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了一个不说半句真话的孩子。 每每见到人类露出本性,我都惊悚得汗毛倒竖。 总之,不能碍着他们的眼,我并不存在,我是风、是虚空。 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时,我总是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总是偷偷摸摸,我总是品着极为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痛苦挣扎。 这孩子也真是够奇怪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一板一眼地自己写到本子上了。 我稍加想象,已战栗不已。 无论是向父母诉说,还是向警察或政府诉说,最终还是会被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打败,任由他们花言巧语,喋喋不休。 向人诉苦不过是徒劳,与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 二 异乡之地远比故乡更让我轻松自得。 每思及于此,我的额头总会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继而用怪异的眼神环顾四周,鬼鬼祟祟的样子,犹如一个疯子。 面对可怕的对手,我反而只想着让对方幸福。 竹一终究也没察觉到这是我伪善的诡计,他枕在我腿上,说着无知的恭维话: “肯定会有女人为你着迷。” 我总是如坠雾中,生怕踏错虎尾,受到伤害。 女人若是突然哭泣,只要给她一点甜食,她吃后便会恢复平静。 愈是敏感、愈是胆怯,愈会企盼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 真正的大师,能以主观力量,在平淡无奇的事物中创造出美,或许丑陋的事物令他们隐隐作呕,但仍无法阻挡他们的兴趣。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对,就是这种腼腆的笑,这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哦。” 但堀木与我本质上的不同,在于他的搞笑是无意识的,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搞笑的悲哀。 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曾无比担心那可怕的沉默降临,于是在那之前,我便拼命搞笑,以防冷场。 她们没有半点欲望,单纯得可悲。 有些夜晚,我在这些白痴或疯子般的娼妓身上,仿若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我的眼睛依然看不到绿的枝叶,心中依然感受不到希望的喜悦。 这种“非法”让我身心舒畅。 我那温柔的心房,连我自己都如醉如痴。 他们拜托给我的任务总是无聊透顶,却像煞有介事地制造紧张气氛 我简直看不下去她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是倒胃口,想着不如打发她做点什么。 让女人们去办事,她们绝不会垂头丧气,反而因为受男人所托,备感开心。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或许是女人讲话技巧太差,她们似乎永远把握不住讲话的重点。总之,我全当那些话是耳旁风。 她们像是能忘记上床之事,将昨天与今天完美地切割成两个世界。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我尚不能完全适应。 寿司这东西太大了。我总是暗暗思忖:难道不能把它们捏成拇指大小吗? 我毫不掩饰自己阴郁的内心,宛如害了牙疼一般,单手托腮喝着茶。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趁着还没受伤,我想及早和她分道扬镳。于是,我又开始施放搞笑的烟幕弹。 我并不感到惋惜。我的占有欲本来就不强,即使偶尔稍感遗憾,也不会公然展现自己的支配欲,我没有与人争夺的勇气。 我为恒子的不幸感叹,随即又对自己从不争取、顺其自然的软弱感到彻底的绝望。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因爱意而萌动着柔弱却积极的力量。我吐了。 一种比羞耻更为凄厉的情绪俘虏了我 我早就洞察真相,拼命忍住不笑。可为了给那漫长的秋夜添些兴致,我始终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诚意, 登时,我冷汗涔涔。不,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紧张得手足无措。 三 我素来懒得与人争吵,便装出疲惫而钦佩的神情侧耳聆听,屈从于他。 自从寄居于此,我连搞笑的气力也不再有,任自己暴露在比目鱼和那位小伙计蔑视的目光里。 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与逢迎,令我感到难以名状的压抑。 我怀着狼狈的心境,拿起漆面斑驳的筷子,深感落寞,只想写下当时的心情。 我怅然若失,内心空虚而倦怠。亦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 “……大多数女人见到你,都想为你做点什么……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却是个滑稽大师呢……有时你孤单陷入沉思的模样,反而牵动女人的心。” 如此一来,我对人世间这片亦真亦幻之海的恐惧大为减弱,不再如以往那样劳心费神,永无穷尽,即是说,我开始只考虑眼前需求,变得厚颜无耻。 就在昨日我还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想来简直幼稚得可笑。由此,我开始渐渐领会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对祝子说:“结婚后,春暖花开之时,我们骑单车去看青叶瀑布吧。”这便是所谓的“一锤定音”,我毫不犹豫地窃取了这朵鲜花。 即将忘却的时候,却飞来一只怪鸟,用喙啄破我记忆的伤口。过往的可耻和罪恶的记忆转瞬间在眼前浮现,我坐立不安,恐惧到想要大吼大叫。 月遇丛云,花遇和风 花的反义词是风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渐渐笑不出来,心情变得极度阴郁,如同脑壳塞满玻璃碎片,那是烧酒醉后特有的感觉。 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微弱却又坚决的反驳声,但我旋即转念,确实是我的不对。我就是有这种癖性。 “罪的反义词是蜜 ,像蜜一样甜。肚子好饿,拿点吃的来吧。” 此刻,我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或悲伤,只感到骇人的恐惧之感袭遍全身。 心中升起的古老、强烈而又不容分说的恐惧。 我被人迎头砍中眉心。那之后,每当与人接近,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在每个不眠之夜,愤怒之情总是不期而至,令我呻吟不止。 我这样一个人,惹人厌烦、畏畏缩缩、只顾看人脸色行事、对人的信赖之心早已破裂。 不幸之人自能敏感地觉察他人的不幸。 那笑容让我既感激,又高兴,我禁不住扭头哭泣。堀木的温柔微笑,彻底将我打败,将我葬送。 我向神发问:“不反抗何罪之有?” 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后记 “这都是他父亲的不是啊。”老板娘不知为何,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幽默风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变心[] 然而每思及此,即使精明如他,亦是徒唤奈何。 多情的家伙总是惧怕那些令人厌烦的道德,而这又恰恰是吸引女人的地方。若是相貌英俊,年轻富有,再加上风度翩翩,那可就相当抢手。 你可真是个出人意表的美男子。” 因太受女人爱慕而寻死,这就不是悲剧,而是喜剧了。啊不,应该是滑稽剧。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没人会同情你 行动[] 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尤其是女人,只需稍加装扮,便能彻头彻尾变个样。抑或,女人本身就是魔物。 纵然是玉树临风的田岛,也不敌绢子的高贵气质,两人有如云泥之别。 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深感意外,似安慰,又似赎罪,温柔而哀伤。 这简直是威胁。田岛一个劲儿地叹气。 蛮力[] 这不叫娘们气,这叫俊秀。我说 不知为何,那晚大谷先生沉静文雅的举止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魔鬼初次现身,会表现得那般纯真而安详吗? 文豪野犬 “两个蠢材而已,乡巴佬,还如此贪得无厌,故意给我酒喝,到最后再敲我一笔。” 身无半点污迹的人全无可能在这世上生存。 “没人性也不错。我们只要能活着就够了。” 我既没读过瓦雷利 的作品,也没读过普鲁斯特 的作品。大抵说来,我对文学一无所知。可正是得益于此,我能将人性看得更加真切。所谓人类,不过是菜市场的苍蝇。于我而言,作者其人才是全部,作品则毫无意义。 一路上,我竭力不让脑子出现空白,不让昨晚的事有机可乘,专心致志地思考着别的问题。人生和艺术之类的问题比较危险,尤其是文学,无疑会勾起那崭新的记忆。于是我转而注意起途中的植物。 尼姑 我从少年时期便发现,无论人多么贫困,唯有被褥总想要舒适的。因此我早有准备,就算有客人意外留宿,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满愿 我见到诊室里走来一位和我一样醉得晕头转向的医生,觉得非常滑稽可笑。看病时,我不禁哧哧笑个不停,医生见状也窃笑不止,最后我们终于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 候鸟 嗯,也许果真如此,所谓的评论家们原本便没有什么喜好,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厌恶。 听说留胡子会让牙齿更为坚固,这位老师不会是想紧紧咬住什么人吧? 胡须迫使人与生活较量。蓄须的人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威武吧!我是否也该蓄须试试呢?有了胡子,说不定就能明白一些什么。马克思的胡子多棒呀,他的胡子是如何长的?像是在鼻子下面种了一棵玉米,真让人费解。笛卡尔的胡子则像牛的口水,那就是所谓的“怀疑论” 这话真让我刮目相看,是我失敬了。 心之王者 近来,我越发看不准人的年龄了。无论是十五岁、三十岁、四十岁,抑或五十岁,人们都为同样的事愤怒,为同样的事欢笑振奋;同样狡猾,同样软弱、卑微。若只端详人们的心理,年龄之差便会颠倒混乱,令人难以捉摸,最终成为可有可无之事。 我一向固执地以为,所谓的学生,就该是披着蓝色斗篷的恰尔德·哈罗德 (忧郁而孤独的漂泊者)。学生是思考的漫步者,是蓝天上的云朵。 啊,此时世上已空无一物,每一片土地都有了主人。 如何?学生原本的面貌,一定是神的宠儿,是这位诗人。即使在大地上毫无作为,只凭那自由而高贵的憧憬,就足以与神同住。 死意已决的主人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尝了一支醇香的外国烟,那隐约的快乐让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其实谁都不爱。 秋风记 “为何不能凭一己之力生活呢。哪怕出海打鱼也好。”“不会有人允许我们这样做的。大家都对我们太好,好得几乎让我们为难。” 雪夜的故事 说来惭愧,为一包鱿鱼干垂头丧气,未免太过庸俗。 美男子与香烟 过往岁月,我抱着独自战斗的想法一路走来。如今却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败下阵来,越发难以克制心中的惶恐不安。但我仍不愿向自己看不起的人低头认错,请求他们与我成为朋友。故此,我唯有独自一人,喝着劣等的酒,将属于自己的战斗继续下去。 我如患了伤风般,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