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十七）
成绩公布前的十天里，自我肯定、自我怀疑、紧张、侥幸、期待等各种情绪并存，终于熬到放榜日，我早早出门，一路各种猜想，可还没走到红榜跟前，我就被剧透了，早到的家长和同学已经人声鼎沸，我从大家的议论声中得知，这届普遍考的好，全校一共六个人考上源中，我是其中之一。
我机械的从人流中挤过去，大红纸上，金色的字迹写着每位考生的分数，高高贴着，我仰头细看，果然自己是第二名，第一名是隔壁班女班长，我以两分之差屈居她之下，欢喜和林远昌并列第三。只是阿香很可惜，第七名的她，离源中的分数线只差3分。我仰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说不出悲喜，一张大红榜浓缩了毕业班老师和学生的全部心血，也贴出了一百多号人殊途不同归的未来。
那天晚上教师食堂提供饭菜，毕业班在操场吃散伙饭，吃到一半时，金老师拿出吉他唱了首《萍聚》，他平常斯斯文文，唱歌的声音也波澜不惊，乍听并不煽情，可唱着唱着，大家渐渐沉默了，离别的气息陡然升起，有人开始轻声附和，日常熟悉的，不熟悉的，交好的，不那么好的，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三年的朝夕相处、三年的青春年华、三年的汗水泪水，最后一战的成功失败，都将成为往事，过了今夜，大家将各奔前程，天各一方。附和的声音愈来愈大，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放榜之后三天内要交志愿，很多人头一天已经填好离校了，还有一部分人拿了志愿表回家找父母商量去了，所以散伙饭后第二天中午时，学校几乎没什么人了。其实我的志愿也已经填好交上去了，金老师专程找过我，我当着他的面填了源中，交给他了。但我不能走，放榜后一直没见到欢喜，因为陈波、狍子和团长都已经放假了，彬叔又老在矿上，我无从打听，便在学校等着。
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我在校门口的白杨树下乘凉时，他终于来了，乍见他我吓了一跳，黑瘦不说，他双眼通红，脸上还冒着稀稀拉拉的小胡子。
我料想定是他妈妈的病很不好，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妈妈怎样了？”
他沉默良久之后，低声说道：“走了。”
我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去安慰，他却深呼吸几口，笑笑的说：“我们再去煤矿那边走走吧？”
我点点头，他的笑脸让我更加心痛无比。天气异常闷热，知了好像都被热晕了，叫的有气无力，他仍是骑了彬叔的摩托车载着我，车速快起来后，倒凉快了不少。我们一路沉默着，越开越快，我发现一个神奇的现象，快到一定程度后，那种心脏不舒服的怕怕的感觉好像没有了，只剩下希望速度更快的渴望和畅快感。
不知走了多久，天忽然开始暗下来，不大一会儿功夫，跟被锅盖盖住了一样，竟然全黑了，欢喜停下来跟我商量是掉头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走到县城找地方躲雨。可我们还没商量清楚，雨点就下来了，异常大的雨点，落在身上生疼生疼的，我一度以为是冰雹。风也大起来了，河边一望无际的芦苇丛，被吹的整片荡动，欢喜迅速启动车子，决定继续骑一段，他说前面有个教堂，可以暂时避雨。
可等我们一路磕磕绊绊走到教堂时，却发现教堂黑灯瞎火，大门紧闭，小小的屋檐，一点风雨都挡不住，反而因墙壁高、过道长的缘故，穿堂风格外大，我被吹的站立不稳，冷的牙齿都开始打架，头顶闪电一个接一个，明灭交替，还有种阴气森森的恐惧感。
欢喜拉着我在教堂门口站了一刻钟，风雨并无变小之势，考虑到教堂在河边，这雨又实在异乎寻常，万一洪水我们还危险，于是我们又就着闪电的光，一路磕磕绊绊走回车旁，就着闪电的微光，可以看到前面似乎有个凉亭，可能稍微安全一点。
可不知因为风雨太大，还是前面我们跑得太狠，车子居然熄火了。真是车坏偏逢连夜雨，我们只好顶着风雨艰难步行，好在凉亭不远，千难万难，也捱过去了。
可这个凉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几根柱子顶个水泥顶，四周一点遮挡都没有，坐在亭中，跟坐在外面区别不大，大风裹挟着大雨，劈头盖脸的抽在身上，生疼已经是次要的了，最重要的是太冷了，我都在滚滚雷声中听到我俩牙齿打颤的声音了。
本以为这样大的雨，应该不会下太久，谁知那晚的雨仿佛看透了我们的心思，倾泄个没完没了，不大一会儿，我就坚持不住，开始打喷嚏，都不知我是否跟往常一样，一打喷嚏就鼻涕眼泪齐飞了，反正就算飞出来也很快被雨水冲走了。
我感觉自己渐渐失去了思考能力，全部心思集中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冷，好冷，太冷了……”。欢喜靠近一点搂着我肩膀，可没啥用，我只是更加清晰的听到他的牙齿打颤声而已。在我一连串喷嚏之后，他扳着我肩膀让我背对他坐着，然后从背后抱住我，我的后背终于免了风雨抽打之苦，渐渐开始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虽仍是冷到打颤，但比先前好了一些。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摩托车又打不着火了，我们仍只能困在此处，冷到不行。雨后天空澄净，满天星斗衬着一轮圆月，我们就着月光找了一圈，发现亭子里有个别人遗落的打火机，欢喜拿着打了一下火，居然是好的，我大喜，赶紧提议生堆火烤烤，他便带了我到处找烧的。大雨过后，什么都是湿的，找了好大一会才在路边找到一棵老松，他扒拉一会弄了些松油，又折了许多松枝柏枝什么的，终于把火生起来了，虽然烟大，但终归有了点热气。我们在六月三伏天，烤着火，被暴雨抽打到断片的大脑终于回到及格线。
第二天回学校后，欢喜迟迟不提志愿的事，我知道他没了母亲，父亲身体似乎一直也不太好，生恐他又讲出不再继续读书的话来，便一直等着，他也明白我在等他填志愿，第三天中午时，主动开口说志愿填好了，报了源中，怕我不信，还拿出来给我看，我仔细瞅了，确认跟我填的是一个学校，放下心来。
离校时，他送我，我们步行回去，下公路时，他停步从兜里摸出个蓝莹莹的东西递给我，是个绿松石平安扣，我琢磨着绿松石应该都挺贵吧，他卖了还能凑点学费，便推辞不要，再说了，过了暑假就又见面了，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他见我不收，便说：“上次那块块石头是彬叔给的，我拿来随便弄了个小玩意儿，雕了青莲，给你当生日礼物，没经验，打磨的不好，你就将就吧。”
他自己打磨的？没想到他还会雕玉，我接过一看，确跟上次那块石头质地很像，净蓝色，一丝铁线都没有，油润油润的，打磨成两个硬币大小的扣扣，圆润饱满，一面光滑，一面刻着暗纹的莲花，这样非常精美，怎会是随便弄的小玩意？毕业前夕时间这样紧张，他妈妈又病重去世，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个东西的？我捏在手心，装作低头欣赏的样子，默默忍了好久，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想着他和我同天，也是昨天生日，可我昨天跟着他到处跑都没想起来，内疚道：“我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他笑着说：“你陪我烤火就是礼物，六月天烤火一定终生难忘，多好的礼物啊。”我被他的话逗笑了。欢喜就是这样，任何时候，总是松松的一句话叫我忘记忧愁。
因了这句把我逗笑的话，离别仿佛也不那么难受了，我拿着平安扣，下了公路沿着小路独自走，他在公路边目送我，我一路走一路回头看，他一直站在那儿，直到我翻过山时跟他挥手，对面的小黑点似乎也挥了挥手。
我机械的从人流中挤过去，大红纸上，金色的字迹写着每位考生的分数，高高贴着，我仰头细看，果然自己是第二名，第一名是隔壁班女班长，我以两分之差屈居她之下，欢喜和林远昌并列第三。只是阿香很可惜，第七名的她，离源中的分数线只差3分。我仰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说不出悲喜，一张大红榜浓缩了毕业班老师和学生的全部心血，也贴出了一百多号人殊途不同归的未来。
那天晚上教师食堂提供饭菜，毕业班在操场吃散伙饭，吃到一半时，金老师拿出吉他唱了首《萍聚》，他平常斯斯文文，唱歌的声音也波澜不惊，乍听并不煽情，可唱着唱着，大家渐渐沉默了，离别的气息陡然升起，有人开始轻声附和，日常熟悉的，不熟悉的，交好的，不那么好的，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三年的朝夕相处、三年的青春年华、三年的汗水泪水，最后一战的成功失败，都将成为往事，过了今夜，大家将各奔前程，天各一方。附和的声音愈来愈大，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放榜之后三天内要交志愿，很多人头一天已经填好离校了，还有一部分人拿了志愿表回家找父母商量去了，所以散伙饭后第二天中午时，学校几乎没什么人了。其实我的志愿也已经填好交上去了，金老师专程找过我，我当着他的面填了源中，交给他了。但我不能走，放榜后一直没见到欢喜，因为陈波、狍子和团长都已经放假了，彬叔又老在矿上，我无从打听，便在学校等着。
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我在校门口的白杨树下乘凉时，他终于来了，乍见他我吓了一跳，黑瘦不说，他双眼通红，脸上还冒着稀稀拉拉的小胡子。
我料想定是他妈妈的病很不好，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妈妈怎样了？”
他沉默良久之后，低声说道：“走了。”
我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去安慰，他却深呼吸几口，笑笑的说：“我们再去煤矿那边走走吧？”
我点点头，他的笑脸让我更加心痛无比。天气异常闷热，知了好像都被热晕了，叫的有气无力，他仍是骑了彬叔的摩托车载着我，车速快起来后，倒凉快了不少。我们一路沉默着，越开越快，我发现一个神奇的现象，快到一定程度后，那种心脏不舒服的怕怕的感觉好像没有了，只剩下希望速度更快的渴望和畅快感。
不知走了多久，天忽然开始暗下来，不大一会儿功夫，跟被锅盖盖住了一样，竟然全黑了，欢喜停下来跟我商量是掉头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走到县城找地方躲雨。可我们还没商量清楚，雨点就下来了，异常大的雨点，落在身上生疼生疼的，我一度以为是冰雹。风也大起来了，河边一望无际的芦苇丛，被吹的整片荡动，欢喜迅速启动车子，决定继续骑一段，他说前面有个教堂，可以暂时避雨。
可等我们一路磕磕绊绊走到教堂时，却发现教堂黑灯瞎火，大门紧闭，小小的屋檐，一点风雨都挡不住，反而因墙壁高、过道长的缘故，穿堂风格外大，我被吹的站立不稳，冷的牙齿都开始打架，头顶闪电一个接一个，明灭交替，还有种阴气森森的恐惧感。
欢喜拉着我在教堂门口站了一刻钟，风雨并无变小之势，考虑到教堂在河边，这雨又实在异乎寻常，万一洪水我们还危险，于是我们又就着闪电的光，一路磕磕绊绊走回车旁，就着闪电的微光，可以看到前面似乎有个凉亭，可能稍微安全一点。
可不知因为风雨太大，还是前面我们跑得太狠，车子居然熄火了。真是车坏偏逢连夜雨，我们只好顶着风雨艰难步行，好在凉亭不远，千难万难，也捱过去了。
可这个凉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几根柱子顶个水泥顶，四周一点遮挡都没有，坐在亭中，跟坐在外面区别不大，大风裹挟着大雨，劈头盖脸的抽在身上，生疼已经是次要的了，最重要的是太冷了，我都在滚滚雷声中听到我俩牙齿打颤的声音了。
本以为这样大的雨，应该不会下太久，谁知那晚的雨仿佛看透了我们的心思，倾泄个没完没了，不大一会儿，我就坚持不住，开始打喷嚏，都不知我是否跟往常一样，一打喷嚏就鼻涕眼泪齐飞了，反正就算飞出来也很快被雨水冲走了。
我感觉自己渐渐失去了思考能力，全部心思集中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冷，好冷，太冷了……”。欢喜靠近一点搂着我肩膀，可没啥用，我只是更加清晰的听到他的牙齿打颤声而已。在我一连串喷嚏之后，他扳着我肩膀让我背对他坐着，然后从背后抱住我，我的后背终于免了风雨抽打之苦，渐渐开始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虽仍是冷到打颤，但比先前好了一些。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摩托车又打不着火了，我们仍只能困在此处，冷到不行。雨后天空澄净，满天星斗衬着一轮圆月，我们就着月光找了一圈，发现亭子里有个别人遗落的打火机，欢喜拿着打了一下火，居然是好的，我大喜，赶紧提议生堆火烤烤，他便带了我到处找烧的。大雨过后，什么都是湿的，找了好大一会才在路边找到一棵老松，他扒拉一会弄了些松油，又折了许多松枝柏枝什么的，终于把火生起来了，虽然烟大，但终归有了点热气。我们在六月三伏天，烤着火，被暴雨抽打到断片的大脑终于回到及格线。
第二天回学校后，欢喜迟迟不提志愿的事，我知道他没了母亲，父亲身体似乎一直也不太好，生恐他又讲出不再继续读书的话来，便一直等着，他也明白我在等他填志愿，第三天中午时，主动开口说志愿填好了，报了源中，怕我不信，还拿出来给我看，我仔细瞅了，确认跟我填的是一个学校，放下心来。
离校时，他送我，我们步行回去，下公路时，他停步从兜里摸出个蓝莹莹的东西递给我，是个绿松石平安扣，我琢磨着绿松石应该都挺贵吧，他卖了还能凑点学费，便推辞不要，再说了，过了暑假就又见面了，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他见我不收，便说：“上次那块块石头是彬叔给的，我拿来随便弄了个小玩意儿，雕了青莲，给你当生日礼物，没经验，打磨的不好，你就将就吧。”
他自己打磨的？没想到他还会雕玉，我接过一看，确跟上次那块石头质地很像，净蓝色，一丝铁线都没有，油润油润的，打磨成两个硬币大小的扣扣，圆润饱满，一面光滑，一面刻着暗纹的莲花，这样非常精美，怎会是随便弄的小玩意？毕业前夕时间这样紧张，他妈妈又病重去世，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个东西的？我捏在手心，装作低头欣赏的样子，默默忍了好久，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想着他和我同天，也是昨天生日，可我昨天跟着他到处跑都没想起来，内疚道：“我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他笑着说：“你陪我烤火就是礼物，六月天烤火一定终生难忘，多好的礼物啊。”我被他的话逗笑了。欢喜就是这样，任何时候，总是松松的一句话叫我忘记忧愁。
因了这句把我逗笑的话，离别仿佛也不那么难受了，我拿着平安扣，下了公路沿着小路独自走，他在公路边目送我，我一路走一路回头看，他一直站在那儿，直到我翻过山时跟他挥手，对面的小黑点似乎也挥了挥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