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期的悸痛（一）

腊月二十六的晚上，一阵剧痛把他从梦中扯醒。在他23年的时光中，这感觉是前所未有的。一阵痉挛伴随着酸楚，淅淅沥沥的漫延到整个身体，慢慢得升腾起来，从被窝里冒出来，在蚊帐上方聚集，形成另一个自己，从瓦楞的缝隙飘向凄冷的夜空。

正月初三早上，他接到她的电话。她如往常一样送上新年祝福，口气同平常一样轻快。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像返回到两天前的大年三十晚上那样，期待一年新气象般激动。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掉进冰窟：我结婚了，在腊月二十六，没大办，就是几个高中同学一起坐了坐。你一定要过好哦！

他突然明白了那晚的心痛，是自己一半的灵魂走了，不，是整个灵魂，现在是。

他是知道她有男朋友的，在大一就知道。高她两届，毕业后去了恩施，每个月会过来看她。有一次在一次快餐店，他吃完饭在结账的时候看到她拿着空饭盒过来打菜。他问她不是一直是自己弄饭吃吗怎么今天来打饭，她说他男朋友来了，给他打几个菜。他们是老乡，在这个学生来自天南地北的学校里，自然会比较亲近一些。他们周末会聚在寝室里打拖拉机，输了就用纸条帖脸，有一次他和她对门一组，纸条贴得满脸都是活像家里神龛上方挂像中的寿仙老头。有时候会聚餐，他负责杀鱼，女生负责烧菜做饭，风卷残云后他收拾桌筷洗碗——虽然他非常讨厌这油腻腻的活。但只要她说：小D，碗是你的吧！他还是会乐滋滋的卷起袖子忙乎起来。他对她并没有想法，她男友也是老乡，觉得对老乡的女友有想法太不仗义。每到期末考试抱佛脚，他都会去借她的笔记看，因为她字迹工整，不能说是清秀，一笔一画像隶书，像男孩子一样大咧咧的。有时候周末老乡会不约而同占据某个篮球场，玩定点投篮的游戏，他会默契的和她一组，成了固定组合。有年秋季，系里组织到鸡公山野炊，最后合影时，他主动提出老乡来张全家福，特意先站在她身边。他喜欢她，这在当时的他并不知道。

他俩关系有了微妙变化是在一天夜里。那是毕业季，班上的同学风行考证，多一张证就多出一次就业机会是那个年纪的共识。计算机二级他们专业对应的语言是foxbase，当时电脑还是动辄上万的奢侈品。学校的机房除了上课，业余时间不对外开放。而编程训练少不了上机练习，没钱攒电脑的只有跑到校外的特定网吧上机，只有那些网吧才安装有foxbase系统。

有天晚上他俩下机回校，她看起来很是疲惫。公交车上几乎坐满了，只剩下车尾几个过山车体感的位置，他们并排坐下。几站路后她说：借你的肩膀用一下哈。他没有犹豫的答到，你用呗。她便把头靠在了他肩上，他认为这没什么，老乡累了，女生嘛，体力不如男生不是挺自然的嘛！

下了车，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她捂着肚子，脸色蜡黄。他先还没发觉，因为他习惯走在前面，像开路先锋一样。她拉住他的手臂，说，赶紧扶我一下，他挽住了她。她说：你能帮我讨杯开水么？我肚子不舒服。他犹豫说，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上哪讨开水啊？路边是一排商铺，其中一家五金店还亮着灯。他进去问老板能不能給杯开水，我同学突然不舒服。老板大方的指着饮水机说，那有杯子，你自己倒吧。他把开水送到她手里，她捧着猛喝了一口，扶着墙缓了缓，慢慢喝完后她说，你还是得拉着我走才行，说着手就捏住了他的手。他拉着她，手臂微微用力上提着，以便她能借上力。到了她宿舍楼下，他松开汗涔涔的手，问她要不要送上楼，她说不用了。借着楼道的灯光，见她满脸通红，“今天掉得真大”，她急匆匆的边上楼边喊。

自那以后，她碰见他总是脸红。在人多的地方还比较正常，一旦单独碰上，眼神一飘就满脸霞云。他心里纳闷了：这是什么毛病，以前没见她这么害羞啊。

一个周末她回了一趟家，周一上机的时候她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熟悉的隶书体：在寒冷的夜里，我突然好无助，像是躺在冰窖中。我突然好希望有你的手握着我……他懵了，这不可以吧，她可是有主的人啊！不过几天，他便从她舍友那里得知她与男友闹得厉害，要分手。

他释然了，失恋是痛苦的，他能理解，失恋最好的解药是下一次恋爱。他不能乘人之危，在心理最脆弱的时候乘虚而入，这不是君子所为。更不愿意自己以一副解药让人服下，成为垫脚石。

他对这个世界有足够的理解力。在他大一时，有位大四的老乡带着女友在他寝室里约会。那天晚上，初来乍到的的他不懂得借宿回避，就着一夜窸窸窣窣的动作和暧昧的味道假寐到天亮，连身都不敢翻一下，生怕惊吓到了这对鸳鸯。第二天有人问他这事，他轻风云淡的说，这不很正常嘛！

可是，到他自己身上事情往往步履蹒跚。一起去上机她还是牵着他的手，他没有拒绝，把对方当做铁杆老乡。有一次他俩经过学校花坛，里面的月季开得煞是妖娆，她拱拱他的腰说：“能不能摘朵花送我？”他说这样不好吧，公共物品不能损害吧，何况上面还有刺，她也就讪讪的过去了。他们一起逛保成路夜市，在一个地摊上她买了一把牛角梳，说这送给你妹吧。因为他曾经说过妹妹头发太浓密，用塑料梳子梳头，静电老是结住头发，每次都要扯掉不少。如果她直接送他东西，他是不敢接受的。这次她是送给妹的，好像很自然就能让人受纳。在他看来恋爱是冲着结婚去的，现在自己是穷学生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如果有了恋人，他有责任保护她养活她。在这城市里他毫无片瓦、无立锥之地，自己都没有安全感，怎么能给恋人安全感？因此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直到自己有能力时才敢去爱。有次他俩闲聊，说没房不敢恋爱更何况结婚，她竟说我们一起去挣好吧。他心里一乐，想说女人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还是没有说出口。不过“我们一起挣”这句话，从今以后在他的生活里彻底消逝了，没有第二个女人再这样对他说过。

毕业前的业务实训开始了，这是模拟商业企业的财务运行流程的训练。他俩分到一组，一个财务一个出纳。他对她说，我觉得出纳是一种高危职业，她便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接着说，整天数着人家大把的钞票，有一种揣进自己荷包的强烈欲望，是行走在地狱的悬崖边上，说完两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于是他当会计她做出纳，一天晚上在她寝室，他做完凭证，说咱们对对账吧，看现金账有错误没。对来对去有0.3元的出入，稍懂财务的人知道，这肯定是有地方弄错了，会计实务是不允许出现一分钱的差错的。她连忙拿过凭证登录，帮他看原始数据有无遗漏。这一对就到了大半夜，她说，咱们宵个夜吧。“这个种点，哪还有摊子？”他反问道。“我们自己弄啊，保准好吃，我煮的面条可有诀窍哦。”说着她就搬出了电饭煲，倒上一层开水，又拿出一筒面条和一包南街村方便面。她先把面条放进电饭煲，搅了搅，盖上盖子煮了几分钟，又放进南街村的面饼，把里面的调味包都撒进去，重新盖上。等到煮开了，将面饼用筷子挑散，与面条搅和在一起。正好一人一小碗，他吃了一口赞叹道：果然好吃，这手艺可以开店啦。她问他知道好吃的秘诀哪不，他佯装不知道摇了摇头。其实他自上初中起，就偷偷的拿调味包当零食吃，喜欢那种重重的胡椒味，还有咸咸辣辣的味道，哪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正是由于他这种特殊的零食癖好，让他经常胃疼。

面一下肚果然就发作了，他额头上汗珠直冒。她还劝他慢些吃，别烫着，她哪知道这是疼得出汗。他说我不行了得躺下，肚子痛。她惊慌失措的问他是不是面有问题啊，还把南街村面袋的日期看了看，是在保质期内的。他说不是面的问题，是自己有胃疼的习惯，躺下缓缓就没事了。她把他扶到自己的床上，把枕头竖起来让他靠着，倒了一杯开水握住他的手陪他坐着。他另一只手按住胃部，微微用力按的时候被握着的这只手也不由自主的僵硬起来，她的眼睛随着这种僵硬变得焦急。她把杯子送到他嘴边，让他喝一口压一压，他却咬着牙竭力忍住痛不叫出来。她缩回杯子，猛喝了一大口，凑近他的嘴唇，贴了上去。

他的嘴巴像是遭到电击般，紧咬的牙关突然松开了，开水进入了他的喉咙，还有一丝特殊的甜味，香香的，流进了他的食道，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挣扎着要回自己的宿舍，被她按住了。说，你都这样了还走，万一痛不消停咋办？你在这，我还可以照顾你。说着倒了热水，帮他擦洗了脸，然后两人又洗了脚，两人和着衣服一起躺下。

拼爹的毕业季终于来了，不过他拼到了一位外公。这个外公确切的说应该是外叔公，是他外公同母异父的弟弟，早年就被随母亲外嫁异地，目前在区里某商业局里面搞财务。在他很小是时候曾在外婆家见过他，记得当时是春节之后，外婆村里唱皮影戏，接他去看戏。在那里看见一位胖乎乎的老头，外公教他喊“外公”。他当时心里还纳闷：我不是有外公吗，怎么又来了一位。胖外公掏出一张上面有“”烧炭党”票子，说:快喊哦，喊了就是你的！现在这位外公说有机会把人事档案提到区商业局，不过安排工作估计有困难，只能是挂挡落户。他曾试着问外叔公能不能解决两个人的挂档，外叔公有些犹豫了。他说他其实早已退休了，现在还能说上话是因为单位返聘，也仅仅是对业务进行指导，早就没什么实权了。不过外叔公又说，如果有2000块钱的话，这事估计能成。2000块可不是个小数字，差不多是家里一年的收入。就要毕业了，他不希望爸妈再为他多操劳一天，从高中到大学这几年，爸妈勒紧裤腰带，一口气都没喘，现在该让他们歇口气了。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掏钱而让她掏钱去办这事，太不够意思了。但是如果只是自己办成了撇下了她，他就太不是人了。为了跟她在一起，他放弃了落户。

毕业后她去了一家商贸公司做仓管，他则抛弃了专业去电脑城打工。他实在是不喜欢财务工作，一方面是财务工作难找，因为各公司为了避税，至少要做两套账本，一套是给税务局看的，一本是自己看的。偷税漏税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甚至还违法。因此许多企业的财务人员要么是老板亲友，要么是自己内部培养，很少直接从社会招聘。另一方面是自己认为财务谨小细微、专注于毫厘之差的事情，实在不太适合男人去搞。那时中国刚刚进入互联网时代，个人电脑需求极大。他自己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计算机世界》每期不落，每周2块钱一大袋子，拎回来可以翻一天。什么845芯片组、南北桥架构，他一有机会就去广埠屯的电脑城瞎逛，看新的主板、芯片和内存。凭着这些基础，他到聚星电脑做了一名攒客，专门帮客户DIY电脑。

一有假他们就约着逛街，不过一般是在夜里。因为电脑城一到周末就人满为患，大家都是乘着周末的功夫来买电脑。因此他周末一般加班，在一起的时间只能是夜里。天气不好的话就合着一起看书，两个人搂着一起看，边看边聊。他觉得她太单纯，借刘墉的《我不是教你诈》给她看，她则搜集《双响炮》的漫画给他看。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台摩托罗拉BP机，她则送给他一条领带。他们一起逛汉正街，她在那淘到一件牛仔背带裤。在她穿上的那天，他对她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她知道他要取笑她，珠算老师就是穿着这种背带裤腆着大肚子给他们上课。

”你又要吐什么牙？”

“我说了可不许生气。”

“说吧，我不生气。”

“这裤子像是孕妇穿的哦。”

她痴笑起来，立刻挺起肚子还用手摸摸肚皮，“你说咱宝宝该叫什么好呢！”俩人立马笑翻了。有次在拦江路夜市宵夜时，看到不远处一大片红白相间的小区，灯火通明，把周边的昏暗甩出几条街。吃完他俩朝那边逛过去，原来是一片刚竣工的楼盘-------鹦鹉花园，1200一平，他俩伸了伸舌头，盘算着要几个月不吃不喝才能买一平。盛夏，酷热难耐。他们一起逛汉商，蹭里面的空调，四楼有席殊书屋，可以看到商场关门。

几个月后，他被老板叫到办公室，说北京分公司需要人手，问他愿不愿意去。长期驻外的待遇他是知道的，基本工资外加出差补助，差不多是三倍工资，公司许多人求之不得。老板告诉他之所以考虑他，是因为他学过财务，那边需要这方面的人手。他盘算着，一个月差不多够买一平了！当即就答应了老板。他立马给她BP机留言说，有大好事来啦！

晚上他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却没有他那般兴奋。她说她并不觉得房子是非缺不可的东西，她希望的是两个人相伴成长，能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她还告诉他为什么与前男友分手，就是因为他不想回武汉，而她讨厌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对她说，别担心，我每个月都要回武汉报账的，我每天会给你打电话的。攒下首付，咱俩就结婚……她静静的看着他对未来狂热的想像，不忍打断他。

他的责任感还是让他去了北京，那份要给女人避风挡雨之所的责任感。北京分公司在中关村，新公司开张，事情繁杂千头万绪，业务财务他一手挑，有时候还客串送货员给客户送货上门，忙得不可开交。起先他还坚持每天给她打电话，慢慢的有时候累得不想说一句话，手都抬不来，就想着说第二天再打。再有时候第二天变成了第三天，到后来他也不知道有多久没给她打电话了。记得是驻外的三个月后，他回武汉报账，在她出租房里遇到了她的前男友。她有些紧张，可能是担心两个男人会因为她打起来。他没说什么，第二天她对他说：我可能要走了，去S市，他答应我一起去S市。我们今后能做朋友吗？他心里一阵恶心，对他来讲，要么是恋人，要么是同学，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他这几十年来也很少有朋友，更不需要这种脚踏两只船的朋友。

他认为缘分不可强求，他也不喜欢死缠乱打。是你的终会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既然她选择跟前男友在一起，他还能说什么呢！回到北京，他一头扑到工作上，用更忙碌的工作填满少有空闲的时刻。偶尔他呼机会收到她的中文留言，他很少回电。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柜上收拾准备收班，接到她的电话，里面传来她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小D，我好想你啊。他心里一酸，要是在以前他肯定要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劝导她安慰她。但是现在，他再也不想掺和到他们的关系之中了。有几次在柜台上接到她从S市打给他的电话，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寒暄。他期待那种带着她体温和发香的聊天，那种无话不谈无拘无束聊天，而不是退回到普通同学的那种距离。这种距离撕扯着他，他越是想拉近，它的排斥力越大。语言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同样的人、同样的声音，只要字与字词与词之间稍微拉开一点，这意思就变了。他心里隐隐作痛，曾经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春节前的某天，他又接到她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武汉。他看了看公司的年会安排，说了大概时间。接着她问，你能在21日去机场接我吗？我订的航班9:30到。他答应了，因为自上次分别后，他们有一年多时间没见了。即便作为同学，接一下也未尝不可，更何况他是那种不忍心拒绝别人的人。那天下着小雨，他起了一个大早，赶到傅家坡客运站，搭乘机场大巴去天河。航班准点落地，他提前几分钟发了条短信，不一会便接到电话，说她在取行李，马上出来。他的心紧了紧，又是期待又是害怕。9：33分在航站楼出口他远远就看到了那曾经熟悉的身影，他迎了上去。“嗨，小D，你好啊。”还是她先开的口。他看着她，脸色姜黄，多了几颗青春痘，穿着宽大肥硕阔腿裤，显得更瘦了，全然没有印象中的鲜活。他寥寥的问了她航班的情况，还有假期的安排，觉得越来越难过，因为那种疏远，像刀子一样要切断两人的曾经的亲密。好在她转而说：我担心我爸爸找不到我，所以请你来接我，你看我爸来了，她马上扑了过去，他如释重负。上机场大巴时她选择同他爸坐在一起，他隔着几排坐着。中间两人互相打量了几次，那种隔阂弥漫到整个车厢，他感到压抑极了，急迫的想透口气。到了机场河，他对她说要在这里先下车办点事，便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