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影评 | 我们和妈妈的冲突从何而来?
母辈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因此会有恐惧,也有渴望,是边界,也是飞翔的起点。
本文首发于她影(Wechat ID: herinf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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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年方二八,和妈妈经常吵架,比如你妈想让你去附近的公立大学就读,这样就可以给并不富裕的家里省下一大笔学费,你却想去路途迢迢的私立学校,只因你认为那里独特的人文氛围才能配得上特立独行的你。虽然学费足以成为一笔不小的负担,但你还是自信满满地说:有奖学金啊!再不济也可以贷款。你们会支持我的吧?
你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固步自封。
家人给你取的名字,“克里斯汀”,太俗气,你决定彻头彻底改掉。给自己取名叫“Lady Bird”,意思是,鸟小姐。你的目标是诗和远方,你要展翅高飞,离家越远越好。迎接你的应该是广袤的天空。
你妈呢,却认为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并怪责你从不考虑别人。毕竟,你爸爸刚失业,你那披着嬉皮士长发的哥哥还没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靠谱工作,而你母亲为了获取更多的报酬一直在医院两班倒。
你们大部分矛盾都由此而起。当然,还有更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叠没叠衣服、谁来煎鸡蛋,比如她硬要把你塞进教会学校而你不愿意,比如你身上的这条虾红色裙子,怎么就不能博得她的一句夸赞呢。

“我只是希望你能喜欢我。”
是啊,你只是希望她欣赏你,鼓励你,包括你做的一切努力。你迫切地想让她看到你身上强韧的个性,在拔节生长,看到你的远大志向,你的梦想。然而她却只关心超市折扣,还有下个月能不能支付得起账单。
“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当你妈妈这样说时,你偏执地认为自己就像笼中之鸟。你要逃离。就像片头那样,你和母亲相持不下,她大声嚷嚷,你推开车门——哪怕可能会摔断一条胳膊,你也执念要从这个自由稀薄的空间里逃离出去。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无法容忍变成母亲那样的人,只关心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还有读完大学能不能找到工作。为什么不能包容你的梦想呢?你妈也受不了你,好高骛远,不知节制,从不考虑家中的实际情况。但事实上,你和你母亲都没发现一点:你俩个性是一样的要强。你们都是那样执拗地,沿着一条直线寻求答案。
你从不磨叽。初恋让你心碎后,你哭一下意思意思,就掉头去找下一个目标。心直口快的个性,让你哪怕面对质疑,也要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确信自己独一无二,只跟着自己心里的地图走:你要上最好的大学,和所有喜欢的人交往,考试不过就偷偷把成绩册扔掉。你偏执但狂热地爱着生活。
你妈也从不妥协。她坚持要你认清世界的真相,哪怕对你而言可能是个打击。与此同时,又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家中最脆弱的伤疤,不愿意让年幼的你知道,你爸爸经受抑郁症的困扰,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收养拉丁裔的哥哥,接纳了未婚先孕的哥哥女朋友。她给大伙发针织袜作为圣诞礼物,陪你在平价超市里挑选参加舞会的漂亮洋装,把一切打理得整整有条。她的热爱,是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有时候,你讨厌你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东西,比如不擅长数学,还有出生在一个谁也叫不出名字的小地方,家里没有蓝顶白墙的漂亮房子。但你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特质塑造了你,让你成为现在的你:一个普通人,但仍闪亮。还记得入学伊始吗?你无不忧虑地问妈妈,“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从萨克拉门托来的人吗?”她会说,“你就是的。”你的远大志向背后是你的脆弱,而她拥抱现实的背后是冷静的乐观。
所以多年之后,你打电话给爸妈,告诉他们,你很感谢他们给你取的名字,克里斯汀,多么好听。你在异地,天大地大,没有人在意你从哪里来,没有人真正了解你。那时你终于意识到,你的自由,恰是妈妈的羽翼为你撑起的一片天空。因为你血液当中流淌着的,正是来自母亲的,飞翔的因子。
“加害你的,也必保护你。你的边界,就是你追寻的起点。”——诗人鲁米说,你要展开自己的神话。而这神话,正是认清现实之后的孜孜以求和自我探索。事实上,本片巧妙地隐藏了一个与宗教相关的暗喻,“lady bird”,是鸟小姐,而“ladybird”,是一种被认为代表圣母的甲虫,七星瓢虫。早年的画作上,圣母玛利亚常被描绘成披着红色斗篷的形象,而这种红色瓢虫的七星,恰好象征她的七种快乐与忧愁。
影片到这就戛然而止了。也许多年之后,曾经的反叛少女也会疲于与生活周旋,发现付清家人的账单并没那么容易。和自己的子女时有争执,不可避免地变成母亲一样的人——曾经非常抗拒成为,拥抱世俗的人。但这就是我们的人生,琐碎而欢乐,甜蜜而忧伤,匍匐到地里又开出花来,灿烂如故。
事实上,这部斩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提名的作品,是本届唯一的女性提名。演员出身的导演格蕾塔·葛韦格,自己就是小仙鸟的最主要原型: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小镇萨克拉门托长大,毕业于一所天主教女校,有一位护士母亲和在贷款信用社工作的父亲。影评人评价她在《弗兰西丝·哈》(Frances Ha)中的表现,说她本色出演了一位“还没成功、还在向往,被打击却还没被摧毁”的平凡女孩儿。后来,她拍女性叙事电影,参与#MeToo运动,可以想见,那些徘徊于整个青春期的困惑和不甘,需要找一个出口。
在女性叙事电影里,母女关系似是绕不走的——一种完完全全摆脱了男性凝视的视角。格蕾塔自己也说过:“我未曾见过一位女性没有复杂、疯狂而美丽的母女关系。”大概所有的年轻女孩,都曾把母亲当作一面镜子,希望借此照见自己的未来吧。所以她们会有恐惧,会有渴求,也有打破既有秩序的勇气,亦被赋予了强烈的动力,去寻找心目中真正的羽翼。谁能否认,一个永远不安分的女儿,对于相对保守和甘于现状的母亲来说,不也是一种救赎和治愈?
然而有个不容忽略的事实。影展后一路风光的格蕾塔,在一次访谈中道出真相:“讲母女关系的好电影少得让人惊讶。我想这点出了一个事实:女性电影工作者少得惊人。”

无论在各行各业都一样。要让女性的心声得到聆听,就要当行业的创造者、建设者和领导者。如果母辈给我们留下桎梏,那就竭力打破它;如果是奔涌的力量,那就接过它——就像鸟小姐那样,一无所有地奋力飞翔,头颅高仰,无畏如新,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