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女人
差不多一年前的冬天的一个晚上,二十多岁的怀钢驮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黑暗中,他陷进沙发里闭目养神。吱~,他警觉地睁开眼睛,坐直上身。他看到,一个女人从另一间卧室走过来,大概四五十岁。
那个女人站在他面前,说:“那间房没人住,我就住那儿了。”
“嗯。”怀钢觉得那个女人不是在请求他的同意或是询问他的意见,只是在向他宣布一个决定。他认为,那话里有强烈的逻辑,一间没人住的卧室她当然可以占为己有,就像你的朋友约你晚上一起玩,他恰好也知道你晚上没事,你那晚的时间自然不再属于你。他想,很多我们以为是我们的东西其实并不真的属于我们。这些都是他后来想起那晚总结出来的。
他不卑不亢地对那个女人说,这是我的房子,你不是我的朋友,也许你应该搬出这里,等等。怀钢在脑海中预演过几回这样的场景,却一次也没有实施。他觉得这些理由都不够充分。她没有把房间弄的乱七八糟,也没有带其他人来这里,更没有打扰他的休息。恰恰相反,他没办法不觉察到一些事实。那个女人把每个房间收拾得整洁、空旷,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月光总是毫无阻碍地平铺在地上。她还每天做饭,两盘菜,一个有肉,不算丰盛却干净,总是保留着食物本来的颜色和本来的味道。相较于给她的不多钞票,怀钢挺佩服她。更特别的是,怀钢发现那个女人喜欢看书。他时常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本书,书下是稍大一些的浅蓝色笔记本,一只没多少墨的中性笔躺在旁边。他偷偷翻看,有时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有时是余华,那些书没一丁点折痕污迹。她把笔记都记在笔记本上,不多,写几句原文、感想或有趣的意象,字有些歪扭。那个女人吃过晚饭便会拿着书回她的卧室直到早晨,怀钢趁着书还在窗台她又去了厨房或卫生间的空档得到了笔记本上的这些信息。他觉得,她让他少干了许多活挺好,互不干扰也挺好。
怀钢觉得那个女人一直挺好,还收下了她送的一件衣服,虽然当时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想,也许是她为了感谢他把那间卧室给她住。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可以说是讨厌礼尚往来的事。没想到的是,那个女人接二连三地买回衣服送给他。不管是频率,还是数量都在不断增长。怀钢的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
直到最近的一个晚上,他们坐在桌前,吃着饭。他早看到了排在客厅地板上的十几个包装袋,红的、黄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方的、扁的。他越看越来气,呼吸急促得清晰可闻,像是在给气球吹气,快要爆了。
他终于张开口,质问她:“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那么多衣服,为什么?”
怀钢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像过年的鞭炮一样炸个不停,却只说出这两句。他发现,那个女人并没有看她。她端着碗微微缩着,一边往嘴里送饭,眼睛却一直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广告。
他顿了一会儿,越看那个女人越来气,说:“你觉得我丑,你要把我包装得漂亮些。我跟你住在一起你觉得丢了你的人。”
怀钢一直看着她,那是一张挺黑的脸,干瘦。她还是没说话,只是每一次刨进嘴里的饭多了些。他有些后悔,讨厌那沉默所隐含的答案,也不愿看到那张听到却不说话的脸。他转过头不再看她。他想起来,除了第一句那个女人宣布决定的话,她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任何一句话。他早早回到卧室。他看到,她卧室门缝透出的灯光比以往早了一个多小时熄灭,她应该是睡了。
他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他干脆下了床,开灯,沿着书签翻开《没有个性的人》。怀钢一边看书一边想,那个女人肯定生气了,她好心买给他的衣服却换来这些。他听到那个女人的卧室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咳嗽,他觉得也许她哭了。他更加后悔说了那些话了。
怀钢把头从书中抬起时,窗外,天刚蒙蒙亮。他打开自己卧室的门,那个女人的卧室还关着。他想,也许是伤心让她睡得更沉了。他不时地看那个卧室的门。他越来越担心,担心她是不是死了。他想,那个女人看样貌五十多岁,六十也说不定,这么大年纪再加上伤心难过也许就真让她长睡不起。怀钢坐立难安,不断地看着那间卧室的门。他又想,那个女人昨晚比平时睡得早,不应该比平时起得还晚,难道她真的死了或者已经奄奄一息。怀钢紧张地走到那个门前,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只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他鼓足勇气,也没能推开那扇门。他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他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坐在床边抖腿。他好像听到一声“咔哒”。他屏住呼吸,凝神静听,没有了。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开了门,那个卧室门关着。他胆怯地向客厅走去。他紧张地探出半个头和两只眼睛。那个女人正在把早餐摆到桌上,她看到了他,对着他微笑。怀钢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死,尴尬也开心地笑了一下回应她。他觉得她的微笑和往常一样。他把早餐一股脑塞进嘴里,跑出了家门。
这一天上班他都在想昨晚和今天早晨的事。他觉得,他错了,他应该开心地收下那个女人送给他的衣服,不应该让她难过伤心,他不应该说那些话来侮辱她的行为和人格,是他太龟毛,他是那么真切地惧怕她的死亡,他不能让她死去。
下班,怀钢跑到ATM机旁。屏幕显示余额49103.27元,他本想取4万,却超过了限额。他想,明天再取剩下的两万。寒风冷冷,他大踏步往家走,他觉得自己的脸是热乎的 。他想,他要把这些钱给那个女人,她可以继续购买衣服,他也会开心地收下它们,那是她的爱好,说不定是她认为最正确的事,她的信仰,她一定会为此开心,然后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他一边走一边笑。
怀钢打开门,屋里却是漆黑一片。客厅,厨房,那个女人的卧室,卫生间,他的卧室,借着月光,他不断地探头往里看。他知道那个女人消失了。黑暗中,他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