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
咸阳城外的风是愈加地狂乱了。黄沙像潮水一般拍打着沧颓的外墙，墙上则应和出深邃的斑迹，先曾照耀过六国大地的月光此刻亦不假思索地蔓延到咸阳外城的青砖上，映照出一道道风干的血痕。瞭望台上的戍士望着远方天与地交接的漫长的横线，情不自禁地扬起手想要触摸，但他发现哪怕再把手伸长得痛苦，那条模糊的边线却在不断后退，直到他腰身碰触到了城垣的外沿，感受到了一瞬间下坠的冲击，他才本能地一个后仰，拍一拍铜甲上的灰尘，便又开始低着头，在城楼上来回逡巡。他知道城下躺满了士兵的腐尸，数不清的前辈就是来不及后仰而葬身于咸阳城外，寸功未立而做了虫兽的野餐。他仍禁不住再抬头看看天边的际线，从东洋远道而来的方士总从那里一点点地冒出模糊的灰色，等稍近了看清了，才显出晦涩的人形来。天地相接的地方大概是一个世界的黑洞，一群幽冥的鬼怪要源源不断地在世界的尽头破土而出，向咸阳袭来。想到这里，他拔出了腰间的青铜剑，回头看了看幽深的宫殿，又把剑插回鞘里，磨砺时发出的声响在这寒冬，化成家中老母的丝丝叮咛，跨过皮肉，直指残喘的内心。
风又起了，几片城外的黄叶左右逢迎，势不可挡，一路扭着腰身，终于飘入了钟磬绕梁的王宫。几个宫女跳起四季循环的舞，面容恹然，手脚无力地抡着绸带，几片黄叶无心经过，却引来宫女们的注目，一时分心，使舞姿愈加颓塌，编钟的监制也跟不上她们的节拍了，干脆信马由缰，胡乱地即兴来一番旁敲侧击。两个掌着大花扇的老宫女中间，坐着一个撑着右拳头发呆的秦王政，还在想着前天的惊险。坐在席间的李斯听不下去了，于是大喝一声：
“把破音乐给我住了！”
可惜，老爷子撕裂声带的爆破音依然无用，该舞的在乱舞，该敲的还在胡敲。老爷子用尽腕力，猛敲着手中象牙质的东西，才止住了这场秦宫冬季先锋艺术节。秦王政被瘦硬的撞击声打破了迷思，恍然若失间，他本能地跳上座上，凝着粗眉，胡子飞扬，面目狰狞地对地疾呼：“呀，呀，呀，谁敢杀我？我是天下的皇帝！”接着抽出腰间的霸王剑，这却吓晕了两边的白头宫女。
李斯上前一步，安抚道：“皇上，没刺客了，前天抓的荆轲还在牢里呢。”
秦王剑指着舞女们：“我辛苦创下这伟业，我不，我必须不能死！”舞女们私下低头整理好妆容，敛起庄重的笑容，齐声说：“皇上万寿无疆。”秦王抽起左手的衣衽，转头垂泪，颤抖着嘴唇说：“小马哥，过来抱抱我。”李斯紧闭着深紫的厚唇，趋步上阶，二话不说便抱着秦王，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李斯还不熟悉这个拗耳朵的昵称，他知道秦王最怕就是死，前几天田猎的时候，秦王在冷风中骑马疾驰，他对李斯大喊着：“以后你不叫李斯了，斯近乎死，多不吉利，我不会死，你是我辅佐我平定天下最好的良驹，你当然也不能死，秦地的马，无惧冲锋，吼雪嘶风，以后就叫你，马哥，好不好？”李斯为法家弟子，不喜与人称兄道弟，本想婉拒，见秦王一时兴起，也不好扑灭，便开着玩笑说：“马哥这名太老了！”
“那以后就叫你小马哥吧。”看着秦王恣意的笑容，李斯想起了一位韩地的同学。虽则作为一个合格的法家学子，自然是要革掉心中对于人间温情的向往。但李斯明确地感受到，秦王政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送入他的冰封许久的寒躯，他莞尔一笑，眼前闪过许多未知而美好的山林草虫来。一同崇慕法家权术，同床共眠，欢声笑语，毕业时的最后一次纵横辩论，撕开的地图，韩都的锣鼓，咸阳监狱的毒药，他紧闭着双眼，努力着要把这白日下的梦魇封盖，泪水是这个时代的累赘。
“好的，皇上。”李斯恭敬了向秦王政拜了两拜。
“你这老顽固，寡人•••不•••朕•••不，唉，都不知道哪一个是我了。我早就跟你说了，那些名号是对六国那帮遗老遗少宣称，我大秦不怒而威，无须依傍这些。我早就跟你说叫我政哥，东洋的方士说人死了会羽化，人会变轻，甚至会飞天，我才不要你们整天叫我上。我这头上的白头发，都是你们这帮不晓变通的老顽固给活生生叫出来的！哎哟，我这白头发。”秦王政解开了红缨，脱下了笨重的王冠，大庭广众下开始端祥起自己的白发了。他低下头，看见地上躺着的老宫女，脸上爬满了嶙峋的沟壑，到底是什么力量，比大秦的兵锋还要锐利？政只觉得烦厌，一声令下，吩咐下人把这俩老宫女放入锅里煮了喂马。舞女们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斗胆齐呼：“皇上万寿无疆。”
确实年轻的好。秦王感到倦了，便下令让几个舞女陪自己洗澡。在去澡房的路上，在她们的脖颈之间，他闻到了生命的温热，全然没有一点腐臭。
“高儿，这澡水怎么那么臭？”等秦王政脱完了最里面的护身铁甲后，一股朽坏的气息顺鼻直上，他想起了那两个烹熟的老宫女。
“政哥，这是那方士临走前特意传授给我的草木回春法，说把这几种草药放入这与阳体交接的澡水中，会延寿的，他还说长期坚持的话，与日月同光再也不是梦了。他最后又说了，自己就是按这法子，才有如今二百五的高龄呢。”赵高一边叠好政的衣服，一边解释道，脸上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他每逢看到宫女，脸蛋便会涂上燕脂一般地发红。
“如此甚好，高儿，若我真能有此高寿，你又立了奇功，我定然好好赏你。你和这些女人先出去吧。”秦王看着似乎有了悦色。
舞女们自以为取悦了秦王后必有大福降临，个个兴高采烈地出门了，只有赵高愁眉苦脸，看着满地的黄叶，打量着深灰幽冥的夜空。本来秦王政每天都会和他一起洗澡，玩水嬉戏，赵高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才能看到秦王真诚的笑容。有时赵高大胆，竟然伸手去摸秦王的下体，这种触感使赵高得到空前的满足，秦王政胸怀坦荡，他了解赵高为什么会执着与好奇，干脆由他。秦王年少，但身体健硕，皮上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刀痕，他会跟赵高一一细说，这是哪国的刺客暗杀他所留下的，这又是朝中哪家大公的家奴奉命刺害他所残留的，一段疤痕便一个故事，讲到澡水都凉了，他们又哆嗦着身子互相帮忙着穿好衣服。好不容易把天下都平定了，以为再也不用担心刺客，前天的荆轲又让秦王政大惊失色，这几天也便不让自己和他一起共浴了。澡堂里回想着孤单而空寂的水流声，赵高看着月亮发呆，想着自己能不能把秦王送到月宫去，保其无虞？
“高儿，那荆轲如何了？”秦王玩弄着水花，对门外的赵高说。
“嘴硬，死活不肯说出主子来。”赵高突然打开了门。
“蒙恬！蒙恬！”秦王惊怕，用水拍打着澡水。
“是我。政哥，是你说和人说话要面对面的，这是孔夫子的君子之道。”赵高低着头，恍如风中发抖的麋鹿。
“嗯，明天送他来见我。”秦王凝起眉头，低沉的声音里溢出了威严。
“你不怕？”
“六国我都不惧，这刺客奈我何？”说完，秦王哈哈大笑，不知从哪传来的宫女的怨恨声，合着风声，悲鸣着，中和着，像深谷中幽蓝的冰泉，又把赵高吓得震了几下。
风又起了，几片城外的黄叶左右逢迎，势不可挡，一路扭着腰身，终于飘入了钟磬绕梁的王宫。几个宫女跳起四季循环的舞，面容恹然，手脚无力地抡着绸带，几片黄叶无心经过，却引来宫女们的注目，一时分心，使舞姿愈加颓塌，编钟的监制也跟不上她们的节拍了，干脆信马由缰，胡乱地即兴来一番旁敲侧击。两个掌着大花扇的老宫女中间，坐着一个撑着右拳头发呆的秦王政，还在想着前天的惊险。坐在席间的李斯听不下去了，于是大喝一声：
“把破音乐给我住了！”
可惜，老爷子撕裂声带的爆破音依然无用，该舞的在乱舞，该敲的还在胡敲。老爷子用尽腕力，猛敲着手中象牙质的东西，才止住了这场秦宫冬季先锋艺术节。秦王政被瘦硬的撞击声打破了迷思，恍然若失间，他本能地跳上座上，凝着粗眉，胡子飞扬，面目狰狞地对地疾呼：“呀，呀，呀，谁敢杀我？我是天下的皇帝！”接着抽出腰间的霸王剑，这却吓晕了两边的白头宫女。
李斯上前一步，安抚道：“皇上，没刺客了，前天抓的荆轲还在牢里呢。”
秦王剑指着舞女们：“我辛苦创下这伟业，我不，我必须不能死！”舞女们私下低头整理好妆容，敛起庄重的笑容，齐声说：“皇上万寿无疆。”秦王抽起左手的衣衽，转头垂泪，颤抖着嘴唇说：“小马哥，过来抱抱我。”李斯紧闭着深紫的厚唇，趋步上阶，二话不说便抱着秦王，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李斯还不熟悉这个拗耳朵的昵称，他知道秦王最怕就是死，前几天田猎的时候，秦王在冷风中骑马疾驰，他对李斯大喊着：“以后你不叫李斯了，斯近乎死，多不吉利，我不会死，你是我辅佐我平定天下最好的良驹，你当然也不能死，秦地的马，无惧冲锋，吼雪嘶风，以后就叫你，马哥，好不好？”李斯为法家弟子，不喜与人称兄道弟，本想婉拒，见秦王一时兴起，也不好扑灭，便开着玩笑说：“马哥这名太老了！”
“那以后就叫你小马哥吧。”看着秦王恣意的笑容，李斯想起了一位韩地的同学。虽则作为一个合格的法家学子，自然是要革掉心中对于人间温情的向往。但李斯明确地感受到，秦王政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送入他的冰封许久的寒躯，他莞尔一笑，眼前闪过许多未知而美好的山林草虫来。一同崇慕法家权术，同床共眠，欢声笑语，毕业时的最后一次纵横辩论，撕开的地图，韩都的锣鼓，咸阳监狱的毒药，他紧闭着双眼，努力着要把这白日下的梦魇封盖，泪水是这个时代的累赘。
“好的，皇上。”李斯恭敬了向秦王政拜了两拜。
“你这老顽固，寡人•••不•••朕•••不，唉，都不知道哪一个是我了。我早就跟你说了，那些名号是对六国那帮遗老遗少宣称，我大秦不怒而威，无须依傍这些。我早就跟你说叫我政哥，东洋的方士说人死了会羽化，人会变轻，甚至会飞天，我才不要你们整天叫我上。我这头上的白头发，都是你们这帮不晓变通的老顽固给活生生叫出来的！哎哟，我这白头发。”秦王政解开了红缨，脱下了笨重的王冠，大庭广众下开始端祥起自己的白发了。他低下头，看见地上躺着的老宫女，脸上爬满了嶙峋的沟壑，到底是什么力量，比大秦的兵锋还要锐利？政只觉得烦厌，一声令下，吩咐下人把这俩老宫女放入锅里煮了喂马。舞女们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斗胆齐呼：“皇上万寿无疆。”
确实年轻的好。秦王感到倦了，便下令让几个舞女陪自己洗澡。在去澡房的路上，在她们的脖颈之间，他闻到了生命的温热，全然没有一点腐臭。
“高儿，这澡水怎么那么臭？”等秦王政脱完了最里面的护身铁甲后，一股朽坏的气息顺鼻直上，他想起了那两个烹熟的老宫女。
“政哥，这是那方士临走前特意传授给我的草木回春法，说把这几种草药放入这与阳体交接的澡水中，会延寿的，他还说长期坚持的话，与日月同光再也不是梦了。他最后又说了，自己就是按这法子，才有如今二百五的高龄呢。”赵高一边叠好政的衣服，一边解释道，脸上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他每逢看到宫女，脸蛋便会涂上燕脂一般地发红。
“如此甚好，高儿，若我真能有此高寿，你又立了奇功，我定然好好赏你。你和这些女人先出去吧。”秦王看着似乎有了悦色。
舞女们自以为取悦了秦王后必有大福降临，个个兴高采烈地出门了，只有赵高愁眉苦脸，看着满地的黄叶，打量着深灰幽冥的夜空。本来秦王政每天都会和他一起洗澡，玩水嬉戏，赵高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才能看到秦王真诚的笑容。有时赵高大胆，竟然伸手去摸秦王的下体，这种触感使赵高得到空前的满足，秦王政胸怀坦荡，他了解赵高为什么会执着与好奇，干脆由他。秦王年少，但身体健硕，皮上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刀痕，他会跟赵高一一细说，这是哪国的刺客暗杀他所留下的，这又是朝中哪家大公的家奴奉命刺害他所残留的，一段疤痕便一个故事，讲到澡水都凉了，他们又哆嗦着身子互相帮忙着穿好衣服。好不容易把天下都平定了，以为再也不用担心刺客，前天的荆轲又让秦王政大惊失色，这几天也便不让自己和他一起共浴了。澡堂里回想着孤单而空寂的水流声，赵高看着月亮发呆，想着自己能不能把秦王送到月宫去，保其无虞？
“高儿，那荆轲如何了？”秦王玩弄着水花，对门外的赵高说。
“嘴硬，死活不肯说出主子来。”赵高突然打开了门。
“蒙恬！蒙恬！”秦王惊怕，用水拍打着澡水。
“是我。政哥，是你说和人说话要面对面的，这是孔夫子的君子之道。”赵高低着头，恍如风中发抖的麋鹿。
“嗯，明天送他来见我。”秦王凝起眉头，低沉的声音里溢出了威严。
“你不怕？”
“六国我都不惧，这刺客奈我何？”说完，秦王哈哈大笑，不知从哪传来的宫女的怨恨声，合着风声，悲鸣着，中和着，像深谷中幽蓝的冰泉，又把赵高吓得震了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