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在远道
一
今夏七月份的时候,院子里的丝瓜熟了,满院子的青藤清凉灼眼,那一片片绿色的枫叶般的叶子,薄薄的,风一吹,在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亮,诱惑着人的眼睛。一只又一只长条而嫩绿的丝瓜变得饱满而丰实,间或不留意地悬挂在青藤下,告知着主人开花结果的讯息。 我的远房大伯就是在这时候慢慢搬来一个小凳子,晃晃悠悠地站上去的。72岁的他在此前已久卧病榻一年之久,每日安静地于床上静养着。有亲人去探望他,他便明白地说道:“我是知道的,我命里今年有大灾,不顺畅,这是命定的事情。”来的人亦只能积极劝道:“好好调养,慢慢会好的。” 大伯很平静,就像知道浪潮无法避免般,人无法躲避自己命中应有的劫难。这是一条轨迹,循而向前,人力微小。所以,一年以来,他很安然地静卧于榻,吃药休养,不曾大喊大闹,也没有大治特治。也或,人老了,器官毕竟在慢慢减弱各种功能,这也是不可逆转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意料到他会在某一日自己站到凳子上去摘丝瓜。 二
我,至今也还是忘不了他说要专心修神仙的事。 大伯自小习道,师承自己的外祖父,兼以静坐修身,周易八卦,风水占卜,无所不通。他一生安贫乐道,初初看时,也是与一般的寻常百姓无异,甚而更为清贫。农家的红砖小院,简单的房屋,独辟出清修的房屋里,一张正对着窗户的红色木桌,木桌上摆着的毛边宣纸,笔墨,还有一沓叫不出名字的老书,就是我看见的场景,伴随它们的,还有院落里处处弥漫的檀香气。印象里,大伯接到来信儿后,总是穿一身洗得掉色的蓝色中山装站在院落中等我们,他微微地笑着,一脸慈祥,虽然须发尽白,连两行眉毛都基本白色,可丝毫不影响他眸中的清亮的光,一切反倒使他更有远离尘俗的味儿。 大伯为我卜算过,一会儿在纸上写字,一会儿沉思良久,一会儿又掐掐手指,仔细地说道某某年顺,某某年不顺,我在边上懵懂地听着,彼时,还尚是一个念书的少年,算毕,我担心地问:“不顺时如何办呢?”大伯笑一笑,轻轻道:“到时,再来寻我吧!”我望一望他花白的头发,暗自思想:“大伯这样大的年纪了,而我离某某年还远得很,到时候大伯得多大年纪啊。莫非,大伯可以长生?”可是我不敢这样问大伯,只对着他一个劲儿地点头,人世漫漫,我对命运,始终是敬畏之心。 然而父亲却与他可随意说道,不记得那似寻常谈话如何起始,只记得大伯末尾语道:“我还在继续清修,然而快了......”他这样的轻轻之语,令在一旁的我凝望停顿许久,世间真有修仙问道之事,我虽不解,却敬之仰之。 记得那时正是深春,院内台阶下是一溜儿芳华浓艳的月季,那一瓣又一瓣重叠的花片,我用手指触摸起来觉得既新鲜又厚重,里面充满了色泽与养分,而那月季花的洌洌香气,香气里大伯修仙的话语,则永久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三
四年之前,家事跌宕,困顿无依之际,我又曾随姑母两寻大伯。 犹记得第一次寻大伯之时,是深冬,大伯在纸上写了很长时间,最后独自默默地叹口气,慢慢语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和姑母尽力克制着内心的悲伤,听大伯说道:“今年过年,怕是解决不了......”而后,便是三个人的长久沉默。那一年的冬天,于我们而言,很冷,或者其实并不冷,然而我家没有暖气,母亲常常一个人奔波叹息,每日不食。弟弟高中住校,苦闷压抑无处叙说,继而染上了抽烟的恶习,而我,在乡下工作,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日日也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却又毫无办法。那时候,我总是将一日又一日扳着指头数着,总觉得日子过得慢,想着,若是即刻白发苍苍,能将此劫度过可是好。 第二次再寻大伯,已是来年夏末。我和姑母心中茫茫,此时,连希冀也觉得成奢侈。大伯也很为我们愁心,他面容沉着地坐到红木桌前,细细地铺开一张宣纸,整齐地写上字体,继而我便感到周围强烈的沉默、安静,那种静,静得竟没有一点点的声响,仿佛连呼吸都要打破这层寂静似的。 末了,大伯望着我们,带一丝微笑地说:“快了,**之后*日,必有结果。”我和姑母顿时也不自禁地微笑,但同时内心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无法压制的反力量在滚动着。我们被耗得太久了,久的已不敢再相信任何好的讯息,更别说这来自于暗处的彷如神灵的讯息。我和姑母深深地谢过大伯,在大伯的鼓励中心思起伏地离开。 我尽力不去想这次卜算,因为太害怕寄之希望后的巨大失望,那是让人倍感痛苦的。 然而此后又隔了几日,我却忽然收到了家中的电话,母亲难掩惊喜地通知我道:“事情解决了!”那一刻,我口中一时竟无法言语,头脑中是太过激动而带来的空白,无限的膨胀的空白,时间,地点,周围的种种仿佛尽是缩小到微末,什么都退去了,我的眼耳口鼻心中全是这件事情解决后的欣喜。 那个晚上,当我静下来后,忽而看到了墙上悬挂的日历,想着大伯当日所言,我便用手试探着轻轻地掀看今日,算一下,正恰好正是大伯所言的*后*日。 我的心中即刻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海潮呼啸后水面的平彻,那一刻于我而言是开悟,又像是一扇门窗在我面前打开,原来,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它们的安排。 从此,我对大伯也更为充满敬意。我知道,大伯有他自己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在暗处的精神世界,它广阔,博大,无垠,抽象又生动。在那个世界里,一滴水,一粒米中都有无数生灵,值得人去尊敬。而人,作为大地的一员,如同山河草木,蚂蚁虫鱼,一样地,也与天地混沌一体,不可分割,更不能有驾驭之心,而应时时存得敬意。 四
大伯在清修。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直到,他来到自己命中的这一年,这一天。 这一天,阳光正好,绿意灿然。 大伯出人意料忽然起意地非要自己去摘丝瓜,他慢慢地搬来凳子放到丝瓜下,又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双脚站到凳子上,他的腰在自己的努力下慢慢地挺直,他抬头,望一望丝瓜的角度,终于试探性地抬起手臂,张开手,伸向前去,伸一下,再伸一下,大伯感到他触碰到了丝瓜,他正准备用力将瓜扭下的时刻,却忽而感到整个身体的前倾,继而一发沉闷的响声迸发在院落里。 家人们慌乱地赶来,仓皇地扶起整个倒在地上的他,却看到他的额上已然摔出一个大包,人,也被摔得眼神迷离,气喘吁吁...... 人们把他重新抬到床榻上,放平,使他躺好,可是他依然喘息不已,那不促防的沉重的一摔使他虚弱的身体承受了巨大的一击,此后的大伯,在家人的陪伴下,于几日之后,便驾鹤西去。 而在我的心中,大伯仿佛依然还在清修。 这一世的安贫乐道,会恒久留在灵魂里。人世万种繁华,而修道之人,唯一道字,足矣。 且生生世世,以修道为贵。生生世世,不改初心。其所思者,恒在道。 愿大伯灵魂安息,在信仰的世界,清修而微笑,永远神采奕奕,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