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兽性的拷问

文/文小妖
意大利作家、化学家以及奥斯维辛174517号囚犯普里莫·莱维在自己的“奥斯维辛三部曲”之《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一书中写到,“在第三帝国,最好的选择,由统治阶层所强加的选择,是实施最大的折磨,最大的浪费,最大的肉体和道德上的痛苦。帝国的‘敌人’不仅要死,而且要痛苦地死去。”莱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纳粹对犹太人的恶毒行径与残忍。作为奥斯维辛最重要的记录者和见证人之一,莱维的文字带着一种理智的冷静与节制,发人深省。
与莱维的理智性的客观记录不同的是,1986年荣获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作家埃利·威塞尔在自己的代表作《黑夜》一书中,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带着疼痛性的主观。埃利·威塞尔在书中详实地记录了十五岁的自己与家人在奥斯维辛和布痕瓦尔德两所集中营的真实遭遇。
书中,所呈现出来的最残忍的悲剧,莫过于让孩子成为牺牲。
“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火焰从一道沟里升起。那里正在烧着什么。一辆卡车在沟边停下,把运来的东西往里倒:是小孩儿。是的,我看见了,亲眼看见……被投入火中的婴儿。”
无数一脸稚气的孩子从熊熊烈火中消失在生命的深渊里,孩子的命运如是,成人的生命亦是如此,所有进入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人最终的生命都会终止在焚尸炉的熊熊烈火之中。埃利·威塞尔努力地回忆着少年时的经历,用文字固定着那些撕扯内心而不能遗忘的事物,一点一滴如实记录。锥心刺骨的痛苦、永难消散的内心拷问相缠成一种绝望与无助,令人读罢唯有静默。
在《黑夜》一书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纳粹野兽般的行径激发起受害者的另一种兽性,在集中营里,所有人都不是人,都是动物,唯一的区分是强大的动物与弱小的动物。党卫军用极端的方式折磨着所有犹太人,使得他们的生活中被饥饿、疲惫、寒冷、疾病以及恐惧包裹着,因而留给自己反思、推理和各种情感体验早已荡然无存,许多人的人性在一次次的折磨中飞灰湮灭,人人自危,但凡人类所拥有的情感都受到了严重的考量,包括所有人最看重,也最在乎的亲情。
犹记得书中两个片段,一个是党卫军带着犹太人撤退时的火车厢里,沿着铁路线的工人和路人往车厢里丢面包时,为了一小块面包,十几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然而,一个叫梅伊尔的年轻人,为了夺走老父手里的面包,居然置亲情不顾,对父亲一顿拳打脚踢,直至父亲死亡。而那一刻,他所做的却是搜遍父亲全身,找出那小块面包,在父亲尸体旁,狼吞虎咽。另一个片段则是,埃利·威塞尔和父亲随大部队抵达布痕瓦尔德后,父亲的身体已极度衰弱,他把自己的汤分给父亲喝时,内心是极不情愿的。甚至在父亲弥留之际,呼喊他的时候,他因怕被党卫军军官打,而选择了不闻不问。最终,气若游丝的父亲被军官打后,仍没能逃开被扔进焚尸炉的命运。此后,失去亲人的埃利·威塞尔,不再想父亲和母亲,最大的梦想只是希望能够多得到一点儿汤,多一份汤……就算最后有幸存活下来,他已是真正的行尸走肉,甚至比行尸走肉还不如,只是一只饿极了的胃。所以,被解救后的埃利·威塞尔面对镜子时,看到的是一具尸体在凝视着自己。这简直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恐怖!肉体的痛苦也许能平复,然而,精神,道德上的痛苦随着往事的锋刃刺穿其心,每分每秒拷问着他的内心,埃利·威塞尔以疼痛的真实一刀刀割在每个读者心上。
对于许多幸存者来说,余生的日子,不过是从一个恶梦中醒来,又伴随着另一个恶梦开始。集中营里的人性极限挑战,在逼仄、极端而又有限的空间中求生欲战胜了一切,使他们抛开了为人的基本以及人性。待到回归正常社会后,过去的那些“失智”无疑也是一把利刃。因此,有很多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在恢复正常生活后,反而选择了自杀。
《黑夜》以朴实的讲述方式,努力向世人呈现了在当时那个极端环境下,一个犹太家庭的破灭与绝望无助。同时,埃利·威塞尔从不回避内心的想法,以极大的勇气将少年时的自己,赤裸裸地推到了众人面前,他对人性和自我良心的拷问,撞击着每个读者的心,也警醒着每个人,历史与未来,人性与兽性,欢笑与绝望之间,其实,只隔着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