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乡重逢

更年轻的时候，回家过年时，总有一种硬歪着头对村里的人作观察状，时不时陷入思考，他们为何如此生活，是什么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对照学过的理论与课本，哀叹一声，人啊人。好像真的窥见了什么真理。与家乡的人事，总是故意营造出某种陌生感，仿佛自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与这里的人，语言不通，无法进行深入交流。他们的故事，浅薄而俗气。他们的生活，充满狗血与一地鸡毛，没有意思。回家，只是因为暂时还无处可去。 于是，曾经，家乡的意象被我硬拽进梦里，生硬地表达，某种做作的乡愁。更多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是大地上的异乡者。读很多小说，在很多人的故乡流浪，莫言的山东高密、贾平凹的商洛、梁鸿的梁庄……在他人构建的故乡里流连，进出得也津津有味，自诩为大地上的异乡者。 每年都回家，家里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大家都在往城里搬。除了过年，在村里生活的更多是老人和小孩了。他们可能是现在每个乡村的重要组成部分了。很少在春、夏、秋的季节回到老家，却常常回忆小学时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时家里还有很多人，我们都还小。爸妈都外出打工。小小的屋里只有我和弟弟，种着一些青菜，养着几只鸡。不用上学的时候，日子变得很长，特别是夏天，我和一起玩的小伙伴，荡在村里的各个角落，偷摘着各种各样可以吃的果子，在小路上互相追逐、打闹。累了，就在树荫底下躺着。夏天的中午，阳光特别亮，周围特别安静，路上的车也少了，走动的人也少了。坐着家门口，有风吹来。玫瑰色的回忆。 去年7月，正式毕业，从生活了八年的城市和最爱的学校离开，被连根拔起。鹏城的人太多，夜太亮。浮萍一样的我，飘荡在空中，无处安落。突然，小说的文字，变得无意义起来。城市里的生活，我是陌生的。故事里的故乡，也是陌生的。那半年，我无比想回到家乡。记忆变得生动起来。生活会教会你一切，对吗。如果没有离开，又怎会知道归来的意义？ 今年回到家里，第一年正式工作后回到家乡过年。像所有外出打工的人一样，在年很近的时候回到故乡，家里父母已经将一切弄好，等你的归来。这在我们家是第一次，以往都是做学生的我很早放假回到家，收拾好一切，等待着外出打工的父母回来。这一种置换的感觉，让我有些安心。操劳了一辈子的妈妈，终于不用再为生活奔波。我无法控制的是，她依然要为家里忙活，耗尽自己退休后的时间。弟弟生下了一个小女孩。一直相依为命的四个人，一下就变成了六个人，热热闹闹。看着忙前忙后的父母，突然觉得很安心。他们也老去了，生命过去了大半，我和弟弟成人了，有了下一代，似乎终于我们这样一个家庭也走入了一个正常家庭的轨道。同时当然也意味着，一个正常家庭会遇到的所有问题。为什么突然会有那么多问题，每一个人的家里有着这样那样的人所共知的秘密。故乡的人事，好像突然褪掉了盖上面的一层薄纱，呈现出了最原始的样子。以前我们都不知道，看不到。 今年，在家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晒晒太阳，抱抱小孩。有一个小孩在家，一家都很忙，都忙得很开心。还很小很小的小仙女，每天的任务就睡觉和喝奶。饿了困了就哭，哭起来全身都非常全力，整个身体会变红，然后再变黑，看着非常让人心疼。她醒来跟我们互动的时间，还不太知道外面的世界，只是眼碌碌地望着你。才回去一个星期多，就明显能感觉到她在长大，刚回去时，她还没睫毛，后面就长出了一些。看得到小孩子的长大，并能参与进去，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会在你怀里学会笑，学会说话，学会走路，每个瞬间你都会觉得神奇。让你真真切切地感受一个生命的成长。 如从前一样，外出工作的人从各地回到瑶坑，互相问候、打探、聚在一起讨论村里哪个小伙成功了，赚到钱了。往往来来，瑶坑的冬天越来越少人，越来冷清。一年又一年，当年一起读小学的同学陆续都成家了，今年路边终于再看不到飞驰而过的同学了。

路上遇到一个年近七十小学老师，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惊讶于他的开朗与健康。走出不远，身边的人就急着跟我说他不久前丧子，妻子也在大儿子去世不久后离世。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很快再娶了，一个与他小不了太多的女子。小儿子坚决不同意，甚至不相往来了。老人家还是坚决无畏地要娶。现在过着很自得的生活，和他现在的老伴在家里养花种菜。 故乡有那么多人，每一个人都活着。他们的活着，有什么意义？他们的故事，有多少讲述？活着本身就让人敬佩，然后才是意义。学生时候，回到故乡，总是硬要用一种眼光凝视故乡，希望刨出故事，有意义的故事，或无意义的生活的故事。自己是一种饶有兴趣的姿态，要来分析他们，他们何以至此，何以不至此？一种自我膨胀的状态。没历经过生活，或没有真正生活的自己，才敢如此大无畏，如此冒犯生命本身。 今年从学校毕业，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找工作，开始真正地工作。一天一天地，去上班，不管刮风下雨。一切都跟想象中不太一样，身边的人也温柔也温暖，却无法感觉亲近。身边的事也简单也清楚，过了却总感觉没处理好。大半年失语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不出出口。被生活与工作的破碎与无聊围剿，毫无反手之力。身上的感受细胞好像关了开关，在电脑前坐再久也找不出想写的话，时间流过，就是水流过，于水里的石头无损。搬离了那间充满阳光的房间，还有那条有好几棵玉兰树的街。城市里的人都包裹得很严实，看不到真实的表情，眼睛的窗户关了门。常常会想起故乡，故乡有闲言碎语，故乡有你能看到的真正的生活与人间红尘的样子。他们活着，老去，活着，老去，以各种各样的姿态。 试图远离，最终重逢，我的故乡。希望我也站成一种样子，让更多人重逢，成为别人故乡里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