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梅记
小寒过後,妈妈发来照片,今年初夏买来的梅花开了。一看,哪是什么骨红,原来是宫粉,果然被无良某阳卖家骗了。买来时梅桩青青绿绿,结着一颗淡绿色的小梅子,那时不管怎么瞧,也猜不出是个什么品种。如今现出原形,发现是普通的宫粉,但也没有失望,毕竟花开得很是可爱,极淡的粉色,粉得发白,重重叠叠的花瓣托着白色的花蕊,比起外面“烂大街”的妖艳宫粉,我觉得气质硬是要凌然清洁些。
梅花开了,我妈最是高兴。她和小姨的名字裏都有梅字,却没怎么见过梅。说来奇怪得很,梅花算得上中国名花之首,历来歌咏颂讚不断;记得小时候那会,还有种叫红梅的廉价香烟,买的人不少。但大多数人压根没见过。我家虽在长江流域,最适合梅花生长,《中国梅花图志》还标记为野梅发现地之一,可人工种植极少,近两年在城市美容潮中,才随樱花、银杏出现,所占比例仍是微不足道:几条大街栽满了樱花银杏,可梅花只有公园角落里的寥寥几株。路人看见寒冬里的梅花也觉得困惑:不是腊梅啊,但除了腊梅还有什么花能在冬天开?只好又猜:“哎呀,桃花开了。”这个时候我就要冲上去,很认真地对他们说:“这是梅花,梅花。”朋友看我的样子,觉得好笑,没见过谁为花的名分那么紧张。
梅花终归是太孤寂了,开得太早,寒梅一两枝,寂寞断桥边;香得太内敛,暗香浮动,不够腊梅过瘾;果子太酸,没法直接吃,只有拿來泡酒或做腌梅子。梅花没富贵气,气质清冷,不讨好。但文人很喜欢,摆弄几十上百年的虬枝,枝头数点寒梅,孤冷得很,大多人欣赏不来。
可我妈说,家里的梅花香气却很浓,一走到阳台就能闻见。前两天,梅花开得越来越盛,她拍了几张照片,少有地发了个朋友圈,说“梅花飘香迎新年”。她还换了自己的头像,是一只提着红灯笼贺岁的小狗。看得出,她很期盼新年。
今年初夏刚回家的时候,百无聊赖,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度日,心绪恶劣,每天颓唐得只有靠不停弹琴学新曲子打发时间。《梅花三弄》就是那会儿学会的。我弹这首曲子没有踏雪寻梅的幽情,非常激烈,像是要诉尽心中的苦闷、愤怒。初夏雨多,卧室窗外的黄桷树受夜雨滋润,第二日醒来时竟然已经枝繁叶茂了,真是由衷赞叹自然无声的养育和植物的生命力,突然想到,既然还要在家呆许久时间,不如买一株梅花来种种玩儿。我最初结识梅花,也是因为胖子哥。他很是有些爱好,古建筑,岩茶,园林什么的都是他拉我入坑的。但跟我不同,他更厉害,玩物不丧志,收放自如。我一喜欢上某个东西就要上纲上线,直情要把它变成精神寄托,婆有种痴汉的味道。几年前,某日胖子哥突然问我喜不喜欢梅花,我说喜欢啊,腊梅好香的。他开始认真地告诉我腊梅不是梅,给我介绍,发照片,说梅的香气、品种,又讲到他养的绿梅最后被鸡啄死的事,觉得很是滑稽。那年春节回家前,我去了一趟成都,在杜甫草堂里第一次看见梅花,特地压下花枝闻香,果然是冷冷幽幽没闻过的香气。这第一次见梅花,真有种“所有的相见都是久别重逢”的意味。
之后又在阆中汉桓侯祠,家里的滨江路,钓鱼城护国寺发现了梅花。每次见都跟故人来一样,很是欢喜,心境也隨之悠远起來。
我一直想种梅花,但香港太热,不适合养梅,本地也没得卖,外地买海关也不让进。这次回家终于能养梅花了。在网上东看西看,花了二百多块在一家某阳地区的店买了一株梅桩。我给胖子哥看了看梅桩照片,他说最多值五十,但我也没怎么介意,毕竟接触新事物,受骗、被宰、失败都是正常的。
五月的一个下午,结束了连日夏雨,大太阳,气温终于冲上三十度,夏天显然是来了。梅花终于运到,从纸箱里取出来,枝叶有些蔫了,结的梅果也在运送途中掉了,再不会有黄熟之日。最严重的是一条主枝被撞开了长长一道裂缝,看起来很心疼。我给树枝缠上薄膜,涂上果树愈合剂,又给树叶撒上水,把梅桩移栽在花盆里,给土浇透水,算是给梅树安了个家。
夏日一天天生长,白昼也越来越绵长,梅树初时长得也不错,还生了不少新芽。我妈看见梅树,青青绿绿,小巧玲珑,说样子还多乖的。她问花了多少钱,我说两百多,她直呼太可惜、太可惜,明明没收入了,花些没用钱做什么。又问我什么时候开花,我说冬天开。她将信将疑,冬天真能开花?
哪知去年夏天暴热无比,就像是突然从儿时记忆里蹦出来的重庆炎夏,街上的行道树大片大片地枯萎,家里的梅树也变得蔫趴趴的,还生了白斑病。所以每天早晨梅树晒一会太阳之後,就得把它搬进屋里阴凉的地方,全天还得多次给叶子喷水,保持湿润,又专门去农药店买来药水来给它治病。以为这样细心照料就能挨过这个夏天,可是临离家前,梅树却开始枯黄掉叶。我读了不少讲养梅的资料,对对症状,查看盆土,知道多半是因为盆土太黏,透水差,根部缺氧开始腐烂了。再这样下去,梅树可能会死掉,但在炎夏换盆也是大忌,真是左右为难,一度想还生起梅树的气来:「不是说你是个傲骨么?怎么就这么娇气,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了?」想着听天由命,把它扔外边算了。可哪能这样呢,我妈说梅树挺可爱的,这凡事只要沾上可爱两字,仿佛就有了生命,弃之何忍?所以,我最终决定冒险做一次手术。我把梅树从盆里小心拔出来,慢慢地洗净根部的泥土,一看,哎呀,果然好多根都黑烂了。我小心地把烂根剔除,下楼在花坛裡挖了最疏松的泥土,被蚊子咬得一身包,回来给它重新上盆,覆土,浇足定根水。手术做完,一个下午也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刚醒来,就听见我妈在阳台上喊:“哎呀,这个梅树又绿幽幽的了!”一夜之间恢复生机,真是奇迹。
八月末离家,叮嘱妈妈照顾梅树,她也时不时拍些照片给我看,一切正常。历夏经秋又一冬,十二月初,梅花开始自然落叶了。临近岁末,我老梦见这株小梅,要么是它繁花满枝了,要么是硕果累累了,要么是变成了奇异的悬崖式造型,要么又是大病一场,奄奄一息。所幸,它历劫成功,在小寒过後终于开出了花。
今年在家一共呆了四个多月,我妈给我做饭都做烦了,估计她不会想那么快再见我。所以离家时并没打算新年回去,心想留下一株梅,如果恰巧赶上年前开花,也算是我给家里的一点念想。并且新年有什么好过的呢?每年都大扫除,办年货,团年吃喝,除夕守夜,子时去寺庙许愿。一套程序走完后,日子并没太大起色。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每一年都像是滚滚东逝水,只有带去,没有带来。可是十二月梅树落尽树叶,长出小小的花苞,我妈好像看到了时令的讯号,一面给我发照片,一面提起回家的事,还说特别做了合我口味的腊肉香肠、熏肥肠。我哪能说不回?手头紧,春节飞机票贵,坐不起,只有乘火车。可春运抢车票不是容易事啊。我早早在网上预定了车票,系统自动开始抢票,半个月过去了也无音讯,也就没抱太大希望,打算告诉妈回不来了。但就在昨晚,终于抢票成功,出票了。
这一趟高铁全程三千五百多公里,过罗浮,越南岭,渡潇湘,入荆楚,穿三峡,最后到我家。整整十一个小时。
到家第二日就除夕了,那时家里的梅花估计也谢掉了。所幸,妈妈摘了几朵渍在糖罐子里,封印了香气,回家后还能拿来泡水喝,和这株小梅打个新年的照面。除夕夜打算上钓鱼城护国寺凑个热闹,参加新年法会,那里的大白梅,也都快掉光了吧。
真的是倏忽经年,一年就那么电光火石一样消失了。时光的节点,又一轮回的起始处,好在梅花恰似故人,如约而至,平添一份欣喜。嘉陵江水滔滔,寺里烟云袅绕,鞭炮震耳,又要许下新的愿望了。
打油诗,作於归家前:
未闻雪竹琳琅响,犹见和风淡荡时。
残岁飞梅频入梦,山川万里有归期。
丁酉岁末腊月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