说服别人离开公司,并且对公司有利,对你的老板有利,这就是你最基本的能力。 何筱仰天长叹,我的妈呀,你就是我老板。
何筱真的去找张东谈了。 因为。 她对张东有好感。 再加上张东的各方面条件都这么符合她女皇妈妈的意,连他的劣势都是妈妈稳准狠的攻击点,她没有理由不试一试。
何筱跟张东说了一个下午,尽量委婉地讲了家里的意思。 张东低头想了几分钟,说。 好。
好? 嗯,好。 张东,你听清楚我说什么了么。 听清楚了。 那我说什么了? 倒插门。孩子跟你姓。
张东说得严肃又认真。 何筱忍不住笑了,问。 你为什么会答应。 我没什么理由不答应。我35了,又不是小孩子。 35岁的男人可以有很多选择。 是,但是我的不多,我没什么能力,只能配合保持家庭稳定。 配合? 嗯,配合。我没野心,也没什么能力,做不成什么事业。呵呵,说这话有点自卑。但是,如果我跟你结婚,就算倒插门,我父母安心,我们家经济条件有所改善,这没什么不好。 你对婚姻这么有功利心? 何筱,你大概也已经知道我父母身体不好,我能力有限,无以为报,只能尽心照顾他们,所以结婚这事儿拖到了35。如果将来的家庭无忧,我能经常探望和陪伴他们,未尝不是孝顺。你说呢。结个平凡的婚,过平常的日子,也是我一直盼望的。说得直接点,我也没什么钱给老婆买包包,老婆自己有能力买,我不应该感激得烧高香么。 孩子跟老婆姓也没关系么。 是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都笑起来。 何筱还是忍不住问,你就不想谈真正的恋爱? 张东说,想。 何筱说,那你不觉得委屈么。 张东说,我35了,先结婚再谈也不迟。 何筱不理解,结了婚你怎么谈。 张东看着何筱的眼睛,说,跟谁结婚就跟谁谈,跟你结婚就跟你谈。 何筱心里浅浅一动。
3
何筱和张东结了婚。 房子车子都是何筱的婚前财产,何妈妈办事周密。
只是。 三年了。 他们没孩子。 何筱辞了职。 老板说,你别走,我还计划给你股份呢,你以后是我的合伙人,这公司没你不稳定。 何筱说,我再生不出孩子,我们家就不是稳定的问题了,即将爆炸。
又一次试管不成功。
张东约何筱谈一谈,他们找了个咖啡馆。 他们在家根本说不了话。 何妈妈时不时就指桑骂槐,不带脏字,却让人听得快心梗。 无非就是说张东没有用,各种没用。 何妈妈已经不记得这是她千挑万选的上门女婿了。 何爸爸年纪越大越不喜欢参合家里的事儿,全凭老婆说了算,本来他对何筱的婚姻就不抱什么希望,当年何妈妈说要何筱生个孩子姓何,他还是高兴了一阵子的。如此稳重的机关干部,醉心于完善家族承脉,老是觉得自己祖宗在封建社会多少也算是显赫,到了他这一辈,还能含饴弄孙续写家谱,也是天伦乐事。 但是,搞了半天,何筱也生不出来,何爸爸也逐年没了兴致,专心给海峡两岸和天气预报的节目组写信,希望他们别换主持人,除此之外,就是在家庭决策上给何妈妈摇旗,这就是他退休生活的全部。
张东抿了一口咖啡,缓缓地说。 我真的有点承受不了了。 何筱很生气,几乎是在吼,她在公共场合不得不控制情绪。 你还承受不了,我呢,我呢,我都受了什么罪。 张东叹气。唉,早知道这样…… 何筱打断他,你别跟我说早知道。我早就把形势告诉过你了。是你同意结婚的。 嗯嗯,是我是我,我没能想到这么难。 你有什么难,你有我难吗。做试管那些激素是打在你身上吗。 是,何筱,你最辛苦,身体辛苦,可是我也难受,你知道的,对吧。你的父母一直瞧不起我,我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在你们家像个小脚媳妇。 刚开始就跟你说清楚了,我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接受,当时完全可以不能我结婚啊。 是是,何筱,你说得对。咱们现在不能往前倒,对么。我没想到你父母都有文化,脑子还这么守旧,我以为可以相处得好。 我爸妈怎么了,他们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讽刺你两句嘛,有什么啊。
张东低下头,眼睛红了。 我过得很压抑。我也是男人。
何筱也压低声音,显然她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 我承认我父母有问题,在你面前,他们总是高高在上耀武扬威,你看我们结婚这几年,我一直在平衡你们的关系。我也经常当着你说他们不对吧。背后我也说他俩神经病,他俩老了,就是这么古怪,控制欲又很强,这有什么办法,到底还是我父母啊。
张东说,是,你也不容易。就像你说的,只是讽刺,我真有点受不了。我们跟父母的关系,是不是该有些距离。 怎么有距离,他们就是为了把我栓在身边,才让你住到我们家啊。我独生女,他们不抓着我还能靠谁。 何筱,他们不是靠你,他们是要控制你,控制我们的生活。 得了得了,别说这个了,咱俩要是能生出孩子就没这么多麻烦。 不是的,何筱,孩子不是最根本的。你爸妈好像总是把我当要饭的,你不觉得他们干涉得太多了么。
两人都沉默。 何筱终于开了口,态度松缓。 张东,我求你,你再去一次医院。这么难挂的号,我妈都找人挂上了,你只当给她面子。 何筱,你妈妈要的是面子,我几乎没有尊严。 我明白我明白,大家目的都一样,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 要孩子的方式很多,何筱,实在不行,咱们收养一个,那么多家庭收养孩子,也很幸福。 不可能的。我妈就算是让你跟我离婚,也不会同意收养的。要不是你身体不行,我们也不至于此。
何筱,你的嘴脸越来越像你妈了。 张东终于发了狠。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么。 何筱要爆发了。
张东低头不说话,好看的轮廓有些扭曲。
不就是让你去男科治病嘛,有什么啊,现在这个社会,看男科很正常,你不是有病嘛,你没病谁让你去啊。我妈也是好意。 她都给你挂了好几次号了,你以为容易吗,都是顶级专家,你去去怎么了。上次你不仅不去,还玩失踪。你让我夹在中间怎么做人,你想过了没有。 还有,我没努力吗,我也委屈啊,我这一次次做试管,为什么啊,还是为了你们都满意。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变成什么样子了,完全就是一个痴肥的中年妇女。我不痛苦吗。我的专业,我的工作,我全部不要了,专心回家伺候你们的脸色。人家都是平息婆媳关系,我我,我后半生就要深陷丈母娘和姑爷的战争,我可笑不可笑。 何筱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咖啡馆里有人看过来。
张东想找地缝钻,他也恨自己,居然挑个公共场所和何筱谈家事儿。 他用手挡住脸,控制哽噎,终于说。 何筱,离婚呢,能不能解决问题。
我不。我不离。我凭什么被你离婚。你没资格跟我离婚。 何筱像一只受了伤的母狮子,压低声音吼叫,音频沉闷,音效却高亢。 咖啡馆所有人都听得见。
我没病。何筱,我没病。 张东抬起头看着何筱,忧郁却坚定。
结婚第二年,当时何筱工作还很忙,何妈妈说发现张东出轨。 张东不承认,一再解释,真的没有,何妈妈不相信。 何妈妈让何筱注意蛛丝马迹,她觉得妈妈无聊。 妈妈忍不住骂自己女儿蠢。 何筱,你看不出来吗,他鬼鬼祟祟的。 妈,我看不出来。我没有您那么有空儿。 你伶牙俐齿用到我这里很能干嘛。 妈,咱们别没事儿找事儿,行么。张东在咱们家已经夹着尾巴做人了。 但是,出轨是大事儿。 妈,扑风捉影是龌龊。 你怎么说你妈的。 要不,您给点有力的证据。
妈妈说,证据之一是张东乱花钱, 他号称自己的工资全部补贴了父母看病,但我亲眼看见他买回来一些小礼物,并不是给你何筱的。 另外,何妈妈还说碰巧看到过,有女人开车送张东,他很谨慎,离家还有一个路口就下车走回来。 何筱说,那些礼物就是送给我的,我嫌便宜粗糙,让他退了,或者送给他们家里人。至于您看到有人送他,这种事情在同事之间很正常,正因为他有个怀疑一切的丈母娘,所以他要提前一个路口下车。 何妈妈一幅走着瞧的表情,双臂交叉,等着看好戏。
虽然何筱不愿意承认,但她的骨髓里仿佛已经埋入了妈妈对生活强行控制和对男人苛求的意识。 大多女儿小时候几乎都发愿,我长大了不要像我妈那样,可是女儿都那么像妈妈。在精神上。 何妈妈口口声声为了他们好,但还是成功地挑唆了何筱和张东同床分居。 孩子自然怀不上。 时间一长,即便双方偶尔虚情假意地努一次半次的力,也真的怀不上了。
何妈妈自作主张给张东挂男科,张东敷衍着,内心屈辱。 还是怀不上。 何妈妈劝说何筱赶紧试管,理由是,你36了吧,终于本命年了了吧,再不去试管,以后连试管的机会也没有了。 何筱又被妈妈说动了。 张东挣扎着,却最终配合,他说他一开始就答应何筱,他会配合保持家庭稳定的,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合格的上门女婿。 试管又屡次不成功。 张东再次陷入被嫌弃被怀疑的境地。
4
终于。 他们在咖啡馆里吵起来。 张东喝了口咖啡,掩饰自己豁出去的决心。 何筱,虽然我们结婚之前都有心理准备,但是如你妈妈所说,我们还是低估了家庭生活的复杂性,对吧。现在大家理智一点,还来得及。
何筱还在酝气,她尽力慢慢让自己平静。语气终于缓和一点,她说。 张东,我知道我们没有爱情。但是,先别离婚。 何筱,你不痛苦吗。 张东,我相信你。 你相信过我什么,你每一次,还是相信你妈了。 我妈是为了我好。 对。正是因为有这个旗号,我们永远都摆脱不了她的控制。 何筱说不出话。
突然,张东说。 何筱,我说实话。我的确出过轨,我承认。但是事情发生在你妈妈指控我之后。本来没有的事情,你妈妈非要说我跟别的姑娘暧昧,甚至更难听的词。我有点报复性质地找了个姑娘。真的。
你可真是不要脸。
何筱,既然都这样了,你听我说完吧。那个姑娘主动的,我是不要脸,我也没拒绝,甚至有点高兴。不是同事,是工作上的关系,别的单位的,外地小姑娘,以为我可以帮她留在北京。
何筱彻底不说话了,肩膀一抖一抖的。
张东有点紧张,杯子里的咖啡快要喝光了。 我的确是个没用的男人。我很怂,但是,我没病。那个姑娘怀孕了。 何筱要拿起杯子泼张东,被张东摁住了。她要起身离开,也被张东摁住了。 张东说,既然说了,我就说完,我都下决心离婚了,算你不要我的,是你要跟我离。
何筱,那姑娘怀孕了,跟我摊牌。我说我没能力为她做什么,就是因为在家压抑,所以才找人发泄。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给了我自己一嘴巴,我使劲抽的。我钱也不多,我把我偷摸攒的那点私房钱都给她了,甚至还向我父母要了点钱。我知道我不是人。我跟她说,如果愿意生下孩子,我就养,我可能会跟你离婚,养她们母子,我说这话,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得到。我还说,如果她不愿意生下孩子,我还是要把这些钱都给她,让她养养身体,等我以后再多攒点钱给她,补偿她。反正不论怎样,我请她别来找你,何筱,我不想她伤害你。可能你不相信这些。当然了,也有可能这姑娘就算闹到家里,也根本不是你和你妈妈的对手,呵呵。何筱,男人都挺混蛋的,是吧。
何筱好像听了个故事,好像不是自己家的事情。 她幽幽地问,后来呢。
张东自嘲地胡撸胡撸头发,说。 后来那姑娘哭了。她说她也没那么喜欢我,就觉得我兴许能帮她在北京立足,没想到我是真的没用,还不是吹牛的。呵呵,她就是这么说的。再后来,她去打胎了,通知了我一下。我不是人。她虽然拿走了钱,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就是那种单纯的对不起,想找机会用钱补偿。再往后她一直没跟我联系,工作中我也碰不到她了,他们单位说她走了,我没问去哪了。我不敢问,也不想问,问了也没意义,是吧。何筱,其实我特别想要个孩子,比你还想要。 张东说完,抹了一下眼角。
何筱听完居然平静了,她问了一个是女人都喜欢问的问题。 她好看吗。
张东说,好看。不,一般。算好看吧,不难看。 何筱说,行了,别说了。
张东也缓和下来,轻轻地说。 何筱,你妈妈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我做什么都不对。我试图讨好她,讨好你们全家,可是还是被你妈妈羞辱。这个词不算严重。我有时候觉得,你妈妈让我来你们家,就是为了羞辱我。我很早开始照顾我父母,做家务做惯了,你妈妈就会说我除了家务,什么都不会。但是我要是有一个碗没及时洗,你妈妈的脸色就会很难看,说我这点事儿都做不好。我听音乐,你妈妈说我不务正业,我加班,你妈说我搞外遇。算了,呵呵,都是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不说了。我都好奇你怎么长大的,是不是妈妈对你特别严格。 何筱,你别打激素了,再打下去,怕是真的要不好看了。
何筱抓着这个话柄,说,你看,你就是嫌我不好看了。 张东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怕你将来不好看了。你现在,也不是不好看,是没收拾好。 何筱嗔怒,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不好看。 张东说,真不是,你看你,总是曲解我。
好了,真好,话题终于转移到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 夫妻吵架,吵着吵着,跑题是常态。
何筱反应过来,要开骂。 你没病,你干嘛让我去试管。 张东一脸怂样,说,不是我,是你妈,我拦着你来着,你不听。 你说实话我能不听吗。 我说实话,你妈不会相信,一定会让我去医院,甚至她自己会给我开药。我要证明我没病,就得说出那姑娘的事情,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何筱鼻子嗤了一声,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张东小心翼翼,何筱,我就问问,咱们还过吗。 何筱说,你没资格问,过不过都是我说了算。 张东点头,还是怯怯地问,你回去,怎么跟妈说呢。 何筱说,说个屁。我们搬出去,先搬出去。有什么都以后再说,老子先减肥,太丑了。 张东显然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说,不丑。何筱,你以前特文明,从来不说屁什么的。 何筱又拿起杯子要泼他,嘴里吼,滚滚滚。 张东一边躲,一边摁住杯子,说,别别,别在公共场合这么粗鲁。 何筱力气还是没有张东的大,抢不到杯子,她吼,你别以为我这事儿过去了,激素的事情,没完。
一个下午的谈判,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甚至挖出了更多的问题。 这就是婚姻。 只是。 本来是来谈判,来计较分毫的两个人,挖出了更痛苦的事情,却无法彼此更计较。 这就是婚姻吧。
室外阳光很好。 张东和何筱披上衣服,准备走了。 下楼的时候,何筱向窗外看了看,无意地说,这家咖啡馆旁边有家卖炸糕的店,特别好吃。 张东问,你要吃炸糕啊。 何筱说,我没说我要吃炸糕,你看你,你永远不能理解我。 张东说,你说特别好吃,不就是想吃吗。 何筱翻白眼,我就是说他们店的炸糕好吃,我没说我要吃,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说话啊。 张东也不耐烦,好好好,不吃就不吃,不吃你提炸糕干嘛。
又吵起来,为了炸糕。
阳光很好,确实不该穿羽绒服了。 我坐在咖啡馆看向窗外。 几分钟后。 何筱捧着炸糕,从隔壁店里出来,又走过咖啡馆的落地窗前,张东居然抬头挺胸,走在前面。 何筱还在后面边走边骂,叫你不买不买,非要买,我也没说我要吃炸糕,真是烦人。 突然,她背对着张东,偷偷咬了一口炸糕,怯怯地咧嘴。 一抬头她看见了我,她看到我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擦嘴巴。 我也不好意思地跟她点头,毕竟我刚才在咖啡馆,不得已听了他们的故事。
窗外分明是个有点小邋遢的小女人,一点看不出曾经职场总监的精干。 阳光下,那个强行给老婆买了炸糕的腿长的男人回头说,想吃就吃,想吃又不直说,这有什么的。你明天别穿羽绒服了,天都暖和了。 何筱说,你管我。
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两个背影,一前一后摇摇晃晃,映在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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