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剧场【回家记·湘西·三】

【夜游】

最后一批游客朝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一大块水银似地朝山脚滑落下去，为我们留下一条空寂的道路。

夜让路边的景象变了样。白天清爽怡人的竹林现在显得有些阴森怕人，我们试图拨开竹子往里走，竹叶的悉索立刻引起看不见的鸟群的骚动，它们在昏暗的林子里扑打翅膀四散惊飞，并向闯入者发出尖利的警示。

丁香花丛及其香气就埋伏在前方的黑暗中。细砂石摩擦鞋底，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头顶那道以两行柏树勾勒的天幕上，明亮的星子一路抛洒，它们中的每一颗都被寒气仔细擦拭过，显得格外洁净。而星光并未如箭射下，草丛、树林、道路仍是黑黢黢的，环绕的群山以一种格外深沉的静默，加重了自身的存在。

已是四月，山区的夜晚仍寒气逼人。我们将衣服拉链拉到顶，双手也揣进口袋，只有小米不觉得冷，在我们身边蹦蹦跳跳，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他将一盏头灯挂在脖子上向前跑去，离我们越来越远，忽大忽小的光团一直跟随着他，一只笨拙的萤火虫。

【夜歌】

桥头有一小块空地，四周花坛，中央一棵桂树，后面一条石阶通往河边。天一黑，就有人陆续前来，或蹲或坐在花坛边缘，仍保留着常年乡村生活养成的姿态。有的身上沾着灰浆，踢踏一双塑料拖鞋，有的包头帕穿绣花滚边的苗服。结伴来的低声交谈，要不就是一个人闷闷抽烟。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环绕花坛一圈已全是人，因为人群的聚集和长久的等待，空气也变得炽热、稠密。然后，这里或那里渐渐有了歌声，像正式演出前的试音，断断续续，犹疑不决，要过上好一会儿，这歌声才变得自如，四处流淌:“年轻对歌时我们没能在一起，现在又重逢，让我们把断了的歌儿继续唱。”偶尔有城里人经过，只脚步不停地打量一眼，并不明白他们在唱些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些个人安安静静地围着听，而且听得眼睛发亮。偶尔有进城办事或游荡的乡下人经过，见那悠悠歌声吞吐乡音，便忘了夜市、歌厅和露天舞会，凑过来听。

每逢农历节日，聚集这里的人更多，相比大路上城市人制造的忙乱和噪杂，这里有一种真正的节日般的气氛。旁边一座高楼上巨幅楼盘广告的光亮映照着攒动其中的幢幢身影。到九月，中间那棵桂花树会释放出令人迷醉的香气，渗透进歌声和呼吸。那不是嘹亮的歌声，而是低沉如耳语，总是两个人挨得很近，每唱一句，领头的一个便把现想的歌词讲给另外一个，然后和声又起，旁边环绕着一张张专注的面孔。有时，一句大胆的挑逗会让周围的人大笑：“结婚了有什么关系，你和我老婆一起把我往床上扔嘛。”作为乡村的一种惯例，一种暂时而短暂的准许，有什么是不能通过歌声来传达的。在这样的夜晚，他们脱离了现实的身份，只是些无名也无姓的男人和女人，仿佛他们白天的奔忙只是为了走向这一晚的欢愉。

你看那歌声啊，它长长的触角探进夜色，绕过一些人，到达某个心领神会者那里，抚摸着她或他衣服下赤裸的身体。一阵风从河面吹拂过来，像是一个假意的许诺，它说，今夜，所有的欲望都会得到满足。

【夜市】

家门前的那条马路，夜晚会被三盏高高挑起的路灯照得雪亮。灯光从一排樟树和梧桐的上方倾泻下来，迎光的树叶片片清晰可见如在白昼，背光的那些则是浓稠的黑暗。

若不下雨，整条街道都是热闹的。路边，一群老人仍围着白天的棋局，他们佝偻着身子，树影攀爬在背上。水果店里暗光弥漫，那些果子白日里个个被打理得油光可鉴，待价而沽，现在却昏昏欲睡，其隔壁是热火朝天的街头夜市，厨子们在旺火边掂锅，食物“滋啦啦”的声响连成一片，听上去好似雨声。食客们总沿街而坐，他们围拢在一起，带着微醉的诉说衷肠的神态。我曾在那里看见我那留着飞机头的表弟，上身赤裸，露出盘龙踞凤的文身。他小时候打架成癖，成天跟各种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现在却成了一名保安。他坐在友人中间，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往事，眼神迷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离家这么近，却活像一只丧家之犬。我也曾在那里见到百合花般的少女，她出神地想着心事，忘却了自身的美，理发店的螺旋形标志在她身旁无休止攀升，带着某种抽象、神秘的意味。然而只要一场急雨，就会把所有这一切驱散，店铺早早打烊，行人稀疏，惟有街灯照亮斜落的雨丝和匆匆走过的窈窕身影。

【拱桥】

那些深夜在拱桥逗留的人，不是被酷暑就是被愁闷驱赶来的。当我还是少年，不知道在这里消磨过多少个夜晚，在与家人怄气，感觉孤立，或是一种莫名的忧愁来袭的时候。

拱桥是这片拥挤社区唯一的开阔地，已有不少年头，一块块石板光滑如镜，只有拱桥中段从来是黯淡的，既无星辰月光亦无人间的灯火把它照亮。我常站在这道弧线的顶部——远离土地、水面和现实的地方，望向黑暗。两岸日常生活的琐碎已被黑暗吞没，惟有一个个闪烁的窗格子悬浮半空。桥下，河水如蝮蛇蠕动。

桥上总有别的人，凭栏眺望，或是背靠栏杆抽烟，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你能听见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闷闷燃烧的声音。我们彼此隔绝，只共享从河面轻拂的风。有时，摩托车突突驶过，一道光柱穿透黑暗，将人与桥组成怪异而巨大的影子，鬼魅般滑过对岸的山墙。

短促而慌乱的少年也如这暗夜里的影子一晃而过。每次我路过拱桥，仍会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沉默的人群中，他们何时才能释怀返家呢？

【小巷】

小米，黑夜的魔法现在消失了。在白昼阴冷的天幕下，它又重新成为那条肮脏、泥泞、杂乱不堪的小巷。

夜晚，当路灯温暖地照耀，周遭一切沉入幽暗，只有玉兰花香四处飘荡的时候，它是那么神秘。人们沿着狭窄的甬道步入那片灯光——孩子和他蹦蹦跳跳的影子、一个男子和他的外套一样不合身的影子、一对夫妇和他们不愿意在一起的影子，当一辆车驶过，射来一道光柱，这些影子会突然跃到墙上，以夸张戏谑的姿态模仿着它们的主人。如果路人穿浅色衣服，灯光会以金色的笔触勾勒出他的轮廓，要是身着深色，他本身就是个行走的影子，没有质量，亦不占体积，他浑然不觉地走向呈扇形洒落的光芒，步入那金粉飞扬的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