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梦露 作者:庞羽
原刊《山花》
梦露何时出生?1926年6月1日。 梦露芳华几许?终年36岁。梦露有多美?鲜活,纯真,春水一样,带着唇边一点痣。梦露。梦露。王梦露叫着自己的小名,心里头,却是那个胸大肤白、风情万种的玛丽莲。
也难怪,王梦露这女子,大脑门小眼睛,厚嘴唇薄脸皮,没屁股没胸脯,成天齁在家里,不出去吓人,也是造福。在老家,聋父哑母听不见她说话,也听不见其他人说话。在学校,男生呸她一句,她急红了脖子,也骂不出娘。对,这就是关键。她是个大舌头——锄禾日当午,地雷埋下土。你娃挖地雷,炸成二百五。等她换了舌头,她要把这些骂出来,不,是吼出来,配上汪峰,配上猫王。
学校里的事,都过去了。现在的梦露,还是一个大脑门小眼睛,厚嘴唇薄脸皮,没屁股没胸脯的女人,不过,她有三寸支吾舌,却不妨碍她上天入地,飞檐走壁,开公交车。只要她往驾驶座一坐,那架势,飞上枝头当凤凰,潜入水底做蛟龙。那些个乘客,都竖起大拇指,这3路,稳当,迅速,马达响亮动力足。
梦露曾想开8路,那个是城市路线,从联华商厦到小蔚园,从小蔚园到飞鹿购物中心,一路好风光,点缀宝马、美衣、名牌包,多上海多纽约!后来她也想通了,开着3路,从乡下飞驰到城际,什么牛羊啊猪马,稻田啊麦地,统统抛到脑后,到了终点站,那些乡下人哗啦一下全倒出来,剩她眯眼看着这座城,爽亮亮,挺刮刮,齐活。这时候她想来支中华,没错,她可是城里的。
久而久之,梦露也习惯了蛇皮口袋、鸡叫鹅叫,以及大妈大嫂一身的猪粪味。偶尔来个光鲜亮丽的姑娘,一张口,半吊不吊的乡下口音。梦露不和他们说话,对应的,他们也不和她啰嗦,只是头对头地交流着,村书记和哪个哪个好,麦秸焚烧烧到了哪家哪家门口,不胜其烦,也生机勃勃。王梦露总是气,气自己,怎么听得懂他们的话?没法,她只好坐着,偶尔探来一个黑脑袋,姑娘,慢点。姑娘,有没有多余的塑料袋?
说到塑料袋,梦露头生疼。那些塑料袋不够大吗?车上一滩呕吐物,味道经久不散。今天是番茄炒蛋,明天是宫保鸡丁,浓油赤酱,浓郁扑鼻。王梦露想呕,想到整车的人都浸在这菜香里,倒也没事了。人家大粪还浇菜呢。五谷轮回,善哉善哉。
王梦露是来投奔干妈的。干妈是车站的一个中层领导,把梦露放到3路做司机。干妈姓季,久而久之,司机们背地里叫她鸡婆,梦露也跟着他们一起叫。梦露不出车时,很是恬静,夜里看看韩剧,白天蹬蹬四轮车。梦露常有美梦,都敏俊带她飞。而白天,车站的那些男司机,见到个美女,黑眼珠转一圈,见到个大妈,眼白翘上天。所幸车站都给他们配了墨镜。而梦露看得出来,1路的喜欢长腿,11路的喜欢大胸。但她不拆穿。他们呀,活着一群狼,死了也是一群死狼。碰到个老头子装糊涂不给钱,从13街骂到7里路。
王梦露也喜欢到7里路买衣服。魅影仙踪这家就不错,也不贵。年初她给自己买了一套长裙,亚麻色的,有小腰带。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至少在镜子前,梦露这样对自己说。可惜了这样的妙女子,成天刹车轮胎离合器,怎能婉婉细腰如玉立?梦露哀叹着,地铁上面有白裙子,而公交车上面,只有毛衣墨镜九分裤。
都敏俊离开地球的时候,王梦露居然穿着长裙去上班了。头一次,她享受了车站男司机的集体注视。有那么一瞬间,裙角拖到地上去了,“沙沙”声像是她的心在摩挲。一阵日照,裙子上满是春日涌动的青草味。
王梦露还是挨了领导一顿骂,但她觉得值。阳光是金色的,值;公交车是绿色的,值;马路是无边无垠飞上天空的,值。那天脱下裙子,她的心里依然有得得马蹄,春风飘洒,衣袂飞扬,那个白马好姑娘,当配这青春美酒一箪饮。
季主任居然给大家开了个会,说什么清肃纪律,惩治奸恶。会上,她抻抻手指头,蹋蹋嘴,哼了一唧,有些人啊,丑归丑,脑袋又兜在衣服里。王梦露翘了一记白眼,她不干了,撒泼了:王梦露,请你给大家谈谈你的感受。
那些司机窃笑时,王梦露的第一句话还没说完。也罢,人们常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想必季主任知道她要说什么,那些个司机知道她要说什么,而她自己,想说,却闷了一肚子屁。
散会后,王梦露练了8个倒车入库。挂入倒档看角杆,左门窗边慢打盘;盘速跟着车速转,左转方向看中杆。左后门窗角对杆,点前打死点后回;车尾入库速看镜,车身平行回两圈。车速宜慢不宜快,保持平行不压线;车身出库不撞杆,车镜出库不挂杆。不能说,可是滚瓜烂熟。
朝阳还是那个朝阳。王梦露在车座上危坐,心心念念地想着那条长裙。优雅的开襟设计,流畅的针脚走线,服帖舒适的剪裁衣料,一切都构成了这条亚麻色小腰带复古风及地长裙。最好配上一双金色铆钉尖跟鞋,若隐若现,撩人心波。听说华伦天奴不错,Giuseppe Zanotti也不错,虽然不知怎么读。第一站到,车门打开。梦露觉得,她的人生还在不断开始。
这趟城乡线也不省心。一个老头非要把狗带上车,说狗陪了他十年了,比他儿子还孝顺,他带他儿子上车,总没错吧?有个肥妈说,你这狗万一咬了人怎么办?老头说,不可能,它可通人性了。这时半车的人起哄了,说不带狗不能带狗。老头倔,扬起手臂自己咬下去,要是这样,你们每人咬我一口。双方僵持不下,公交车都熄火了。王梦露沉着身子,一声不吭。狗叫了起来。肥妈大叫一句,司机,你给个说法嘛!
起码,这一车的人,都知道梦露是个结巴。梦露闭着眼睛,也许一传十,十传百,全天下都知道了。但是,这个秘密一公布,一车的人都安静下来。秋蝉阵阵,凉风习习,太阳,也稍稍往西边去了一点。那只田园犬耐不住了,呜咽一声,跑下站台。老头去追。肥妈说,司机,开走吧开走吧。而这个老头儿,抱着狗拍车门。肥妈憋红了脸要开骂,窗边的小伙子发话了,鬼幺,既然这是你儿子,总要给车费的吧?这个叫“鬼幺”的老头,往公交车里呸了一口,拍着屁股,走了。
汽车心满意足地启动。阳光落下来,梦露的墨镜上五彩斑斓。都敏俊还会不会回来?那时,不必飞翔,不必生死相随,给我一只新舌,一双新唇。
刘备是他的第几代孙子?他老婆吕后怎么把戚夫人做成人彘的?西楚霸王又是怎样败北于他的手下的?这一系列问题,都紧紧围绕着一个人,刘邦。他是泗水亭长,他是沛公,他是汉高祖。而我们的这个刘邦,黑眼黑皮,鹅首鹅脑,七步之内听不见声音,三寸之间拢不出心神。要说他有帝王相,拉歌拉屎敢称皇;要说他满身颓丧气,一个跟斗,春耕秋收就成了。
和那个刘邦一样,这个刘邦也出生草莽。爷爷种地,奶奶种地,母亲种地,父亲种地,一家种地,劳动光荣。在他短短20年生涯里,也有过学生时光。倒也不出所料,这样的男孩子,皮实,不好学。每次出成绩,老师都会把他耳朵拧一圈。久而久之,他耳朵更劲道了,哪儿掉了一块钱,他比谁都清楚。成绩半死不活,他父母却盼着家里出个文化人,交了脚底钱给他买了个镇高中,他好,不出半年退学了,说城里多好,灯红酒绿,细腿蛮腰。就这样,他打工去了。每回坐着城乡线回来,眼睛缝缝里都透着光。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啥的。学了9年半语文,刘邦就记得这半句。但这半句拗口啊,刘邦背了三天呢,走路背,吃饭背,蹲茅厕背,他想啊,以后无论坐本田还是奥迪,吃五花肉还是澳洲和牛,便秘腹痛还是一泻千里,都得记住这句经典名言。可惜造化弄人,他只是在制鞋厂、食品加工厂、物流运输业翻江倒海,离大事还差得远呢。他也善于反思,说刘邦神勇,差一个冤家,项羽。
在制鞋厂的日子里,胶粘鞋、缝制鞋、模压鞋、注塑鞋、硫化鞋,他一不留神都学会了。前面的,他囫囵几双,胶水凹凸不平,走线歪歪扭扭;后面的要用机器,他按下两三个按钮,就草草了事。也就一不留神,他卷铺盖了。在食品厂的日子也这样,用句他都没听过的话说,“寡人闻忘之甚者,徙宅而忘其妻。”到了圆通这个和尚麾下,他乖起来了,小摩托一开,快递一扔,呼啦呼啦。顾客忙着拆包裹写评价,两方相安无事。只是下班了,他的小摩托要上交,看着铁驴落寞的背影,他搓搓手,吃个红枣吐个核,天底下没有不馊的宴席。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邦大了,也没人嫁他。他父母前一个啰嗦后一个唠叨,他自己也急。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所以,刘邦神勇,差的不是项羽,是吕后。
选拔吕后也很头疼,刘邦顺了他的父皇母后,回家相亲。每周周末,他和小铁驴依依惜别,跑到路口等3路。3路司机是个女的,大脑门小眼睛,厚嘴唇薄脸皮,没屁股没胸脯。不过,阳光落在她脸颊,细细绒绒的毛,像飘摇的水草。有次她穿着长裙,从他座位看过去,模样儿水灵灵。
3路上鱼龙混杂,好在刘邦也不是好鸟。一阵菜香一阵鸡叫,红星村就到了。红星村地不大,但也有良田绿水,茅屋枯树。刘邦走在田野小路,心情有点压抑,但一想到是去见自己媳妇,心情荡漾起来,总想快点到家。但他还是绕路了。为啥?他要躲过鬼幺家。鬼幺何许人也?不过是个老头。这老头还有个外号,三里滑,三里之内,没有比他更滑头的人。他用水泵接消防栓,把屋里屋外、田边田角洗了个遍,村长跑过去说理,后来村里的水泵就没了,鬼幺窝在躺椅里数钞票;他偷猫偷狗,林家嬷嬷的宠物猫、妇委主任的看门狗,说没了就没了,不知城里哪家在吃滋油烤肉串,鬼幺窝在躺椅里数钞票;听说城里7里路段的地产有前景,鬼幺在那儿有房了,时不时在村里摇摆,说要去城里休假两天。这些都是次要的。刘邦怕他,就因为他毛还没全的时候,吃过鬼幺的厉害。鬼幺家院里有棵柿子树,刘邦嘴馋,爬上去吃了两个。鬼幺贼精,找来几个凶狠的大狼狗,围着柿子树伸牙伸爪,尖叫嚣嚣,口水遍地。刘邦尿了一裤子。从此,他看见鬼幺,都要提臀加小跑。
刘邦用锄头耙了半亩地。可见他有多生气。他母亲反复劝他,脸大是福相,腿粗劲儿足,屁股大,好生养,生的还是儿子。他父亲劝他,村支书的外甥女,我们还高攀不上呢。他一听,把锄头放下,跑到鸡棚里捉了只母鸡宰了。汤味鲜,鸡肉香,他的老母亲拍着手大叫,每日3个蛋,每日3个蛋呐。
吃完了每日三个蛋,刘邦打着嗝儿拍肚皮。我说范冰冰不错,可惜还是胖,李冰冰整过了,咱不要,杨幂年轻又漂亮,可惜为人母了。唉唉唉,刘邦在肚子上打了个圈儿,等咱干了大事,来两打高圆圆。
在上城前,刘邦去了小树林。这小树林挺怪,有些树干上长出了美女照片。也不算长出来的,从小到大,刘邦和那些哥们儿,时不时躲进这个不见人烟的小树林,把眼馋的美女钉在上面。干啥?打飞机。夏天,萤火虫飞舞,照在照片上,倒有些瘆人。冬天,没人了,照片狂啸,撕扯,飞舞,北风把她们都吹褪了色。等他们过了劲,小树林又成了一片荒地。刘邦算有情义,有时还会来看上两眼,这个是还珠格格,这个是嫦娥姐姐。红透半边天,也成了这般孤魂野鬼。
奠念了自己的青春,刘邦拾掇拾掇准备开溜了。怀揣着一块腊肉半串香肠,刘邦踏上征途。秋高气爽,稻穗在不远处摆来扭去,像无数站街女。说实话,刘邦想念吕后了。
3路姗姗来迟。还是那个大脑门小眼睛,厚嘴唇薄脸皮,没屁股没胸脯的女司机。刘邦总想着,某一天,他也能开车,开这样的大型车。等车的人涌上来,刘邦二话不说,蹿上车,抢了门口的座位,视野宽,凉快。车上人还是那样,左边是王家埭的,右边姓孙,后边的肥妈碎碎嘴,前面的女司机呀,啥话都不说。
鬼幺跑来时,刘邦打了个哆嗦。很快,刘邦看见了那只田园犬。又偷的哪家的?刘邦别过脸去,思想品德课上说过,不拆穿也是美德。鬼幺没注意他,溜着自己的腊肠嘴说,狗陪了他十年了,比他儿子还孝顺,他带他儿子上车,总没错吧?车上人不干了,肥妈差点和他吵起来。刘邦静静地坐着,像个老僧。
女司机说话时,世界都安静了。听她说出第一个字,第二个字,到了第三个字停下了。刘邦看着她,阳光落在她脸颊,像霰雪纷纷落,像春风淡淡回,他觉得她要开花了,特别美特别香的那种。倏地,田园犬叫了一声,挣脱了绳子就跑。鬼幺追出去。车里的人怂恿着司机快走。鬼幺的死脸又贴上来。女司机想说出第四个字,刘邦倒发话了,鬼幺,既然这是你儿子,总要给车费的吧?鬼幺剜了他一眼,焉里吧唧地走了。
阳光在车窗外飞驰。秋天的小树林美极了,秋天的城市也美极了,秋天那些没有开放的花儿,美得特别传神。
王梦露把长裙摆在床上,先欣赏一遍,再抚摸一遍。3路车里的味道,还在她身边徘徊。后来她买了瓶香水。香水是大罐,她又去买了小瓶喷雾。每天坐上车,她都会在四周喷一点。后来有个老太婆,特地凑过来,说什么味道,熏人。她没搭理,直到某天,有人吐了一滩,香水味结合菜香,让梦露差点晕车。这玩意儿不好。于是,她又把香水喷在长裙上,每天闻闻,心旷神怡。
老天也有三角眼,而且只开了那么一天。10月初,城乡线路上要修路,8路的司机请病假,季主任瞅瞅她,让她顶上了8路。
联华商厦挺大呀。梦露望着上面的招牌,有点入神。要是她有个正常的舌头,可能在某个星期天,坐在DQ冰淇淋店,看着联华商厦里来往行人,舌战闺蜜三人,话挑壮士八百。皇帝老儿坐我家,也会让着我三寸。做一个城里人,真心划算。前面的绿灯亮了,梦露抬起离合器,前面的小摩托不走,她也不舍得启动。直到后面鸣起喇叭,阳光落在墨镜镜片的波谷,又被波峰送上半空。
小蔚园和飞鹿购物中心还是那样,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拨人进去,一组人出来,偶尔一个年轻妈妈丢下了孩子,孩子站在广场上哭,也没人搭理这些。阳光照在广场上,每个人面无表情,又幸福得冒油。梦露想,7里路的魅影仙踪,还孤孤单单地站在地球上,日光灯闪亮,晾衣架整齐,风吹起门口的裙角。
把长裙带到汽车站,是梦露一个人的想法。每天3路在下午六点半准时停运,王梦露把长裙放在储物柜,下了班就去厕所里换。换完衣服的梦露,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走起路来,裙边曳曳的,风拂过来,有点那个玛丽莲的味道。1路和11路的司机看着她,那个鸡婆,也拿眼睛瞟她,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等着梦露说不出话,结果梦露不理她了。有几次,她面对面撞见季主任,这个鸡婆眼睛生出了无数藤蔓,苔藓,要把她整个人盖下去。
那天,梦露的储物柜被打开了,空如鸡蛋壳。阳光还没有全部褪去,梦露在余晖里发抖,想尖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空旷的大厅里,高跟鞋走得决绝,那个鸡婆也回家了。
回家,对于刘邦来说,就是得空的时候,下乡吃一顿。城里的地沟油、苏丹红、吊白块儿也很香,配着82年的鸡爪93年的过期肉,刘邦就这样把自己对付过去了。每天,送完最后一个快递后,他都会看着城市的夜空,吐出一个个圆形的烟圈。不远处居民楼亮堂堂的,这边的快递点熄灯了。在这黑与白之间,刘邦闷闷地骂了一句,做一个城里人,真他娘地好。
快递员得熟悉城市的每个角落,相应的,刘邦也算称职。不过偶尔,他会把小摩托停在联华商厦边。那边美女多,腿光溜溜,皮肤白滑滑,简直像水泥做的小树林。小蔚园也挺好,有几个女孩身材超棒,估计住在附近。飞鹿购物中心很热闹,大妈大嫂也多,寻找美女,得尖着眼儿。没错,刘邦在找吕后,那个百依百顺,又心狠手辣的吕后。
刘邦心里已经有3位吕后人选了,就差认识,牵手,谈恋爱了。风驰骋过去,他还在半清醒半迷糊地想着,直到一阵刺耳的车鸣。刘邦转身,是8路车,奇怪的是,上面却是3路司机。脑门小眼睛,厚嘴唇薄脸皮,没屁股没胸脯,毛衣墨镜九分裤。说实话,刘邦挺想念她穿长裙的样子呢。车鸣渐起,刘邦发动摩托车。秋阳高照,几个长腿美女走过,他感受到了荷尔蒙的涌动。
秋意涌动,落叶纷飞,一切都告诉梦露,你该穿长裙了。梦露感受到了这样的召唤,下了班就去7里路魅影仙踪。一定不只一条,说不定还有更好看的。
好看的女人多着呢,不着急。刘邦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对自己说。今天7里路的快递比较多,留着稍微晚点,一起送过去。
两个人相遇在一个三人宽、满墙水迹的7里路小巷。王梦露换上了黑色细腰带郝本风及踝长裙,刘邦也送完了最后一个快递,推着小摩托疲惫地走着。两人本毫无交集,但刘邦停下了,对着梦露认真地说,姑娘,你穿长裙真好看。
王梦露却停住了,脚尖脚跟并拢,身体僵直,双手握拳,憋红了脸说,你……你,你,骂——骂我。
刘邦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没骗你。让他想不到的是,王梦露愣了好久,然后蹲下了,把脸埋在长裙里。刘邦停好摩托车,凑过去看她。梦露像是反感他沉重的呼吸声,抬起头,咬着嘴说话:“你……”过了一秒,她放弃了,睁大了眼睛说,我……我,没,没哭。
刘邦看着夜空,吐出一个个圆形的烟圈。而另一支烟,也架在梦露的手指间。刘邦开始说话,说城里好,风景旧曾谙;乡下太乱,不留下他飞过的痕迹。梦露静静地听着,不着一言。刘邦看看她,又开始说话,小时候参加婚宴,吃过上海的奶糖,软甜软甜的,大了点去扒上城的汽车,逃了票,被半路赶下来,跑了8公里回家。现在呢,他住在城里,天天骑着摩托车,在城市的肚子上划来划去,别提多爽了。可是他就憧憬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开大车,干大事。梦露坐着,用整个口腔感觉自己舌头的形状,舌头的味道,想起了地铁上的白裙子,一个从小被母亲抛弃,父亲不知去向的女孩,流落在一个个寄养家庭里,幼年时受过性侵害和继父的骚扰;孩提时代的精神创伤,让她长大后,总是担心被人抛弃,认为自己被遗弃、被抵触。在公共场合,她竭力让自己吸引人,独处时,却完全忽略自己,而她的抵御方式是每天服用20片巴比妥,吞下多种镇静药,甚至被人送进精神科封闭病房……她在洛杉矶出生,也在洛杉矶死亡,城里人还是城里人。
刘邦转过来了,望着梦露。梦露交叉着双手,就像一朵盛开的兰花。他们都沉默了,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犬吠,然后簌簌落落一阵,那只狗像被压下去了。两人都没在意,垂着头不看彼此。突然,刘邦低声说,我带你去看小树林好不好?
梦露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她怎么肯的。那条黑色细腰带郝本风及踝长裙掀上去,她的两条腿,就像两尾摇摆的鱼。梦露极力抗拒,而刘邦不知哪来的力气,按住她,就像拧断西楚霸王的脖子。渐渐地,梦露没有了力气,整个人软下来,摊在案板上让刘邦摆弄。刘邦呼哧着,抽动着,像那个泗水亭长,沛公,汉高祖。梦露呻吟着,颤动着,像那个胸大肤白、风情万种的玛丽莲。在7里路一个三人宽、满墙水迹的小巷,她托起了他,他成为了她。
一年级的小偷,
二年级的贼,
三年级的美眉跳芭蕾,
四年级的帅哥一大堆,
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
六年级的鸳鸯一对对,
初一的学费他妈的贵,
还不如加入黑社会,
有钱有车有地位,
娶个老婆叫玫瑰,
玫瑰玫瑰我爱你,
就像老鼠爱大米,
生个儿子叫乌龟……
事情被抖出来时,梦露在路上,刘邦也在路上。3路车上的几个大妈,耳语一阵,又站起来,瞅瞅梦露,瞅瞅手机,又耳语一阵,窃笑声声。梦露不以为意。直到回到汽车站,几个男司机躲着她,仅剩的女司机,给她脸色,也不朝她发话。她走到储物柜,季主任拦下了她,给她看手机视频。
没想到,那个小巷还挺敞亮,拍摄角度也鬼精鬼精。梦露放下手机,把储物柜里的黑色郝本风及踝长裙取出来,换上,一步步走出大门,走进秋阳的余晖。
不出所料,刘邦来找梦露了。她打开门,铁着脸不说话。刘邦也没说什么,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是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进了她家厨房。“滋——”一声,随即传来油煎蛋的香味。梦露贴着厨房门,刘邦转身对她说,每日三个蛋,要三个。梦露不吭声,推着他,把他撵出去。刘邦站着,说母鸡生崽子,鸡崽子是从蛋里孵出来的,阿猫阿狗生崽子,是直接生出来的。梦露感觉受了羞辱,门啪地关上。刘邦不甘心,拍着门大喊,相机生相片,也是拉出来的,但要有接生婆。王梦露觉得听他说话也是浪费时间,走开了。门后面的叫声尖锐而震耳欲聋,是他拍的,是鬼幺,鬼幺!
王梦露把自己闷在家里,请假不去上班。也没什么事,那些人不会把臭鸡蛋扔到窗子里,也不会撬开门把她吃了。电视机开着,她只看新闻联播,电脑开着,她只用来听听音乐。她穿着黑色及踝长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开心时,拉起裙角,难过时,蹲下来,听裙子落在瓷砖的沙沙声,一切舒心多了。
鸡婆来了电话,梦露换下裙子,穿上毛衣九分裤。阳光拍打着这个城市,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红棉袄,绿裤子,那些花了脸的姐姐们逗她,你说一句普通话试试,说一句。那时梦露的舌头就开始打结了。结果,她们还是村妇,梦露成了城里人,城里的结巴。开公交车久了,她也不乐意瞧见那些鸡鸭鱼鹅,还有那一身尘土气。灰姑娘拍拍灰,也胜那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像是春风吹进了季主任的眼睛,那两条缝是如此柔和。她拍着梦露的肩膀,说,一个姑娘来外地闯荡,肯定有许多不易,我理解你。王梦露觉得不可思议,掐了自己一把。季主任继续说,这件事也不是你的责任,姑娘家总要有这么一回,横着竖着都一样,多有难处,不要太自责。疼,王梦露反应过来。季主任看着她,眼里有薄薄的一层怜悯,一点慈悲,往深处去,是庞大的刻薄和蔑视,她不停嘴,用佯装亲切的语气说,这件事呢,在社会上也有影响,我们人事部,主要就是想让你缓一缓,先冷静冷静,等风头过去了,咱们明天的事情不会拖到后天的。
关于明天,刘邦不能想得太多。他去送快递,一路呲过去,快递送到手,就听见那些人说,你就是7里路的……刘邦没在意,又一路呲回去。这样没几天,领头不开心了,说,卷铺盖卷铺盖,你自己办。
刘邦再次回到7里路小巷,4栋3楼,住着那个鬼老头。刘邦蹬蹬蹬跑上去,拍门也没人应。于是他带着馒头咸菜,就地蹲候。太阳掉了等月亮,月亮熄了等太阳,秋天这样过,一年四季也这样过的。
看着鬼幺带着一堆狗崽子回来,刘邦机灵一声,浑身通了电。不一会儿,他手持一根棍棒,杀气腾腾地立在鬼幺面前。
鬼幺不说话,主动跑到刘邦面前,躺下了。刘邦问他干什么,他哭起来,说他命苦,这些狗陪了他十年了,比他儿子还孝顺,现在就让它们见证见证,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棍棒,把一个老头子打倒在地,等他大声呼救时,看看这天道,看看这些善良的城里人,是帮他,还是帮土匪。
刘邦软了腿投降,鬼幺爬起来,顺手抱起一只狗崽子,摸摸它的皮毛,摸摸它的耳朵,一声声“儿子”唤着。刘邦扔下棍子,不知所措。鬼幺怀里的狗开始叫起来,鬼幺剜了一眼刘邦,说,你对这只狗叫声爸爸,我就饶了你。
梦露去了公园,摸出手机,想打给父母,却难过地想到,她说不出口,他们也听不到。而对于这座城市,她了解它的一街一道,却没空看它的一草一木。她坐在长椅上,不远处一对男女在打羽毛球,场面温馨和谐。不久,那个女的对男的耳语一番,两人走了。后来来了一个孩子,吵着要上长椅休息,年轻妈妈看她一眼,拉着他走了。梦露依旧坐着,孤孤单单,又丰盈充沛。
日头滑动,几个痞相的男子路过,朝梦露吹起口哨。阳光落在她颤抖的头发上。梦露笑了,笑得那样大声,笑她自己,第一次听到男人的口哨;笑这些男人,摇头摆尾地来,又望风而逃;笑普天下的城里人,策马奔腾,又无路可走。
秋风淡淡。她平静下来,拨通了刘邦的电话。
王梦露取走了3路的钥匙,和刘邦一起。坐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公交车上,爽亮亮,挺刮刮,齐活。梦露让刘邦坐在驾驶座上,在空车位上练了个倒车入库,挂入倒档看角杆,左门窗边慢打盘;盘速跟着车速转,左转方向看中杆。左后门窗角对杆,点前打死点后回;车尾入库速看镜,车身平行回两圈。车速宜慢不宜快,保持平行不压线;车身出库不撞杆,车镜出库不挂杆。梦露不能说,但手势明确,步骤简明。然后,他们俩在鸡婆、司机和其他工作人员的惊呼声中,开出了车站。
一路,风驰电掣。什么红灯绿灯,什么斑马线车位线,全都碾过去。别说,刘邦还真有天分,刹车轮胎离合器,玩得溜溜转。梦露坐在副驾驶位,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那个美国女人,鲜活,纯真,春水一样,带着唇边一点痣。她生死都在洛杉矶,都是城里人。但在她的命运中,她始终是乘客,她的方向盘在别人手里。
后面追着无数警车,刘邦在叽哩哇啦,什么小树林啊什么村支书外甥女,还有,他要干大事,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说,我叫刘邦,他说,我叫你吕后吧。梦露不说话,蓝色和红色的光,在后视镜里熠熠生辉。
阳光均匀地落在大地上,落在城里,落在乡间。前面就是上高速的收费口了,刘邦有点惊慌,看着梦露。梦露坐着,用整个口腔感觉自己舌头的形状,舌头的味道,突然间,她觉得有什么打开了,黑屋子里开了窗,白屋子里多了一扇门。他们离自动落杆越来越近,警车离他们也越来越近,一道光落在梦露的唇边,她用清晰、标准、不带任何杂质的普通话说,我们开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