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锅子,过日子
堂哥请吃饭,做了三个锅仔,堂哥对朋友说:“我们家都吃锅子,你嫂子家过年都是凉菜。” 大嫂不服气:“谁家大过年的吃凉菜,不都是炒熟了热的嘛!” 大哥解释道:“没有火锅哪能叫热菜,吃着吃着不就凉了嘛。”大哥说的有理,不过嫂子也挺冤的,她直接吼回去:“就你们家人难伺候!” 大哥不回话了,就嘿嘿笑,我们也嘿嘿笑。 在我们家确实如此,没有锅子,哪能叫吃饭?没有几个锅子,哪能算请人吃饭?没有锅子,冬天都白过了,也不算过了年。管他什么菜,猪肉还是素炒大白菜,甚至泡咸菜,只要一个锅子,往火炉上一架,煮的跑跑跳(冒泡了)那才叫过日子。 九几年的时候村里普遍贫穷,只有来了客人,才会花钱去坎几斤肉,做个纯猪肉锅子,旁边配上地里刚摘回来的新鲜蔬菜,待锅子里的肉吃的差不多了,把蔬菜放进去沾沾肉汤也吃的干干净净。赶上青黄不接的日子,只能再花点钱买上块把(一两块)豆腐,用猪油煎了两面金黄,除了油盐什么都不放,上桌不用放肉汤里一样吃的干干净净。 平日里自家人吃饭可是舍不得买肉。冬天里不论是大白菜老青菜,胡萝卜白萝卜,还是牛排丝腐竹粉丝,只要是菜,都可以放到洋瓷钵里,从锅洞里夹几个木炭,放到铁炉子里,把菜煨的噗突噗突冒泡了再吃。 偶尔买几块豆腐,舍不得一餐吃了,那就做“咸豇豆靠豆腐”,美味又解馋。一块豆腐加上咸豇豆,放点油和半锅清水,加一窿柴火就这么煮着,直到豇豆软烂,豆腐也吃足了咸豇豆的盐味儿,就差不多可以放到火炉上开饭了。就这么个“黑暗料理”,居然又鲜又开胃下饭,我们通常都会把豇豆连同汤水都吃的一干二净,还不够畅快,就再来一碗白米饭,就着喉咙里的余味也能吃的很满足。 豆腐吃完了,蔬菜也吃完了,就连咸豇豆也没有了,那就吃腌菜叶儿吧。这种菜和雪菜差不多,但不是雪里红,是传统的老品种蔬菜,打了霜以后就又苦又涩,所以都切碎了腌在坛子里。腌菜叶洗洗都不用下锅,直接放到锅子里,倒上开水加点油,煮变色了就可以吃了。它没有咸豇豆靠豆腐那么惊艳,但也改变了腌菜原本的味道,更耐得住日常三餐吃了,如果让我把咸菜当主菜吃,一定不会吃几口,但架个锅子那么一煮,我能连续吃上好几天。 小时候吃一次荤菜锅子就像过一次年,小孩子们闻到新鲜猪肉和自家晾晒的黄豆酱翻炒的香味,都不愿跑远了,就守在厨房哪儿也不去,出锅再撒上菜园子摘来的小蒜叶子,那香味真叫一个勾魂儿,我们也只敢嗅一嗅香气,客人没动筷子之前,绝不可以提前偷吃的。 我妈还有个规矩,就是小孩子不可以上桌子,我只能眼巴巴的看他们一口一口吃掉了带着蒜香和酱香的锅子,却不敢上桌多夹一块肉。有客人放下碗筷,我妈一个眼神,就意味着做表现的时候到了。我虽是极不情愿,也不好让我妈在一桌客人面前丢脸,只好乖乖的放下碗筷,倒茶,递烟,刚拿起筷子不料又一个客人吃放下(碗筷)了,我又得起身去完成我妈认为小孩子懂礼貌就必须要做的事,动作悄悄慢点就被我妈呵斥,所以我无心吃饭,全程盯着他们的筷子。等他们都吃完了,我妈放话了,上来吃吧。我一肚子憋屈,残羹剩饭,没心情了。后来我直接等他们都吃完了,该伺候的程序都走完了,我再去吃饭,虽然桌上还是一样的如鸡爬了似的,但我吃的安心啊,不用被打扰,不用蹲角落里了,整个锅子都是我的!为此我还被人说“怕生人”。 后来我读书太远都住校,半个月一个月才回去一次。每到回家的那个周末,家长们都约好了似的去街上坎肉,我妈也会特意为我们做个鲜肉锅子。有一次回来天已黑,我放下书包到厨房,看到我妈往一锅快煮干了还带点骨头渣的肉汤里打鸡蛋,看到我们连忙解释:“今天没来得及买肉,这肉是前几天来人烧的,打个鸡蛋将就下。” 她解释了好几遍,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失落的,就这么点汤都留给我们了,天黑了才回家,还要给我做饭,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读初中以后,家里稍微宽裕,只要回家,从周五晚上到周日离家,家里的饭桌上都比较丰盛,尤其是周日中午,满满一锅子瘦肉。我妈总是劝我:“去学校就吃不了好的,在家多吃点吧。” 回想每次去了学校就格外想念周日的锅子,我也劝自己多吃点,可到了嘴边,心里堵得慌,怎么也咽不下,甚至一边吃一边往碗里掉眼泪。我妈也是一头雾水,问哪里得罪我们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只好不再追问。 后来和同学说起此事,她说那时候她也这样,每个周日面对特意做的一桌子菜一口也吃不下,送她上学路上,她在前面哭,她妈妈在后面哭,相隔两米远,谁都不说话,谁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不愿离家的,不只是我,把最好的锅子留在离家之前才吃的,也不只是我妈。 这几年,村里整体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这不又过年了,又要开始排队被预约吃午饭晚饭甚至早饭了。一家家的饭桌上,都是各种锅子,少则四个,多则五六个,菜品也就猪牛羊鸡鱼鸭,旁边还摆了十几个炒菜凉菜,比如咸豇豆,比如煎豆腐,但二者互不相干了。这样颇为丰盛的菜,即使所有人都吃完了你才上桌子,也一样什么都有,整整齐齐。能吸引我的,也就是一盘菜园子种的生香菜,夹到锅子里烫了烫,还没熟透最好吃,嚼起来还有点清脆生香。可稍不注意刚烫好就被夹走了,有点小时候吃不到肉的那种失落。不过在人家吃饭我宁愿应付一下,然后回家吃我妈做的米粉粑粑,甜酒,手工糍粑等。 现在来不来客人,家里都有几个锅子,却已经不能勾起我的食欲了,特别是连续吃了几天百家饭以后,吃完了再也没有“日子过得”的满足感,只有油腻和消化不良。看我妈为做什么锅子犯愁,我忍不住要点名咸豇豆靠豆腐。谁知我妈立马反对:“自己家吃吃还行,大过年的显得太小气哦。” 我明知不会采纳还不停的献计:“怎么就小气了?猪肉里面加点萝卜也行啊,保准素菜都被吃光了肉还在。” 我妈说:“我们小时候太穷,来了人也没什么给人家吃的,就弄一锅底的萝卜丝白菜,上面顶几块肉意思下。现在不管人家爱不爱,满满当当的肉也就图个意思,大过年的总要样样都有都富足的感觉嘛,给人吃咸菜总不太像。” 罢了罢了,家里面常住的都是老一辈,思想观念和饮食习惯不一样,还是年轻人去理解老年人比较合适。如果有人问我要吃什么,我会积极响应:“咸豇豆靠豆腐,其他素的都行。”只是主家和我妈一样,不好意思真的只做这么一个锅子。如果有人真的做了这个菜,我对她立马产生“你对我是真爱”的好感。 在外地某生活,只有饭桌上有酒精炉,有锅子,才有点生活的感觉。我偶尔也做个咸豇豆靠豆腐,但豆腐不是家里的手工豆腐,咸菜也不是家里的咸菜,味儿也就平平常常,甚至难吃。买来的大蒜叶也没有家里小蒜叶的奇香,我尝试过在外面自己种,高仿终究是高仿,没有了蒜叶的“点睛之笔”,任何锅子,也就少了锅子的感觉。 生活好了,锅子多了,日子却越来越难以满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