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暖国的雪
暖国的雪 春天来的似乎比以往更早了一些,仿佛一愣神的光景,各色梅花就次第开了,在枝头热热闹闹地跃动,像极了调皮的精灵。暄妍的早梅之后,便是迎春、山桃、连翘、金钟花、杏、白玉兰、榆叶梅、毛樱桃、早樱、笑靥花、蜡瓣花、结香、桃、牡丹、紫丁香、杜梨、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棣棠、紫荆、紫玉兰、迎红杜鹃、郁李、紫藤…… 不由自主地走进花期,我总会想起吴梅村的旧联子:“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生命是一场盛大的悲欢,也是充满隐喻的冒险。 春情缱绻的时日,我更怀恋起暖国的雪。暖国的雪绝不凛冽,绝不孤寂,它是江南温柔雨雾的精魂。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在暖国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我沿着潮润的石子小径踱到网师园去。在引静桥上略微停驻,看见暖国的雪花轻轻柔柔地舞着,壁间石楠交错的柯枝因雪入画,好一幅《渔隐问雪》图。我循着曲径穿过小山丛桂轩,绕过苍苔如点的云岗,纡行至濯缨水阁,水石潆洄的池沼里还有几色不知名的闲花野草在雨雪里昂扬,显出鲜艳葱翠的神色。彩霞池里的轻波与天上的素雪倚逗温存,我踅下月到风来亭,迎面就看见看松读画轩里程可达先生所书的楹联,联上说:“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我在暖国的雪里反复读这联语,似乎四围的松石云涧和头顶的暖雪和雨都是为我而来的,是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我的耳际荡漾着乐音袅袅,在这样的天气里,连同音色都是不一样的。我心里的吴龡越唱和着暖雪落下的节拍,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台下的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歌吹就会透过冬日濛泷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微微积雪的小山。灵隐慧远自题画像时说:“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彻千山响。”在充盈奇异恩典的今时今世,我们要学习以四时天地为宾客,孤寂而超迈,操缦吟啸。这种孤诣驱散了哀愁,蕴含着豪放的意志。 暖国的雪,那微带甜味的湿润,那使人快活的冷气,那彩色梦幻的飞旋,伴着我少年的轻狂,再也无处追寻。童年舒适的旧梦里,东小桥弄的雪地里有血红的南天竹果,隐约零星的梅花,裹着冰凌雪痕的腊梅。薄薄的积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大概就是贾宝玉诗里“绿蜡春犹卷”的颜色。吴语里讲的“冰凌荡”从灰瓦的豁口处坠下来,努力蹦起来却还是差着一截儿,那冰凌的滋味若何,究竟是记不真切了。不晓得哪个邻家的女孩子捧着一只小兔来,这小小的棉花团伏在雪里,眼睛里的颜色比南天竺的果还要绚烂。那时候,我总戴着厚厚的粗绒线大红围巾和墨绿色的半指手套,蹲在粉墙的角落看西瓜虫艰难地爬过冰面。空中偶然还令人错愕地飞过一只越冬的虫子,努力振动深褐色的翅翼,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不晓得要到哪里去。有一次和堂姐们刚刚堆完雪人,呵着姜紫色的小手跑进屋里,围着洋铁皮煤炉管道取暖。忽然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母亲省吃俭用给我添置的新皮夹克竟烫坏了一小块儿。这虽非肌肤的疼痛,却一直在心底徘徊不去。 飞雪的夜里,我读着描写“西伯利亚癔症”的句子,试着想象西伯利亚极圈荒原里农夫的归耕。如果从理论上来说,极寒的南北极是不会落雪的。暖国雪霁后的二三日,我骑着单车到沧浪亭、可园、五峰园、艺圃、环秀山庄、曲园、开元寺无梁殿……各处问馀雪,仿佛是与一位分别太久的老友重聚。叙旧的话不免越来越少,却也还是急切地巴望着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过是重重地一握,两下里沉默。这沉默恰恰是暖国的雪最好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