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杨冬往巷子的深处走,脚下的雪踩得吱呀响,雪埋住的是枯枝,是死去的生命。这条路看似很长,见不到光亮,但能听见人的吆喝声——“热豆浆1块五,大肉包2元”,从巷子的尽头传过来,仿佛就在跟前。杨冬心想,快到了。
他手里揣着一张十元钱,那是母亲给他去买肉包和豆浆的钱,现在他另有打算。
钱被他握得热乎乎的,快要热出汗的时候他就松开,免得把钱弄烂了。出门的时候应该拿一张纸包住的,杨东不禁想道,自己总是后知后觉,对珍贵的东西从不懂得保护,大概就是股民口中的“不聪明、没有先见之明的人”吧。股民是他的父母,两老炒股十几年,专业的炒股户,每逢对方所持的股票变绿,乐得像踩住了壁虎的尾巴,不给对方自残的机会,立即一扫帚拍过去,嘲讽对方当初没有听从自己的先见。
屋檐下融化的雪化成了水柱落在杨冬的头发上,如同一支针扎进了一团棉花糖,软着落,轻无声息。是的,他头顶着一颗棉花糖,这一颗头是发廊小姐跟他说今年最流行的发型。
上个月相亲的前一天,母亲拿了三百给他跑一趟美容院拾掇拾掇自己。
美容院的小姐往他头发上抹了一层油,牵着他,让他坐在一个大罩子下,形状奇特,像是山上种的蘑菇,小姐跟他说要一段时间,让他睡会儿,这声音娇嫩得仿佛新出的绿芽,他不忍心咬断了,就闭着眼,慢慢地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原本僵直的发丝变软,变蓬,发量剧增,而发质巨软,小姐手挠了挠他的头,又捏了捏,像是逗小猫似的,她扑哧一笑,“好像棉花糖啊。”
杨冬也跟着笑了。他这个人,别人快乐自己就快乐。走的时候,他郑重地向小姐道了声,“谢谢。”看见小姐眯成线的眼睛,他忽然心中一热,对明天的相亲有了十足的把握。
回到家,母亲对他的新发型不中意,朝他大吼道:“操!哪家美容院弄的!”出去的时候脚步蹬得用力且高,杨冬想起前些天看的动物世界,活脱脱一只印度羚,扬起牛角向前冲。
两个小时后,母亲回来了,两手拎着沉甸甸的白胶袋,里头装着两三罐洗发露和护法精,那是对她的补偿。母亲让他明天准时到相亲约定的场所,经过他时,杨冬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和他头上所顶的棉花糖气味一样,母亲果然是属于战斗民族,她占尽了所有好处,用股民的语言就是“捞回了本”。
那场相亲毫无疑问地失败了,和过去的结果一样,女孩明面上笑眯眯地,似乎对他很满意,转过身去,对媒婆说对他没意思。是对他没意思,还是他没意思?
当事人杨冬倒不觉得丧气,十几次打击过来了,再坚固的靶子也会掉下去。一同遭受打击的父母却接受不了。他们接受不了的东西多了去了,清晨站在阳台清痰,看见对门家的邮箱歪了,一早就开骂;菜市场谁给她的袋子里藏有葱,就拍桌说,他奶奶的敢骗我。两人好像是骂给他看的,做戏一样,杨冬时常为难,不知自己该怎么回应。
一个年轻姑娘发出一声“哎呀”。自行车的后轮陷进雪坑里了,貌似还挺深,她肩挎着粉色的小包,手腕上套着用保鲜袋包好的铁饭盒,她蹙着眉,费力地抬起后轮子,每抬一下就输出长长的白汽,白皙的脖子霎时涨红了,卡住轮子的可能不止是雪,坑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她一个人拔实在有些吃力。
姑娘开始环顾四周,想要寻得帮手,不一会儿,就看见杨冬,眼珠子打量了他的全身,个人心中均怀有对他人的自我猜测,猜测过后,眼珠子沿着眼眶画了一个半弧,收住了目光。她低下头,继续与那雪下的东西搏斗了。
杨冬迈出的脚尖往回拐了,他眼里的善意如退潮的海水收进瞳孔的白光。他再次松开了手里的纸币,把汗抹到了裤子上。他往前走,低头,驼背,双手兜住衣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静静地走过了姑娘和她依旧被卡住的自行车。
他不是一个有人缘的人,尤其在异性方面。素未谋面的女孩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杨东想,或许是自己的外貌吓到人家了。他长得不丑。“比他丑的邻居家的大福都找到媳妇了,那些人凭什么看不上他。”母亲时常这样评论他的外表。那年的冬天,大福媳妇怀上了孩子,张大娘做了一锅的猪脚姜,端到杨东家请他们吃,他看出母亲挂在脸上的笑,僵硬地像是冬天里被冻住的后海,锤子一敲,心碎成了渣。他和父亲吃了,母亲坚持不吃,她拿着毛线团,织着回馈张家的婴儿毛帽,再次表达自己对世人的不理解,“咱家就三口人,拿那么多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父亲朝他使了个眼色,好像在安慰他,别放在心上。据说当年,父亲入赘母亲家,两人努力了七年才生出了杨冬,外祖父临终前总算看见了自己的孙子,含笑而终,外祖母盼着再来一个,两年后,含泪而终。祖祖代代的香火到了杨冬这里,怕是要断了。
他近四十了,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到底她们嫌弃自己哪里呢?杨冬始终想不明白,也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原因。
上次相亲的女孩是在工厂做小工的,她长得清秀,像是从水墨画走出来的人。母亲嫌弃人家龅牙,三姑一推一就,劝她看开点,“杨冬觉得人家好看就行了。”
他们约在一家火锅店吃午餐,杨冬兜里装着母亲给的六百,见女孩面容清瘦,就点了很多下料,鱼饺、包芯饺、牛筋丸、鸭血、炸豆腐、冬粉,女孩说:“羊肉也不错啊。杨冬侧头对她说,“羊肉不能在外头吃,容易挂羊头卖狗肉。”女孩呵呵笑了,他自以为地跟着笑了。
那一顿花了一百多,他们两个人只吃了一百多,钱找回给母亲,她说:“给你钱还不会花,送你股也不知道要买咯。”她说的是中签,在股票系统里有一个类似于抽奖的活动,中签了,就有新股送给你,说是送,实则只是比卖出的价钱要低,主要是因为新股两字的诱惑大。
其实结账之后,从火锅店出来,他们俩处得还可以,女孩一直笑眯眯的,不时挠起耳朵边的碎发夹在耳后,她说话也温柔,轻轻地咬住每个字的尾端,定一下,继而放开。两人聊到后面,几乎要谈婚论嫁了。
“你家几口人,是本地的吗?”
“三口,丰台人。”
“阿姨、伯父,身体都可好?”
“挺好的,他们俩比我还健康。你们家呢?”
“我们家,也挺好的。”
两人相识一眼,眉来眼去地传着情意。最后,是女孩低下了头。
他激动地抓住了女孩的手,大喘着气,说:“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我,我会保护你一辈子!让你一辈子都不受欺负。”他顿了顿,“我会爱你一辈子。”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女孩听见他说这个话,就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挣脱开他的手。他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个女孩,已经有人帮她拔自行车了。她们为什么就不接受自己的真心?难道女人一辈子不就图一个男人独爱着她吗?她们拒绝杨冬的话也惊人地相似,好像长跑接力赛,每个人把棒子交给下一位,每一位都对他说:“你真挺好的。”
杨冬口舌干燥,眼里发出亮光,“那我们......”
“先做朋友吧。”女孩说完,轻巧地走开了。
媒婆刘大娘叹了一口气,“我都跟你说了,多余的话别说,准能结成婚的,你怎么就不听,死牛一样的固执。” 该! 她心里该还有一个字没说出来吧,到了母亲面前她不敢说,难听的话都先说给杨冬听了。
他不是固执,他只是心里有盼望,盼望着有人能懂他的真心,能有人接受他的真心,而不是落荒而跑,如果说这是一个跑步比赛,他希望是个马拉松。很久以后,他才醒悟过来,原来女孩们是怕了,怕的是这种山盟海誓,怕伤害了他玻璃一般透明的。她们不愿做他的救命稻草。
冬天的太阳起得晚,人也跟着懒,接近七点,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天空灰蒙蒙的,雪反而洁白无瑕。前头一家发廊店的红白蓝三色柱,欢快地旋转着,好像孤独的舞蹈家,无人欣赏它美丽的舞姿。杨冬伫立在它面前,注视着那三种颜色纸条,旋转,再旋转,无比欢快。
这是肖红的店。招牌褪色严重,已经看不清上面写的是好美,还是好妹,在这附近长大的几户老居民知道,这家发廊店已有五十年的历史,原来的店主人跟着儿子出国,在那个有自由女神的地方的草坪上遛狗,看日落,初尝西式可乐。偶有消息传来,似乎都过得挺好。
“这狗跟儿子一样养,穿衣服,领盒饭,还喝纯净水,你看,还给它扎辫子了,哈哈,笑死我了。”母亲递给杨冬相片,相片里是吴阿姨和一只贵宾狗亲嘴,他们背后是自由女神像。
吴阿姨把店转给了肖红,杨冬认识她那会儿,她还是店里的洗头妹。
肖红是湖南人,操起方言来泼辣得很,一说普通话即刻变成南方的嗲妹子,她见杨冬就喊哥,尾音拉得很长,长得能追上远方的风。杨冬自以为和肖红亲昵,谁不知她看男人都是哥,不管老少。
那时,她就倚在这三色柱旁,把垂下的刘海顺至耳后,一脸娇羞地瞄杨冬,探头一挥手,问:“哥,进来洗头不?”
杨冬总是一愣,被她勾人的凤眼勾走了魂,小腿肚软成一团泥,她再喊一声哥,杨冬就诶了一句,说一句好,就进了发廊店。
肖红的手又嫩又暖,帮他掏耳朵时,他感觉屁股有根筋抽了,他僵硬得像是美术馆里的雕像。洗头不是享受,而是累活,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脑子则一片晕,好像几十只小鸟围着头转,叽叽喳喳地叫闹。一池塘的清水好好地叫人搅和了,里头的泥土、小尘埃被煽动起来,掀开净土,露出人的本性。
“哥,你看过日出吗?”肖红的手在耳窝里转。
杨冬咽下一口唾沫,他舔着嘴,两唇间艰难地从狭小的缝隙处蹦出一个字,“没。”
“哥,听人家说那座山的风景很好看,我想去看呢。”
“嗯。”
“哥,要不你带我去,别人带我不放心,可是哥的话,我就不担心了。”
或许是兴奋,肖红的手劲加大了。
“......好。”他捂住嘴,几乎要啊出来了。洗完头后,杨冬付钱给肖红,肖红接过钱,把垂下的刘海顺至耳后,她问:“哥,舒服吗?”
杨冬跟着低下头,“酥服。”这两字一说出嘴,两片嘴唇都松了。
“那,你下次还要来喔。”
“好。”
后来,他和肖红的事传到了母亲耳中。事情败露是因为吴阿姨,吴阿姨见杨冬经常惠顾,心里着实高兴,一次母亲经过发廊店,她连忙抓了几把一次性用的飘柔护发素,追了出来,“杨姐,等一下。”“平日里真是多谢阿冬的帮衬,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这个洗完头再抹,抹了再洗,那个头发就顺得很咯。”说着就把那一叠护发素塞进了母亲手里。
母亲接过来,说声好,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廊店,正巧肖红站在门口,她红唇白齿,凤眼扬起尾巴,朝经过的一个男人招手,说:“哥,进来洗头不。”她笑得花枝乱颤,手一伸就勾住了男人的手臂。
“不要脸的狐狸精。”回到家,母亲把吴阿姨送的小礼品扔到了杨冬怀里。他躺在床上看电视剧,一摸一看是护发素,一闻还是他熟悉的味道,“妈,你也去洗头了?”
“洗洗洗!洗你的死人头,以后再也不准去那家店了,我给你的钱不是拿来养小狐狸精的。”
杨冬听着就不舒服。他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妈!你怎么能说人家肖红是狐狸精,她是正当的女孩,不是所有在发廊店工作的女孩都是坏的,你这是封建思想。”
母亲没想到他会反驳,她撑着腰,更加大声地吼回去,“唉哟!不得了了!人家肖红,叫得那么亲热啊,你说,到底去了多少次了。”
“清白女孩她不会站在门口招手让男人进去,还哥哥哥地叫,光天化日之下,真是伤风败俗!
“我不管你乐意还是不乐意,你也别给我摆脸色,兜里的钱全部拿出来!以后拿钱花钱都得给我写单子。”
杨冬把兜里的钱扔给母亲,“给你!我以后不再用你的钱了。我们恩断义绝!”
是的,别怀疑,这才是杨冬真正想说的话,可它还没到嗓子眼就掉下去了,他坐下来,把兜里的钱放在桌子上,怕它吹走了,就拿遥控器压住他。母亲走过来,把钱和遥控器一同收在手里,“冬仔,你这事我明白,你也到了岁数,是该喜欢女孩了,可是人得会选择。别想那个孩子了,你大姑帮你看了一个女孩,家底好,年龄比你大一岁,可会照顾人了,而且是职校毕业的,现在在小诊所里当护士,等忙完年节的东西,年初三就让大姑带人来,包你喜欢。”
母亲说完顺便就调了电视节目,画面切换到了她喜欢的歌唱类节目,刚好是听过的曲子,她起身,摇摆起身子,音量渐渐地盖过了屏幕里的主唱: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
还跑了调。
杨冬悄悄地带着那几叠护发素回到了房间,他从柜子里拿出每年放压岁钱的铁盒,他放在手里深深地闻了闻,好像要把这一种气味刻在心里。关上盒子前一秒,他定眼停手,把最后一抹深情留给了那绿色的飘柔护发素。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初恋就这样默默地,带着香气,葬在了铁盒里。
后来,杨冬没再去发廊店,他绕道而行,怕自己见到肖红会心软,他全心全意地等待着大姑把女孩带来。总不能辜负别人的,他以为,答应相亲就等同于定了终生。他和母亲,一个等着娶媳妇,一个等着喝媳妇茶,两人十足把握握在拳中。
星星月亮,日升日落,几个月过去了,很快到了约定的日子。对联写好了,鞭炮备足了,洗地擦桌,新衣服也都一并采购完毕,杨冬正在试新年衣服,母亲给他买了西装,这是他第一次穿西装。
母亲推门进来,见他把领带打成了红领巾,母亲说:“都别弄了。”
女孩爽约了。大姑打来电话,说女孩的父母心里还没准备好女儿要离开他们,不舍得送,就先搁置下来,这次不行就下次,“大姑说了,回头给你找更好的。”母亲走的时候不忘抱怨一句,“什么宝贵女儿,还不肯放手,真是,误人子弟,这才是封建思想。”
杨冬呢,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跑到发廊店,发廊店关门了,三色柱子就像现在一样无比欢快地旋转着,不知看得人心里忧愁。
肖红成了发廊店的老板娘,是在他不去发廊店的两个月后,吴阿姨要去美国跟儿子住一起,发廊店就转给了肖红,钱不知从哪里来,杨冬只知道她的男朋友是化工厂的工人,是个外地人,接手发廊店后,男人辞职跟着肖红干,再一个月后,两人就结婚了,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前几天,他们关了门回男方的老家去过年,两人双手拎着满满的年货,欢声笑语地经过了杨冬和他母亲,肖红发现了他,回头冲他一笑,“杨哥,新年快乐啊。”
“笑得真刺眼。”母亲既不积极又不乐观地说道,好像那是一出戏,隔天就得拆台。
是啊,真快乐的笑。他打心里为肖红感到开心。他用手拍掉了三色柱上的雪,吹了吹。
后头传来单车铃铛响的声音,是方才车轮被卡住的女孩,她已经坐在车包上,双手紧紧地握住单车的方向盘,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了。雪地上刹时出现了一条车痕,直直地逼向巷子的尽头。
“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叮。”杨冬的手机响了,揣着十元钱的那只手传来震动。他本以为是母亲打来的催促电话,然而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并不是“老母”,而是郭腾。
郭腾是他的高中同学,现在在三环一家销售公司上班,职位是经理,混得还不错,上次回来,整个人都肥了一圈,穿着也不同了,按母亲的话说,那是城里人,一套高价西装,皮鞋面锃亮锃亮的,左手戴着金表,黑色带金的皮带紧紧地勒住发福的肚子,那皮子一看也是好货,乌得发亮。他来看杨冬,手里拎了水果篮和白酒,母亲见了呵呵笑,招呼他进门像是迎接领导,“请进,快快进来,寒舍真是委屈您了。”这话说得,杨冬像被谁抽了,脸火辣辣得。
杨冬接起电话,“喂,郭子吗?”
话筒另一边沙沙响,好像是在室外,有风吹过呼呼的声音,有说话声,时高时低,也听不清楚,还有女人的笑声。过了十秒后,杨冬反应过来,这是一通乌龙电话。肯定是郭腾不小心按到了手机键,拨通了他的号码。这个解释最为恰当,不然郭腾怎么可能会给他打电话。
算起来这是第不知道几次了。最近一次是深夜,郭腾喝得烂醉,打过来直冲他唱——“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Woo.....特别的爱给。”
杨冬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女人接过了电话,掐断了郭腾五音不准的嗓,娇滴滴地向他道歉,“不好意思啊,他喝醉了。”
对方挂了电话,杨冬久久地把手机抵在脸颊不放。他沉浸在女人的声音里,那酥到骨子的,那个“他”是自己该多好啊。
糜烂、腐败、渣子。杨冬想,人到了繁荣的地方去,就容易学坏。不过,郭腾这人,在小镇的时候也没闲着。他还记得,高中毕业考后,他和母亲在校门口卖书,收书的人把杨冬的书一本叠着一本,捆起来,母亲在旁问,这书一斤多少钱。收书的人说一斤一块钱,母亲不肯,拦住了收书人,她说,不止这个价,我都知道行情的。
收书的人加了五毛钱,母亲还是不肯,两人开始争执起来。
站在一旁的杨冬看见那些前几天还捧在手里如救命稻草的书,这会儿成了废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他呼出一大口气,有几本他想留下来的,可母亲不同意,说之前不见你珍惜,现在都没用了还留着干嘛。母亲说得对。可是,那都是他的青春岁月啊。就在杨冬哀叹岁月无情,眼尾好不容易生出一丢丢的泪珠时,他的手机响了。
“杨子,我,我脱处了。”电话里郭腾的声音有些虚弱。“靠!跟谁呢?”杨冬说着,走到一边去,免得被母亲听见。
“......窑子里的。”
“先不跟你说了。挂了。”
杨冬当下心情,五味杂陈,震惊、激动、羡慕,佩服,当然,少不了嫉妒的。他顾不得还在身后跟收书人讨价还价的母亲,飞箭似地冲向了窑子。
小镇虽小,五脏则俱全,娱乐方面的建设不比外头宏伟,可基本的也有,镇上有一家按摩店叫做“华生”,是小镇公认的风月场所。古时人们叫妓院,现在的人叫红灯区,郭腾称它为窑子。窑子的门面装饰得正规,就是平常店的样式,瓷板路,两旁的柱子是大理石,光透得很,人往前一站还能当镜子用,女人盯准了还能挤痘痘。门前屋檐下吊了两顶红灯笼,灯笼下的金色须须随风飘起来,活像女人的裙摆。
杨冬站在离窑子还有一个铺面的空地上,遥望着窑子门口,眼珠子使劲往里瞅,可除了一个扶手楼梯,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更没有穿梭门,普通人一枚,他只好站在原地等郭腾出来。
进出窑子的人不定数,有时两三个,有时隔一阵子才进去一个,进去的大都是中年男人。有走路稳重,腰背正正直直领导级的男人,也有歪腰驼背一脸猥琐的男人,还有些就是平凡得像个路人,一眼就忘了的男人,一想到这里面竟然有郭腾,一个刚成年的男孩,荷尔蒙最鼎盛的年纪。杨冬不禁觉得有些激动,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现在想来,真傻,激动啥,自己连那扶手梯都没摸过。
等了好一会儿郭腾还是没出来,那份激动慢慢地消磨殆尽,渐渐地他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畏畏缩缩,像个胆小鬼,没多久,他就走了。
上次郭腾回来,他们刚好路过了那间窑子,郭腾开着他的车,带着杨冬,窑子还开,只是门面已经有些残旧了。杨冬说,进去玩玩?郭腾摆摆手,不了,什么年纪了。
杨冬笑他,说,这么快就不行啦,当年你可比我们都着急呢。郭腾还是摆摆手,笑而不语。杨冬以为他从良了,可没想到他话锋一转,说起了外面的姑娘。
“冬仔,你见过那些,皮肤跟豆腐似的,又白又嫩,腿特别长,还都有一个小翘臀,穿小短裙啊,稍微一顿屁股都出来,那些才正点。”还有。郭腾压低声音,继续说,那里连未成年的都有。你有时间上我那去,我给你介绍介绍。郭腾挑了挑眉,一眼都没往窑子那边望。
杨冬这时才明白了,原来,人家不是从良了,而是嫌弃了。大概在郭腾眼里,自己和窑子是一样的吧。
杨冬放下手机,挂了郭腾的电话。他继续往前走,雪在脚下发出吱呀的一声,又踩到了枯枝。那是死去的生命。
临近巷子口,有一个卖包子的推车,档主叫胡喜,他父亲胡能风湿发作,几天来都是他推车来卖,隔远他瞧见了杨冬,就按惯例给他装了六个肉包子,三杯豆浆,白袋子里放上吸管,拿出一元找零,等着杨冬过来付钱。
“杨哥,新鲜出炉的大白菜肉包子喔,你看。”他掀开白布,蒸笼的热气冲上了天,“我都给你装好了。”
杨冬摆手,说“今天不买了。”
“啊?”胡喜停下手边功夫,“不对啊,昨天杨大娘还叫我。诶,杨哥,真不要了?”他着急地冲继续前走的杨冬喊。
“胡子,真不要了。改天吧。”
胡喜只好把纸袋放回去,白布重新盖上了。几年来都没变过,这下不买了让胡喜感到新奇,不免又问了一句。
“您去哪呢?”
杨冬拽紧了手中的钱。
“我要去看日出。”
他呼出一口气,风一吹,那白色气体刹那被风卷进了巷子里,而他则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条长长的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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