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浮光略影
上周聚会,泰瑞说着话就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把刀,大家交口称赞,紧接着,巴巴拉也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刀,朱丽看罢,也慢悠悠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我震惊于这什么情况,问为什么。回答是平常拆割东西方便,因为大家是farmer,噢,表示理解。于是,大家话题马上又转到天天都配什么枪,又震惊之,ask them again,答曰:打狼,打响尾蛇,打熊,总之防身。邻居既然是这样的生活,这些也大约说明了我现在的生活环境。
诚如邻居所言,防备毒蛇和猛兽是我们的日常必备。这两年来,毒蛇、白足鼠、狂风、寒冷及大雪封山是我山居生活中最大的噩梦,而前两者都是致命的,后面几种只是身体的不适和生活的不便。我没听说哪个邻居因白足鼠携带的汉他病或是因毒蛇咬伤死去或残疾,但我还是充满恐惧。杨大常常固执己见,在他眼里,危险是不存在的,他觉得我过于神经兮兮,他时不时出去砍树枝,捞水草,喂鸡,捡蛋,做栅栏,锯木头,并从来不带手机、不带枪、不带刀。每当我回国时,只要一天没有电话,我就开始想象他被毒蛇咬伤躺在山上的某一处昏迷,过了救治时间他会残疾或死亡。或是想象他可能做木工受伤或是建筑物倒塌或是汉他病发作而无人在身边打电话求救。我感觉这些比城市生活中的车祸、枪杀、抢劫恐怖多了,因为毕竟城市里发生这些事件后有警察,有路人,有医院,可山里这些都没有,救治和申请救治需要的时间和帮手也都没有,这会导致各种意外的施救不仅仅可能是延迟,还有可能是因为没人知道而被彻底忽视。
奇怪的是,很多人对山居生活趋之若鹜,而且他们并不是脑水肿的文艺青年,这些都曾令我困惑不已。杨大的老板来过一次,然后就跃跃欲试,想在我们附近买片山,盯了两年了,目前还没碰到满意的;杨大的一个同学从旧金山来了两次,天天去看地,很想买,目前计划买我们东边的山;还有,今年东山上有一对恋人刚买下一块200多亩的地,常跑来说他们多么exciting,真心很嗨的样子,他们大约五十岁,全部提前退休,说要享受生活,目测他们享受得不错,体格都比较粗壮,女邻居说她曾经胖到过五百磅,大约400多斤,男邻居也差不多,以至于前天他们的大卡车开着开着陷到泥里去了,杨大花了两天时间才把大皮卡解救出来,我今天跑去看了泥巴陷下去的深度,感觉像陨石砸的,好深。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从加利弗尼亚到这里来,他们说住在山里可以远离讨厌的邻居,风景gorgeous,作为他们以后的邻居,我明白,他们是讨厌那种很近的如楼下或是隔壁的那种邻居,像我这种一两公里以外的不算。去年我在温哥华居住时也发现因邻居近而产生的各种不便,比如我不好意思在客厅走动,尤其不能穿硬底鞋走,楼下邻居有小婴孩,一有声音就哭,邻居曾上来敲门告诉过我。同时,我放电视不能太大声,怕扰民,木制建筑不隔音,我每晚听着邻居家孩子的哭声入睡;我还不能像以前住联体别墅一样在厨房啪啪咣咣地砍剁火鸡,只能偷偷的拼命用大剪刀剪;我也不能烤肉排,因为烟雾报警器会响,从而惊扰邻居。所以,远离邻居是个很好的理由。独立小院的那种社区也不大完美,以前住在伊顿维尔时,因为我们的狗太野,总是跑出院子去,美国的社区基本是没门的,各种草坪,所以狗会在每家门前经过,结果社区的邻居有意见,有人报过警,杨大又不喜欢拘束狗,索性要去买块地。我看新闻发现,有不少人因为家中有狗狗被邻居投诉而搬家的,还有因此移民的,总之很狗血。
我们本来计划买30亩,结果从看地到看各样的房子,再回到看地,车轮轧遍了华盛顿州,经过半年的相看,我们的内心也越来越膨胀,从30亩变成了300亩,最后膨胀到700多亩,买了如今这片苍茫山野。 看着满眼衰草杂木的荒山,我曾经考虑是否要把脸涂花花,再穿个孙大圣的虎皮裙,以使画风match to my life。我们最先看中的是北山,站在北山顶上,俯看四野,北面是银光闪闪的雪山,东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云雾里隐约着一排排发电的风车,南面远方是雄壮高阔的山脉,西面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南山北山之间夹着一片湖水,湖水向南是一片树林。山风鼓荡,众山低矮,四野苍茫,衣衫猎猎,有那么一刻间意兴遄飞,有一种高处乘风、君临天下之感,或许就是那一刻虚妄的膨胀,使我们兴高采烈的买下了荒山。搬来后发现打井至少要三至五万刀,铺路至少要两万刀,铺设下水道至少要一万多刀,遂放弃北山。花了一万五千刀铺了石子路,住到了有水井、有下水道、有电路的南山。
经过山居生活以后,我深刻的认识到,经过二十几年的蜕变,经过长久所谓文明和现代的教育熏陶,我已经变成了妥妥的城市动物,离开城市就各种不适,对野外生活诸多抱怨。仔细想来,我对这片山的感情竟十分矛盾。我爱它安静美丽,使我远离人烟,可以无限的发呆,也厌它带来的诸种危机四伏和生活的不便,使我远离朋友和工作的机会;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多年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奋斗,所谓的脱农经历使我潜意识里已经认定,大城市是高阶、智识或精英的潜台词,山和土地则代表着贫穷和愚昧,不仅是生活上的不便,还有一种身份标识的意味。即使我脑子里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无意识的回避和厌恶是存在的。我想这大约源于出身农村的身份,即使如何必改变面貌,骨子里曾经接纳语境无法被我抹除,不仅我如此,我越来越发现多数人亦如此。这就是所谓的无法免俗吧。我原谅了自己。
我本来想买一系列的野外求生的东西来开始山居生活,最后也只买了几筒西部牛仔常备的靴子,牛皮帽,就开始了我前所未有、不想再有的最艰苦、最具挑战性的生活,我从来没有设想过会有这样一种生活。 每每看着一片荒野,杳无人烟,就想到原始人,以及印弟安人,就想着来柄鱼叉,或是把脸涂花花,再穿个孙大圣的虎皮裙,这样的画风才能match to my life。 但那只是脑水肿般的幻想。我慢慢学会了用钉枪、钻孔机、学会了盖房子,上瓦、铺地板、锯木头,划船,打枪,给汽车轮胎打气,扎篱笆、扎帐篷、杀鸡等等。一两年间,因为各种重体力劳动,使我腿上手上每天各种大大小小的淤青或是伤口,手腕挫伤无法再吃力,右手大拇指半残,写字也有些吃力,但慢慢就习惯了。anyway, life is tough already,we have no choise but to keep going.这些苦我以前没有吃过,后来也不觉得很苦,但这些劳动使我们从山上一无所有到,到有电有水有网络,再到如今可以正常居住。
山中无历日,我和杨大从来不知道哪一天是星期几,只靠电脑提醒哪天收垃圾,才开车去将垃圾筒摆在垃圾车每周经过的地方,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才知道是星期四。至少几月几号,更是无法确定,因此时间既过得飞快,也过得异常缓慢。
最近的邻居也在一公里以外,一年内彼此拜访的次数实在有限,一般进山的车声开近,狗就叫了,还要等几分钟才能看到他们的车子,所以基本是无人经过。夏天极度热时,我和杨大先生穿得极少,在院子里自在来去,太阳极烈时,水管滚烫,我们拉着水管在院子里冲澡,一边冲一边跑,狗也跟着怪叫。夏天时我曾经穿着比基尼式去湖里划船,从没有外人。我有时会极力邀请一些朋友来美国旅游,其中一个诱惑他们的理由是你来了可以裸奔,no one knows.后来有朋友来,因为怕毒蛇,连房门都不敢出,更别说在山里疯狂晃荡了,感觉自己离城市动物有一些距离,但又不是乡村动物,我似乎又是一个四不象。四不象注定是我人生中各个阶段的注脚。 感觉山居生活相当的没羞没臊,远离文明社会,仿佛神族往升,人世刚刚开始。我有时玩笑地管杨大叫亚当,在穷极无聊的生活中学会了粗俗的和他对骂。邻居们也一样,说话从来不动脑,各种邋遢,我们偶尔去拜访大卫,他几乎每次都是穿着睡衣走出来。因为与现代社会拉开了距离,因此大家都不在意表达方式和仪表,一切无比简单。大家交谈时会有人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我曾给每个动物取名字,给山取名字,给我们盖的小屋取名子,一切都在旧约之前,创世之初。四野荒芜,山连着山,荒草没膝,狗爪子也不再娇嫩,从宠物变成了看家狗,只几个月,也完成了它们势力范围的确认。在两年前,我端着碗吃饭时,尚且有野鹿慢悠悠在面前经过,两年之后,连野鸟都不太出现了。只在晚上听到远处狼的叫声。原来有很多很多毒蛇,树林里,路面上,草丛里,木板下,水井边,随处可见,人来了以后,越来越少,现在春夏偶尔会看到。杨大先生初始时杀过几条蛇,既不吃也不泡酒,怕寄生虫,后来也不杀了, 不管有毒无毒,总是爱抓到瓶子里养,养几天再放生,时间久了,现在看到蛇直接拿棍子挑到远处就算了。改变是开拓的结果,人类驱逐了毒虫野兽,我会忍不住为人类以外的动物悲哀。
自从有了书房,我每天坐在芥子斋里,有时看小说,有时看购物网站,有时画画,有时读诗,有时学外语,有时看电影-------反正仿佛都是各种穷极无聊的事。我常常越过电脑屏幕看远处的雪山,也看湖里鸭和鹅们你追我赶。只有开始了山居生活,我才知道,鸭子能在水面上瞬移几米的距离,我称之为凌波微步;它们也能在水面上突然消失,却转眼在一两米外的另一处冒出头来;鹅也会在水面上翻转、打滚,有时只露出一个尾巴尖,脖子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旋转着方便用喙清理自己的羽毛。因为有水,它们异常干净,没有体味(前几天狗咬死了一只鹅,我们在给鹅腿毛时,一丝臭味和脏东西都没有,十分干净),鹅同样会在水面上扑着翅膀来个乾坤大挪移。它们在水面上永远都是快乐的,持续着嗨的状态。有时,会飞来几只灰鹤,独占一隅,在湖边顾影自怜似的,感觉很文艺。我每每靠近湖中的岛,就会惊飞一群鸟,各种颜色和大小;湖里经常来的是野鸭子,和我们的鸭子长得一样,它们天天在一起玩,但人一走近,我们的鸭子只会嘎嘎叫,野鸭子会飞走,我觉得它们之间一定会发生各种恋爱,期冀着那些蛋能孵出杂交的下一代来。杨大曾好多次看到野鸭子跟着家鸭回笼吃食,它们小心翼翼,一有风吹草动就逃跑,很是有趣。我也会看窗下到山脚间一些鸡刨食,它们的爪子交替扒拉来扒拉去,随着爪子的方向扭动身体,那姿态很像日本艺妓游街时的金鱼步。有时,某只鸡咕噜一声,一群鸡就一起滑翔着飞下山坡,有时又互相追赶,只为了争抢某只小虫。我每每吃完苹果都把咬完的核丢到栅栏外面去,鸡看到就会跑来,火鸡咯咯咯,珍珠鸡呼噜呼噜,小鸡咕咕咕,远处的鹅啊啊啊,这是山居生活的伴奏。只要是过期的水果、蔬菜叶子我只管一丢,知道这些东西很快都会跑到鸡肚子里。
累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