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行之一

八十年代初的某年,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曾辗转于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些旗县。
那是一次意外的游历。
山西与内蒙隔河相望,那河是黄河。
其时是早春时节,天还冷,我到达了山西省河曲县。它在黄河边,因河水由东、西、南绕境流过得名。
河曲县在黄河南岸,北岸是内蒙古区域。
我打算在河曲县待几日,听听民歌,看看黄河,然后返程。
到达河曲县的当天,我就听了民歌,在县招待所的餐厅里。
餐厅独立在招待所住宿楼的对面,是一栋灰砖灰瓦木门木窗的大屋子,有年代的陈旧样子。掀开厚重的棉门帘,推开吱嘎作响的门,就进入了。餐厅里摆了二十多张紫红色的木质大圆桌,一些同样颜色的木凳围着它们。水泥地刚用墩布拖过,如洗了一般,到处残留着乌黑的水渍,进去吃饭的人踩了水,又踩没水的地方,就留下一个个重叠的脚印。
在餐厅里吃饭的多是参加各种会议的人,他们像羊群似地涌进,十人围了一张桌子坐了,服务员就开始往端菜端饭。陆陆续续,饭菜满桌,有凉有热,有荤有素,大家说说笑笑,那饭吃得很热闹。
我是散客,凭入住时买的印有“就餐券”字样的小纸条在厨房的一个小窗口打饭。
我的晚餐是两个馒头和一碗烩菜。
我在一个角落里的大圆桌前坐了下来,还有两个男人也坐在这张桌前,一老一少。我们都是散客,彼此不认识,仅仅相互对视了一下,就各自埋头安静地吃饭。偶尔,我们会同时扭了头,去看不远处某一桌人,那堆吃饭的人可能是说到什么有趣的事,都哈哈笑,声音很大。开会的人,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餐厅的一个角落里有个木头搭的低台,不大,像一间没了墙的屋子裸露出来的地板,上面铺着红色的化纤地毯。
我正吃着饭,有一群人进了餐厅,十来个男女,穿得花红柳绿,脸上打着粉底,描了浓重黑眉,涂了腮红和口红,有人还随身夹带着乐器和道具,有笛子、四胡、杨琴、竹板、扇子、手绢、霸王鞭……他们顺着一个墙边,朝那个低台走去。
同桌的两个男人突然有了对话。
老男人说:演节目的来了。招待所里只要住了开会的人,每天晚饭时间,县剧团的人就到餐厅里来演出,是县里的安排,算是招待客人的一项内容。
年轻男人说:不知今晚演什么,昨晚是二人台《走西口》和《打金钱》。
老男人说:二人台的戏很多,一年唱下来也不会重样。我年轻时做小买卖,在山西、陕西、河北和内蒙交界的地方看过很多二人台的戏,像《十对花》、《画扇面》、《种洋烟》、《拉骆驼》、《卖老婆》、《栽柳树》、《偸红鞋》、《惊五更》、《跳粉墙》、《割韭菜》、《打连城》、《打樱桃》、《压糕面》、《卖麻糖》、《探病》、《卖菜》、《十劝》、《钉缸》、《听房》、《串河湾》、《偸黄瓜》、《十八摸》……
年轻男人说:听名字,有的戏挺有意思。
老男人说:有意思?有意思。那时,三五个人就是一个戏班子,走村串户地唱,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时唱得最红火,人们喜欢听什么,他们就唱什么。现在,很多戏不能随便唱了。
年轻男人说:为什么?
老男人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它唱得可不是简单的偸呀卖呀听呀摸呀!
鼓乐响起,演出已经在低台那里开始了。一个男演员独自站在台子中央,用浓重的方言土语声调高亢地唱了起来。
在低台一侧的白墙上,突然映射出一道竖的幻灯机打出的字幕。字幕不断变换,是唱词:
白布衫衫白圪生白,高粱红裤子绿西瓜鞋。
白布衫衫呀袖袖长,羊肚肚手巾呀遮阴凉。
羊肚手巾呀歪罩转,又遮阴凉又好看。
……
老男人说:这是在唱山曲儿,也就是河曲民歌。唱山曲儿,先热热场子。山曲儿一个人就能唱,它是见什么唱什么,想什么唱什么,和二人台不一样。二人台是戏,起码是一旦一丑搭帮着唱,有情节,有故事。
老男人自顾自地说,我意识自己对他所说内容的了解很苍白。
一个女演员唱了一段民歌:
一对对鸳鸯哎呀哎亲亲哎一对对鹅
好比哎呀哎亲亲哎你和我
城墙上跑马哎呀哎亲亲哎还嫌低
脸对脸说话哎呀哎亲亲哎还想你
沙瓤瓤西瓜哎呀哎亲亲哎香水梨
不想哥哥哎呀哎亲亲哎再想谁
……
河曲民歌真的很好听。
那晚,二人台演出的剧目是《五哥放羊》和《怕老婆》。
男女演员情绪饱满舞姿翻飞地演绎着角色。
我计划,第二天去一个叫娘娘滩的地方看看,那里有个渡口。
但是,因为一个人,我差点儿放弃了这个计划。
他说:我明天陪你去。
我说:那里不远,有班车,我可以自己去。
他说:我陪你去。
我说:县里还有其他客人需要你接待。
他说:其他客人让其他人接待。我就接待你。
我再不知该说什么,很忧愁。
他是县里派来接待我的一个年轻干部。他过分而异常的热情使我很不安,毕竟男女有别。可是,我去哪儿他都跟着,亦步亦趋,像摆脱不掉的影子。
晚饭后,看完演出,十点多了,我回到住处,他竟跟到房间里,在椅子上坐坐,在地上走来走去。房间不大,摆了写字台、椅子、脸盆架、两个单人床,他站着,我坐着,他坐着,我站着,或者都坐着,都站着,空间狭小。他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打着深红色的领带,偏分头梳得很整齐,戴了副黑框眼镜,目光在镜片后闪闪烁烁。他说话时不断地扬起头,说着说着,突然停顿,接着大笑几声,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说方言土语,高一声低一句,我心烦意乱,基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盼着他早点儿离开。我不敢贸然得罪他,也许他是在尽地主之谊。
但是,凭着女性的直觉,我觉得若继续待下去,可能会与他发生尴尬而不愉快的事。
晚上看电视时,我无意中看到一则口播新闻:省广播电台两名年轻记者正沿着历史上走西口的路线进行采访。他们已于过了黄河,进入内蒙古区域。
我不认识那两个记者,但我认识其中一人的父亲。他父亲是省里一位德高望重全国知名的老作家。老作家在省作协的院里见到我,有慈父样的神情,亲切地询问着我的学习和写作。于是,我突然有了一个简单而大胆的想法,过黄河,追他们,一起往前走。
第二天一早,那个年轻干部来了,随行的还有一辆吉普车,司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我斜跨着背包,里面装着我所有的东西。
他说:不用带包。包放在招待所里,丢不了。
我说:我去了娘娘滩就不回来了。我要从那里渡河,去内蒙,追两个正沿着走西口路线采访的记者。
我没说我并不认识那两个记者。
我的这种突发情况,使他愣了片刻,然后失去了曾有的热情,情绪低落,不再说话,脸色暗淡。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大家无语。
娘娘滩在黄河的水中央,是万里河道中唯一有人居住的小岛,是奇迹般的存在。
岛上定居着十几户人家,近百口人。
相传,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吕后专权,将刘邦的妃子薄姬及其子刘恒贬于此。后刘恒称帝,于岛上为薄太后建娘娘庙,小岛故名娘娘滩。
黄河在这里很宽阔,水流也平缓。
吉普车停在岸边的公路上。
我顺在一条土路下到河边的渡口。
他跟在我身后,也到了渡口。
渡口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它没有任何建筑物,只在河边的浅滩上钉着几个木桩。桩上系了一条木船的缆绳。船不大,吃水很浅地泊着,没有船舱,没有桅杆,没有船帆,随着流淌的河水,在荡漾。船头架着一支橹。船尾固定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柴油发动机,残留的红漆使它看上去是从拖拉机上拆过来的。
渡口摆渡船目的地是对岸,来来往往的船经过娘娘滩时停靠一下,上下人。
一个老艄公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着旱烟袋。烟袋杆儿上吊着一个皮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烟丝儿。小袋子用久了,油光铮亮。烟锅儿里冒出缕缕青烟,特有的烟香四下弥漫。烟锅儿里的烟丝不扛抽,抽几口,通红一二下,就没烟劲了。他在石头上磕磕烟锅儿,磕出一撮残火,再把烟锅儿探进小袋子里,手指隔着袋子揉一揉,烟锅儿里就装满了新烟丝儿。烟锅儿倒扣,把石头上的残火抿在新烟丝儿上面,可以继续抽烟。
我说:什么时候开船?
老艄公说:有七、八个人就开船。
我说:七、八个人在哪儿?
老艄公说:说来就来了。等班车吧,总有人要过河。
我看了看河岸上的公路,那里没有班车的踪影。
我对他笑了笑,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我说:你和司机回去吧!我自己等。
他说:我想了一路。我觉得,你到娘娘滩转转,再回来。
我说:我不回来了。我要去内蒙。
他说:你一个人去内蒙,我不放心。
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河风比较大,吹得岸边的野草齐刷刷地倒向一侧,有的匍匐在地。岸边有树,一棵又一棵,树冠也侧向一边,看上去,像一个个没燃烧的火把。风掠过,浑黄的水面泛起一层层丝绸样柔软的波纹。
一辆中巴车从一个山坳后突然柺了出来,行驶到岸上的公路边,停住了,车门打开,陆续下来人。下来的人顺着土路走向渡口,数了数,七个人,四男三女,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女人都穿着红色系列的衣服,说话的声音如同衣服的颜色一样热闹,夹着笑声,伊利哇啦地传来。
老艄公看到来了人,不再抽烟,把磕净烟灰的旱烟袋别在红裤带上,弯了腰,免起裤腿,然后裸着小腿走向河,走进水里,走近木船。在船边,他把一块湿漉漉的长木板斜搭在船帮上,用于乘客上船或下船。他仍站在水里,裤腿儿全湿了。
那七个人走到船边,继续说笑着,轻车熟路地踏了木板上船。有个女人似乎与老艄公很熟络,已经走过木板,到了船上,不知听到句什么话,突然回身,笑着,用巴掌轻一下重一下地拍打着老艄公的肩膀。
她说:你个老不正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老艄公说:正经是什么样子?你见过象牙?
上了船的人都在笑。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上了木板。木板的大部分悬空在水面上,水流的不断刮蹭,使它不稳定,有水的木板打滑,我慌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旁歪了歪,差点儿掉到水里了。
站在木板边的老艄公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一只手。那手很有力量,是个坚实的支撑。他趟水走了几步,抓着我的手向船移动。
我上了船。
船上有几道像长凳样的隔槽,槽里有泥汤似的积水,有个男乘客坐在隔槽上,随手拿起一个碗,舀那积水,把它倒进河里。
我 选了个干燥点儿的地方坐了,才感觉到手有点儿疼,被抓疼了。
老艄公撤了长木板,让它又浸在水里。他走向木桩,解开缆绳,再返身走近船,扳着船帮,身体一紧,就跃上了船。
老艄公使劲地拽了几下柴油发动机上的一根绳子,拽得机器哗哗响,突然机身上的一个孔冒出一股黑烟,机器就整体颤抖着发动了。他走到船头,把握住橹,船就缓缓地驶离了河岸。
船行到河中央,回看河岸,我看见那个年轻干部还站在岸边,他变得很小,灰色的一团。
也许,他仅仅是想做个尽职的接待者,是我多思多虑了。
娘娘滩到了。
只有我一个人下船。
老艄公说:你到滩上转悠吧!我大概一个小时后又到娘娘滩,你到下船的地方等,我再载了你到河对岸。你买过船票,再搭船,就不用买票了。
我说:好。
一张船票,六角钱。
小岛中分河水,环水临波,房舍疏离,鸡鸣狗吠,绿荫泛翠,如画中田园,风光秀美。站在岛上,放眼望去,两岸峰峦叠嶂,北岸为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峰峦叠嶂,南岸攀山而上是一道历尽沧桑残垣断壁的古长城。
我用半个多小时就转遍了小岛。岛上的农人见到我,看看,没有言语,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可能有不少类似我的陌生人到过岛上,他们见怪不怪了。
我回到下船的地方,向河的两岸眺望,眺望船,眺望即将抵达的彼岸。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不知道内蒙境的北岸码头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