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二）静观
叶鸣的家离野糜子湾小学最远。 他家在村子的最西头。只有三户。这三户人家家家门前都有两架葡萄，两架葡萄油亮的叶子之间，露出门楼。门都是红色的，在斑驳的葡萄叶影中，显出一派自给自足的气色。 放学了，叶鸣背着斜跨书包有一搭没一搭的向自己家走去。瘦弱的小身板隐没在了葡萄架中。 门上还吊着一把黑色的大锁子。叶鸣的父母还没有从地上回来。他一屁股坐在门楼下，水泥铺的地面磕得屁股生疼。 “哎呦呦！”他一边用手揉着屁股蛋子，一边从肩膀上抹下了书包带子。一阵风吹过，葡萄叶子哗哗作响，翻动的叶子底下露出了大串的葡萄，葡萄长了钩子，只勾得叶鸣心痒痒。他“噌”地跳了起来，像小猴子一样，从葡萄架最下面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爬到最大的一串处停了下来。揪下最大的一颗，就往嘴里喂。 “呀！”真是酸！贼酸！酸得他差点从架上掉下来。赶紧吐出只嚼了一下的葡萄。又照原路蹿了下来。 百无聊赖的叶鸣又回到了门楼下。掏出作业写了起来。今天张霞老师布置的作业只有抄写生字和背诵《桂林山水》的课文。
生字少，不一会儿就写完了。 他取出语文书，把书包放好，准备去背诵课文。 叶鸣家西边有一条小水沟。他顺着小水沟，要去一个让他觉得神秘、很安心的地方。 小水沟的尽头，是一条比村前的河窄，但比水沟宽得多的大渠。大渠没有用砖铺，渠沿和渠底都是泥土。大渠在经过叶鸣家门前时，拐了个弯，弯出了个大肚子。渠沿上种满了白杨。这些白杨有些年头了，每一棵叶鸣都抱不住，直溜溜的白杨简直将叶子长进了白云里。白杨脚下，是匍匐的垂柳。细长的枝叶垂落到水面上，划出小小的粼粼的水纹。最妙的 是其中的一棵老沙枣树，从渠这边长到了对岸，简直是长给叶鸣的天然的小桥。白杨、沙枣树、垂柳以及各种野草给叶鸣营造了一方独立的只属于他的小天地。 叶鸣从弯弯曲曲的小水沟边一闪一闪地走过来。他简直太喜欢这片小天地了。放学后，几乎天天都泡在这儿。 “呀！马莲开花了！”一种异样的喜悦用上心头，让他冲着什么都想笑。秘密麻麻的充满韧性的马莲叶上，浮着一朵朵可爱的马莲花。叶鸣趴了下来，像小狗一样卧在一片马莲花里。用他的褐色的大眼睛盯着马莲花看。细长且有点卷曲的马莲花瓣在傍晚的斜阳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叶鸣发现有一只野糜子大小的蚂蚁在马莲花的花瓣上悠闲地爬来爬去，直爬到了细长的花瓣尖上，一个不小心掉了下来。叶鸣看呆了。风起了也不知道。小蚂蚁肯定没有注意到，叶鸣这个庞然大物，否则早就夺路而逃了。小蚂蚁将叶鸣看作了庞大的山脉，试了好几次，才爬上叶鸣的食指。叶鸣慢慢得将它托了起来，送回答了刚才的花瓣上。 叶鸣被头上滑落的语文书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还有课文没有 背，他有些怅然，又有些心慌。他羡慕起那只小蚂蚁来了。 叶鸣慢腾腾地起身，带着一身的草叶子和泥土，向老沙枣树走去。沙枣树很粗，横躺在水面上，像爷爷的怀抱。尽管叶鸣一出生就没有见过已经去世的爷爷，但他总是这么无端的觉得。叶鸣像走在平坦的小路上似的。走到了沙枣树的中间，那里稍微隆起，侧面还长出了粗壮的枝丫，正好将叶鸣的小瘦身板抱在“怀里”。叶鸣翻开课本，翻到了课文《桂林山水》。嘟囔着：“张霞老师把桂林的山呀、水呀说得那么好，我怎么就没觉得......”抱怨归抱怨，还是像小和尚念经似的背了起来。“人们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我们乘着木船，荡漾在漓江上，来观赏桂林的山水......”课文在叶鸣嘴里反复的倒腾，在布谷鸟的和声中竟也背会了一大半。 木呆呆的眼神和不停吐字的嘴及屁股下面的老沙枣树让叶鸣像庙里的小鬼儿。“小鬼儿”的魂儿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渠里的水越来越大，已经够着叶鸣的脚尖了。渠水洇湿了骑在沙枣树上“念经”的叶鸣的布鞋。直到脚凉凉的，叶鸣才反应过来渠里的水又长了一截。 “哈哈”叶鸣笑着，叫着，用力将书扔到渠沿上，书边飞，边发出“哗啦啦”的狂响。 叶鸣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将半湿的鞋蹬进水里，就从老沙枣树上像小狗一样一跃而下。“啪——哗”，入水声惊起来阵阵夏天打盹的飞鸟。 叶鸣游泳的姿势可一点儿都不雅观。他的“狗刨式”是天天泡在水里，自学成才。但他游得很快乐。刚入水的时候一定要扎个长长的猛子，他才过瘾，才算是打过澡了。叶鸣像一条白花花的大鱼一样在水面漂浮着，不时从水中冒出几个泡泡，树缝里钻出的夏阳，落在屁股上，暖暖的，其他的地方则很凉爽，叶鸣今天这个猛子扎得格外长，是对背课文的逃避和报复。在水中他似乎还听到了布谷鸟悠长舒缓的叫声，那叫声也凉凉的，听着舒服极了。“哗——”叶鸣钻出了水面，带出了大朵大朵的水花。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刚才还蓬松杂乱的头发，现在服服帖帖的了。他用手抹掉脸上和头发上的水，双手叉在腰上，尿了一泡尿。这个猛子耗费了他一大半的体力。所以需要在岸边休息休息。休息够了，这才开始他的“狗刨”，清澈见底的水里，清楚地可以看见他的四只有规律刨动的“爪子”。他最近特别想学仰泳，因为班上的“老虎”告诉他，仰泳不费力，可以游很长时间，也可以游得很远。他停下“狗刨”，在水中翻了个身，可刚翻过来，身体就向下沉，害的他呛了好几口水。来来回回试了几次，可总也不成功，水倒是没少喝。 游够了，叶鸣就上岸了，水中身子很轻，出水了，便沉重起来。他蹲到老沙枣树上，清风拂过，直发抖。水从身上一缕一缕流下来，眼睫毛上都挂着水珠，脸上的水流到嘴上，他就扁起嘴把水吹掉。斜阳照到了落在他身上，暖烘烘的。 渠里有小鱼。小鱼咬着水面上小小的水泡，或者追着水面上浮着的半段青草，一朵小花，一片杨树或者柳树的叶子。偶尔，还会跃出水面。渠里的水似乎流得小了，慢了。一小群鲫鱼浮出了水面，追逐嬉戏。 每当这个时候，叶鸣都会有一些怪想法。他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变得小小的，那这片水渠便会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的树叶就是他的小船，他坐在叶子小船上，随波浮沉，水里陪伴他的是那些可爱的小鲫鱼。在这个世界里，天空是绿色的。白杨和绿柳的叶子便是天空。一块馒头就是他一年的口粮。 太阳又偏过去了，叶鸣穿上衣服，捡起课本，才想起鞋刚才扔到水里，上来的时候忘捞了，这个坏了，这是上周才换上的新鞋。叶鸣光着脚，顺着渠沿往下找。太阳落山了，暑气开始消退。叶鸣还在找他的鞋。终于在远处的淤草出找到了一只，在大渠的另一个拐弯处的浅滩上，静静地躺着另一只，叶鸣拎着两只鞋子，在有些扎脚的草丛中，向家里走去。 叶鸣走过渠沿，穿过田野，走在田间小道上，像傍晚归家的乏牛一样，困得只打盹儿。两只湿鞋，在叶鸣脚上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回到家，扒了两碗饭，倒头就睡。连妈妈的质问也赖过去了。 一晚上都没有做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