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惩罚
“月亮睡觉了。”
五岁的希希左手的食指指向了天空。她的右手被七十多岁的姨婆牵在手里,姨婆的手干枯,开裂,如同舂米的石臼;微有暖意,好像寒冬腊月里的烛火。传递给希希的,是粗糙的质感。
“不要用手指月亮。”
姨婆一手打掉了希希的食指,声音严厉苍老,不容置喙。
“用手指月亮,月亮会割掉你的耳朵的。”
希希被吓住了,清亮清亮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不解和惊恐,仰望着姨婆高耸的驼背,又望望驼背上方,那钩美丽的月亮。
彼时是初四,月牙如钩,如舟,如弓,如镰,如眉黛,如金黄色的梦幻。
希希看着月亮,月亮也看着她;希希往前走,月亮也往前走。姨婆吓唬希希的时候,月亮在笑。
夜色四合,姨婆拉着希希,在小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前几分钟前希希还跟小宇在空房子里建宫殿,她是公主,他是骑马的护卫。然后,姨婆来喊小宇回家吃饭了。
“凄惨啊,你家还没人来叫你回家吃饭啊。”姨婆叹了一声,把小宇领回家后,就带希希回她家了。
希希住在巷头,小宇住在巷尾,走路不用一分钟。
希希的全名叫希男。她前面的姐姐里面,有叫连娣的,有叫唤男的。到希男这里,是第七个女儿了。刚好有远房亲戚要收养小孩,希希就过来了。那时她才两个月大。等她稍微大点了,就经常听别的小孩子说:你不是你爸爸亲生的。
所有的小孩都不是父母亲生的。
是从街上捡来的,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是从咸菜缸里长出来的。
希希就用上面的话来反驳那些孩子们。吵架和打架,乃是小孩子的必备生存技能。
还嘴归还嘴。希希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好,内心深处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她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岁的奶奶,一个四五十岁的爸爸。妈妈几乎不出现——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有个妈妈,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妇女,整天梳着两条麻花辫,颧骨高高的,此外面目模糊。希希叫过她三次妈妈。
奶奶管不了她,爸爸整天不见人影。希希就成天在外面玩。那时候乡下还没有遍地汽车,没有隐匿的人贩子。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喜欢吃饭后,在大街小巷玩耍。
街是铺着青石板的街,石板的缝隙之间冒出来一茬茬青草,像牙签。巷是窄窄的巷,墙根下有水沟,水沟底铺满了青苔。街巷之间常年漂浮着厨余的酸腐味。它们是线,房屋是点,点连着线,线穿过点。房屋是低矮的瓦房,一摞摞地,颜色如同浸湿了的破旧的练习册。这些房子都很有年头,据说始建于清朝咸丰年间,两百多年来不知道翻新了几成。
四肢健全的房子之间,总有许多老朽不堪的残垣断壁,地面满是砖头瓦砾。它们不堪风雨,寿终正寝,被主人抛弃,零落于岁月的风霜中,被野花野草和燕子收归囊中。然后,又被这里的新生命们视若珍宝,于废墟处开辟出一方自由的新天地。它们是盛着孩子们童年的罐子。
他们叫它们为“空房子”。
夜色四合,黑暗如烟如雾,聚拢过来,层层叠叠累积着,带来初冬的微凉。姨婆牵着希希的手,不一会就看到希希家了。
小巷子没有路灯,除了希希家外也没有其他人家了,因而没有灯光,一片黝黑——除了希希家的窗口里投射出来的那抹微弱的光亮。
奶奶就在那片黑暗的最深处。那是完完全全的黑,浓墨重彩的黑,凝固了时间和空间的黑,坚不可摧的黑。希希看不到奶奶,但她知道奶奶在那里。因为她在哭。
爸爸站在那抹仅有的光亮里,吐出嘴里的全是恶毒的咒骂。爸爸仅仅是奶奶的养子,当然,希希对此一无所知。
附近仅有的几户人家听到声音,都跑出来站在不远处看热闹。希希隐隐约约知道的事情是:爸爸要摘奶奶耳朵上的金耳环,奶奶不肯,于是被赶出来了。
虽然姨婆是他名义上的长辈,但是面对那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姨婆不敢说什么,只说了句“我带希希回家吃饭,你晚点过来接她”,就又牵着希希往回走了。
巷头和巷尾之间,隔着许多空房子。坍塌的墙壁之间,长了三棵木瓜。希希看着那些木瓜开花,结果,果实由绿变黄。然后被谁谁摘去。原来果实的位置空了一片,好像老奶奶嘴里的豁牙。
有间空房子挨着一栋完好的房屋,高高的屋脊上长了几株茂盛的霸王花,碧绿的三菱形的枝干趴在黑色的屋脊上,花开时好像绿色的蛇从嘴巴里吐出了白色的花。
还有间空房子的角落里,冒出来一蓬蓬白色的野菊花,因为缺少营养故,叶子并不肥厚,甚至有些焦黄,花朵也时有颓败,沾染了灰尘。原本想要在废墟里开展一场革命的,结果落成了这般模样。
希希熟悉这附近每一寸土地上的花花草草,昏黑中她用目光和想象力描摹出他们的模样,审视他们的神情,在心里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一朵菊花问希希:你怎么又往回走啦?你又惹奶奶生气了?
希希回答:爸爸和奶奶吵架了。我肚子好饿。
木瓜下面有一只蟋蟀跳出来:嘿嘿,活该,你这没人要的女娃娃。
希希骂他:讨厌,看我明天把你找出来捏死。
草丛里有一条毛毛虫蠕动着,小声说道:你早上把我的姐姐踩死了。
希希心里一惊,她早上的确把一条毛毛虫踩死了,小宇说:她晚上会爬到你的枕头上的。希希于是惶恐了很久。
他们涉过黑暗的海洋,到达了光明的彼岸——小宇家的灯,也只是比希希家亮了一点点而已。小宇的父母都在深圳打工,留下老人家带娃。小宇的记忆里,父母面目模糊,他们伴随着过年时的红包。
菜已经有点凉。希希很乖地吃完了一碗饭。然后坐在竹椅子上,看小宇爷爷颤抖着打开了影碟机。播放的是老人家喜欢的潮剧。希希完全听不懂,也没兴趣看。有一只白色的飞蛾在灯泡下面飞啊飞,小宇跳起来想抓住它,被爷爷厉声制止了。那只飞蛾受到了惊吓,躲到了影碟机的后面,再也不出来。小宇的爷爷说:每只飞蛾都是死去的人的灵魂变的,不要抓它,不然它会缠着你。小宇嘴里哼了一声,又跑去角落里拖了个袋子出来,哗啦啦倒出来一地积木。
小宇跟自己不一样,小宇是个有人疼的小孩。他父母会不时寄玩具过来,小宇有很多小伙伴们所未见过的玩具。小宇因此成为孩子们羡慕的对象,大家封他为“大王”。希希喜欢跟着小宇一起玩,因此被封为“婢女”。希希不喜欢这个称号,为此经常和小孩子们互相扔石头。废墟上有的是石头。
大王此刻施舍婢女和自己一起玩积木。希希心里跳跃着小小的好奇和喜悦,学着小宇拿起一块积木,充作电话:喂喂,是奶奶吗?我吃饭了。
潮剧所特有的叮叮咚咚的扬琴声,和着抑扬顿挫的唢呐,在老旧的屋子里奏着流传了很多岁月的悲欢离合。那是别人的戏,说着今人的心事。小宇的爷爷坐在竹椅子上,一边看着对面电视上青衣在甩着水袖,诉说春思的惆怅,一边看着两个小孩玩积木。小宇的奶奶在洗碗,洗完碗又戴着老花镜做起针线活。
纳完了一只鞋底后,小宇的奶奶从老花镜与脸的缝隙之间,往墙上的钟投出视线,然后对丈夫说:我去那边看一下。然后就走了。
小宇的爷爷“嗯”了一声,这时电视上变成了武旦拿着枪回旋踢打,舞个不停,旋律也变成了昂扬奋进的调子。他突然招呼希希过去。希希就过去了,站在他的身前,发现对方即使是坐着,膝盖也到了自己的腰间:好高啊。她好像是一只羔羊,站在了大象的面前。
她很少见到这个老人家,因为他总是在家里看潮剧。此时她注意到他的脸上、手上,都枯黄枯黄的,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她听说被异性的口水喷到脸上,就会长雀斑。那么,老爷爷一定被喷了很多口水。
她被抱了起来,双脚腾空。他的眼睛是凹陷的,好像幽深的洞穴,投射出奇异的光。凑近些,再凑近些……她的小脸蛋扎上了细细密密的钢针——那是对方的胡须。希希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全身,使她完全无法动弹。
“死啦死啦。”小宇的奶奶冲进来了,嘴里叨叨不停。这个突如其来的休止符,让希希的双脚重回地面。她只觉得浑身瘫软,胡须的触感如同刀刻的一般清晰深刻,让她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依然历历在目。当然,此时她只觉得如释重负。后面的记忆变得很是慌乱。满地的积木红红绿绿的,袖珍的房子或者桥梁或者什么东西被建好了,又推倒重来,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好像风吹落叶,好像雨打幽窗。电视里的人物穿红戴绿,来来去去,唱个不停,扬琴声叮叮咚咚,衬托得房子里好空,好空……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后,她才清晰了一个事实:奶奶去世了。没有外伤,是被爸爸气死的。爸爸不见了。
那天晚上,小宇家不停有人进进出出,有希希认识的,有希希不认识的。希希知道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但她还没有能力去确认是什么事,以及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只是继续和小宇在地上玩积木。
小宇说,附近的那个池塘——西门池,里面有水鬼。之前希希也听过。经过他们的共同艺术加工,水鬼的形象是黑黢黢的猴子,藏在水底,有人经过池边,就会被拉下水。希希在心里把水鬼的形象温习了一遍,又想到今晚知道的飞蛾是死人的灵魂,眼睛盯着影碟机后面,始终未见到飞蛾的身影,心里确认了这个事实。
“这个就是你爸爸妈妈。”小宇的奶奶带过来两个陌生人,希希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他们太高,灯光太暗。然后,她跟着他们走了,维持着一个好孩子应该有的乖巧和听话。
在夜里走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希希记不住昏黑中那些缓缓后退的房屋和空房子。他们是谁,我要去哪。希希不敢问。她是个好孩子。
直到他们经过了一口池塘。夜色中水面如镜,是无边的面目模糊的田野中间唯一的明亮。她突然哭了。这一哭吓坏了那对夫妻。他们安慰了她一下,她又忍住不哭了。
很多天后,那口池塘,也就是西门池,浮上来一具尸体。她爸爸经过西门池的时候,被水鬼拉下去了。
他们都说小孩子果然很灵啊,这样都能知道。但是希希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啊,她停住不哭后,抬头看看天空,那里漂浮着一钩金黄色的月牙,如钩,如舟,如弓,如镰,如眉黛。她想起来她用手指了月亮。
初冬的凉无边无际。夜幕重重。她伏在一个陌生的肩膀上,经过陌生的道路和屋宇,再看不见空房子里的风景。她心里想:月亮要来割我的耳朵么?难道这就是月亮的惩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