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狗啊呜

啊呜出生于2001年底,跟其他农村土狗一样、出生的具体日期不详。在他的兄弟姐妹里,他是最小、但也最好看的那只,全身白、脊背、耳朵和尾巴末端有一点不容易察觉的浅黄,遗传了(大概是)京巴父亲的大眼睛,水汪汪。干了什么坏事,或者想要什么好吃的,被那双水汪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一望,我和我爸一般都只能主动投降,这双眼睛给他挣来了冬天挤进人被窝的特权,是其他两只狗都不能享有的。又因为是老末,所以性格懦弱,跟我一样、是个怂包,恋家而喜欢逃跑。
2018年1月26日深夜,啊呜在睡梦中安详离去。实际上进入2018年1月后他的健康状况就恶化得非常厉害,先是失去了走路的能力,只能在地上转圈圈;听力和视力似乎也进一步恶化。一只右眼早就因为白内障而失明、左眼勉强保住了分辨光线的能力。左眼的一点点侥幸要感谢大剂量的维生素A和抗生素,那天我回家发现他似乎看不见了、倔强地不肯迈出一步、只是茫然地站着。医生检查他的时候我在诊疗室里停不下眼泪,其实比起死亡、我更害怕的是他会吃苦,害怕双目失明会磨光他的生存意志。好在那之后他的左眼恢复了一点视力,还可以出门去散步,高兴的时候甚至还像小时候那样绕着草地跑。
2017年3月他得了严重的前列腺炎、无法排便。我父母一直反对给他绝育,觉得狗和人一样、应该完整地来完整地去。实际上这类疾病(公狗的前列腺问题、母狗的子宫问题)是可以靠绝育来避免的。所以抱养二狗子、收留原本是流浪狗的三狗子的时候,我几乎是独断专行地带他们去绝育,那两个礼拜家里几乎吵翻天。一向非常纵容我的父母几乎翻脸。
治疗前列腺炎的时候给啊呜做了全身检查,数据非常不乐观,肾脏只有一个在工作,肝脏的指标也超标很多,兽医没说出口,但满脸写的都是“吃点好的”。
2018年1月对我们家的人类来说相当辛苦,因为啊呜失去行动能力之后,吃饭、喝水和上厕所都成了问题。我们三个人类轮班倒,我夜班,我妈白班,我爸机动作战,每隔三小时要抱他到门外草坪上厕所、把水盆凑到他嘴边喂水、把饭用勺子喂到他嘴里。这时他已经看不见水盆和饭盆在哪里,但在有尿意的时候却宁可让自己从床上摔下来,也不愿意冒弄脏床单的风险。他是一只非常乖巧的狗,我甚至觉得乖巧的太过,几乎到牺牲自我的程度。刚把他抱回来的时候恶作剧,把他塞在空的柜子里关上门,他竟然就一声不吭地呆在里面,既不哀嚎,也不主动跑出来。怪不得他妈妈的主人在他出生后能把他带去学校,在课桌里藏了一天,才交给我的表姐。而我的表姐把他带去了我奶奶家,再从乡下抱回我家。
小时候听多了我爸给我讲他小时候养着的“胖大狗”的故事,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每根毛都是两端黑、中间黄,在警觉的时候收紧肌肉、竖起毛、身上就呈现出老虎的斑纹。这样的故事听多了,养狗就成了孩时的心愿。我还记得有次我爸答应我,考满分就给我买只狗,等到我真的考了满分,他却给我买了只树脂做的假狗。至今看见那只愚蠢的狗雕像,我都还能感到肠子底下翻滚的怒气。买那只价格不菲的假狗是因为我妈不同意养狗,嫌脏,01年春节回乡下看到啊呜的时候我又求我妈同意我养狗,再度被拒绝。我爸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上车的时候偷偷把他藏在冬天的外套里,等车开到半路,木已成舟,我妈再怎么发脾气,她这么心软的人,也不会舍得把狗丢出窗外。于是啊呜就这么来到了我家。
我还记得抱他回来的时候他软软的手感和小小的个头,后来长大了,怎么都很难相信当初他只有他的头那么大。刚开始他住在楼下的一个纸盒里,还没有学会定点上厕所,于是一整个寒假我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擦屎尿。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从一个怕脏的人,变成了一个对动物粪便没什么感觉的人。啊呜老师教会了我真正亲近动物的第一课。
很快他就能爬上阁楼异常陡峭的楼梯了,那会我住在阁楼上,听他咚咚的脚步声。后来我们搬家,从城市的一头搬到另一头,都说“搬家狗欢喜”,他成为了新小区第一只狗,每天抬着腿标记一个大大的领地范围。邻居们都喜欢他,说他长得漂亮。小朋友们经常分不清他到底是狗还是猫。我记得有次碰到一对父子,小男孩说是狗,爸爸不确定地说,应该还是猫吧?两人讨论了一路,而我在后面偷笑。搬家后我和我爸曾经带啊呜回到以前住的楼,他熟门熟路地进小区、拐弯、爬楼梯、一直到我们旧家的门口,摇着尾巴等开门。
跟我一样,啊呜对食物有着极高的要求。他刚来我家的时候刚好是春节,之前在奶奶家吃的是白水煮面条,过春节就变成了“这哪是一只狗、根本是一只猪”(我爸原话)。可能曾经沧海难为水,以后就变成了一只超级挑食的狗,觉得食物不好吃,或者闻到人类有比自己更好吃的东西,宁可饿得吐黄水也不愿意吃自己的饭,为此经常挨打。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认为人类吃的饭一定比自己的更好。于是常常拒绝吃自己的饭、直到人类把碗一一亮给他看过、确信我们没有在偷吃肉,才肯回头去吃自己的饭。他和二狗子一样喜欢把自己的饭剩下一口在饭盆里,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如果我们外出不再回来、而给自己留下的紧急储备粮;可惜流浪狗出身的三狗子秉持“肚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的理念,坚决贯彻“坚壁清野”,扫荡完自己的饭盆,一定会把啊呜和二狗子的饭盆一起舔干净。有一次我爸的朋友给了一袋狗肉(这位朋友你很有勇气),我爸为了教育啊呜一贯的吃饭问题,给了他一片,结果他躲到厨房一直流眼泪,最后还是我爸去跟他道歉。其实啊呜吃饭很有谦谦君子的风度,我们常常戏称他“白公子”。他不像前流浪狗三狗子、从人手里叼肉吃的时候恨不得把人的手指也吞下肚。只要用筷子夹着肉给他,他就不吃,觉得筷子不是自己用的。非得等你用手明示,才很小心地接过去,绝不对咬到你的手。当然也有例外,如果给的是猪肝的话,白公子还是会尽显禽兽本色,像一头白狼一样用最快的速度抢走食物。啊呜到后来吃饭一直很好,不晓得是三狗子带来的危机感,或是年老导致的不知饱。我的太公去世前也是这样,临近春节突然打开了胃口,饱食一餐之后在阴暗的老屋里很快离世,咽气之前身边并没有大人,只是让我们两个亲近他的小孩赶快去告诉大人“他要不好了”。

这杯牛奶是我放在茶几上,打算等下再喝,但是等下就从杯子里长出了一个狗。
啊呜还有一个一直被我妈诟病的地方,就是天冷会想睡人的被窝。他病重的时候我把他抱到我床上挨着我,方便起夜照顾他(主要是每隔三小时抱他出门上厕所),这家伙哼哼唧唧,硬是挤进了我的被子,窝成一团睡着。现在回头想想,那可能是最后一次抱着他睡。
啊呜很爱干净,但我觉得这更多出于“不想把家里弄脏”不想闯祸的心情。有一次他拉肚子,一个狗在家没人带他出门方便,兜兜转转发现卫生间(家里唯二他可以紧急方便的地方)放着一个装满水的洗脚盆。于是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地板和瓷砖都干干净净,只需要把盆里的脏水倒掉即可。
这种乖巧常常让我反思自己,因为我们的性格实在太像了,好像人生就是为了不给他人添麻烦而活,但却在有意无意之间淡漠了人情。啊呜很少有狗中好友,碰到热情过度的伙伴往往是拔腿就跑。当然惹急了也会反击,住后面那只高龄狮子狗身上还有他的两个牙齿印。那只狮子狗比啊呜小,却已经掉光了牙齿。我给啊呜买的那么多钙奶棒终于没有浪费,直到虚岁18高龄,他的每个牙齿都很好,兽医常常说,如果不做血液检查和b超,他看起来就是一只两岁的狗。
然而外表再怎么年轻,该来的也还是会来。 1月19日是我出发去台湾旅行的日子。听我爸妈说,当天他就开始进食喝水困难了。我不在的7天里,爸妈轮班倒照顾他,弄糖水、橙汁给他补充能量。江苏上海都在暴雪,虽然飞机准时抵达、但从上海回家的火车晚点两个多小时、几乎就快被取消,而啊呜一直等到我回来的当天晚上才离开,那时他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眼睛也睁不开。我像平时他最喜欢的那样抚摸它,希望他知道我回来了。18年1月26日的晚上,我接替我爸睡沙发,啊呜就躺在我旁边。他费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在家里寻找黑暗的角落,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知道自己快要死去的大象会远离族群、挖出一个深深的坑、躺进去等待死亡。妈妈给他找了一个纸箱,垫好尿布和我们的衣物,他躺在里面,就像当初来到我们家的时候一样。我其实并不知道他离开的具体时间,睡前我最后确认了一次,那会他还在呼吸,虽然微弱。早上醒来,他的身体已经变冷变硬,虽然还残留一点点温度,而耳朵还有一点点弹性,但理智告诉我,这就是最后了。
啊呜是我的第一只狗老师,我从他身上学到如何跟动物相处,从一个不负责任的饲主小孩变成一个更关心动物福利的人。甚至关于衰老的一切课程都是他教我修完。我在陪伴他老去的过程中慢慢理解之前只会皱着眉躲开的事物。我从“知道”到真正体谅老年人因为新陈代谢变差带来的体味;在《being mortal》读到过剪指甲对老人的重要性,但真正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给啊呜剪指甲,运动能力变差之后长得更长的指甲会导致他在地板上打滑摔倒;而他视力和听觉下降的时候也常常在人的脚边打转、把人绊倒,那只是因为听不到看不到导致的躲闪不灵。

我和啊呜比跟其他两只狗多一点默契。他是一个很有性格的狗,因此年轻气盛的时候除了多挨打之外,也挣得了多一点尊重。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常常抓住他的两只前爪,让他选A就用嘴碰碰左手,选B就用嘴碰碰右手。后来我甚至会问他第二天春游秋游会不会下雨,奇怪的是他的选择总是对的。都说动物活得长了会成精,小的时候我问过他一百次“你是不是王子,如果是的话我亲你一下要变成人”,等他老了、周围比他小的狗都要么丢了要么死了,我们做过一个约定。约定的内容我不能说,以防世上真有神灵,但正是因为我们的十年之约,我甚至开始有些敬畏,觉得世界可能确有神灵,而全部生命轮回,也许有缘再见也不再是那么寂寥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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