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一个完美主义者的意外死亡
无背景的完美长孙媳,如何在贾府安身立命

贾母去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来给宝玉说亲。贾母说宝玉还小,不着急娶亲,不过倒也不妨先留意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顺便说了下自己选孙媳妇的标准:「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贾府选媳妇到底挑不挑门第?贾母是史侯家的小姐,王夫人和凤姐姑侄来自金陵王家,恰好应了「护官符」里所谓的四大家族联络有亲的说法。李纨的娘家是金陵名宦,父亲曾做过国子监祭酒,书香门第;至于邢夫人和尤氏,家世确实是不太讲究,不过仔细想想两人都是续弦,那时候填房和原配的要求毕竟还是有差别的。
两府里没啥背景又是原配的,就只剩了一个人——秦可卿。
秦可卿的父亲秦业职位是「营缮郎」,这似乎是曹雪芹的杜撰。书中写秦钟去贾府的家塾上学,秦业东拼西凑才筹措了24两银子给老师当见面礼,可见做的是个既无权又无钱的小官,何况秦可卿还是他从养生堂里抱来的养女。
如此出身的女子如何做了贾府长孙媳?那是索隐派最关心的话题。如果暂且接受书中所写的事实的话,秦可卿倒是很符合贾母说的那种「模样性格好,家里穷点也没关系」的联姻对象。
贾府的媳妇并不好做,没有背景的贾府媳妇更不好做。
一是这种豪门大族,吃穿用度皆与平常人家不同,就连林妹妹这样来投亲的而且家中也不是毫无根底的,初入贾府都还得小心地察颜观色。二是府内人口众多,关系复杂。像王夫人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了婆的,婆媳关系妯娌矛盾妻妾争斗各样烦心事一点都没少。三是在这样的大家族里,所谓「太太」「奶奶」不止是一个身份,更像是一份职业,内政外交,都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当家主母的工作难度,不比管一个大公司省心。
第十六回中,王熙凤向贾琏「汇报」自己的工作时,虽然全是「求表扬」式的谦词,却也不无几分真实:
我那里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
如果阿凤真是她自己说的那种傻白甜,恐怕那句「一句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的心理压力就成真的了。连贾府三小姐探春理家时,都被吴新登家的验过成色。当时平儿对那些管事媳妇们说「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倒也不假。
傻白甜做不了贾府的媳妇,「愚强」如邢夫人心里也不是毫无成算。小一辈里的尤氏与凤姐,更是根据各自的条件和诉求发展出了自己一套的管理方式。
凤姐来自王家,是王夫人的内侄女,贾母眼中的红人。背景深厚,个性要强,又是奸雄的心机,代王夫人管理荣国府,深知贾母的宠爱和王夫人的信任是她的权力之源,只要牢牢把握住这一点,对下人只需用绝对的威严和严格的制度来压服就行了,所以当家当得飞扬跋扈。
尤氏则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凤姐协理宁国府时接手了一片放任自流的烂摊子,她对仆人们说自己「不像你们奶奶好性儿」。其实不是尤氏「好性儿」,而是她管不了也不想管。贾敬好道不问家事,宁国府「乱世为王」。尤氏是填房,又没有凤姐那样的后台,别说贾珍,就是教训继子贾蓉几句都不那么理直气壮。既然如此,索性只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他哪怕洪水滔天也没关系。她才是真正的「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凤姐与尤氏其实都活得都不是特别在意旁人的非议。凤姐是无所谓,只要你们怕我就好。尤氏明明能在「独艳理亲丧」时展露出自己干练的一面,却完全不在乎给别人留下「无能」的印象。
秦可卿却只能活在他人的评判中。她的处境与尤氏相同,但尤氏身为贾府长媳装傻充愣是难得糊涂,秦可卿如果一味效仿婆婆的无为作风,就是真无能了。她与凤姐一样有着要强的个性,却也没有条件像凤姐一般锋芒毕露,所以只能温柔和平,周全妥贴,一半是个性如此,半是环境所迫。
「妥当」是秦可卿在书里得到最多的评价。在贾母眼中,她是「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无论是对于为人还是办事能力,贾母看人的眼光都是一等一的,这个评价可谓官方定论。听闻秦可卿的死讯后,贾府上下「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这样的完美形象背后,是不知多少心血的付出。
尤氏评价自己的儿媳,说她「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秦可卿的「心重」,是容不得自己的形象有任何瑕疵。一个很明显的表现就是在她病重时,即使是医生来看病都要换了衣服去见,为次一天换四五遍衣裳。即使在病中,她也要以最无可挑剔的面貌去面对别人。
没有豪门背景的女孩,在贾府安身立命,多半过得辛苦。林黛玉的敏感,邢岫烟的隐忍,妙玉的孤僻,多多少少都有这方面的原因,而在秦可卿这里,表现出来则是近乎苛刻的完美主义。
这种苛求势必变成内心的损耗。当家奶奶的工作压力,连王熙凤那样的都难免身心俱疲,落下一身的病,何况秦可卿这样小心谨慎的生活。贾珍尤氏等人都能看出,她的「病」正是由此而来。
更大的折磨则是,秦可卿的视野并不仅限于独善其身。
她是贾府的主子们当中为数不多的有着家族责任感的人。贾府这棵大树是众人生活的根基,然而贾珍父子一味高乐,尤氏不闻不问,王夫人关心的只有一个宝玉,凤姐夫妇各有自己的算盘,宝玉是个文艺青年,「不是这里头的货」。算下来,真正在意家族的兴衰荣辱的,除了政老爷,也就是贾母和探春而已。
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王熙凤的一番话,看起来亦真亦幻。没想到在那么多利益相关者中间,竟会是这么一个灰姑娘出身的重孙媳妇,会对贾府的命运有着如此清醒的认知和理性的筹划。说她是开了外挂也好,或是作者借她之口说出自己的反思也好,总之这个「功劳」不会是无缘无故落在她身上。如果秦可卿真是有这样心胸,那在宁国府还真是委屈。
举世皆醉我独醒,对本人来说不是荣耀而是痛苦。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的愤怒,也是同样的在看透了一切之后无力回天的绝望。她说自己但凡是个男人,必有一番作为,秦可卿也是如此。宁国府的死局,比起荣国府只能更甚。哀莫大于心死,秦可卿的心病,也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来得深沉。
而曹公还在这个人物身上赋予了更多的内涵。
「情天情海幻情身」,人间的可儿与太虚幻境中兼有钗黛之美的可卿遥遥相对。梦幻中的她是警幻仙子许配给宝玉的神仙伴侣,现实中宝玉则是在她的卧室里初试了云雨情。「完美」的秦可卿,并不是凛若冰霜的贤妻淑女,而是一个充满性吸引力的成熟女性。有时候会想,秦可卿在布置自己那个满是性暗示意味的房间时,是不是把情欲或者说情欲的幻想,当成了宣泄内心压力的一个渠道?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现在的文字中很难看出秦可卿和贾蓉这对小夫妻的关系有多亲密。秦可卿对王熙凤说,贾蓉与她「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然而相敬如宾未必全是和睦,也可能是疏远。
不妨看看同样的时间段里,同是年轻夫妇的凤姐和贾琏之间的互动。除了私底下那些玩笑娇嗔悄悄话,作者还在「送宫花」一回安排了一段「贾琏戏熙凤」的暗笔,脂批也特意点出“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那么同理,会在卧室里挂上《海棠春睡图》的秦可卿,书里她与贾蓉「同框」的笔墨,却总是一副「止于礼义」的样子。贾蓉提起秦可卿,一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他并非不解风情的人,不说在尤氏姐妹面前的表现,就是他与凤姐之间那些若似无的撩拨,都比对着妻子时要有温度得多。
如此秦可卿闺房中的那一番风情,究竟是孤芳自赏还是别有怀抱?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她的故事里留下的最大的疑云:「淫丧天香楼」的情节是真是假?
秦可卿病重之际,她的弟弟秦钟在学房打了一场架。尤氏的说法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她姐姐」,可卿听了又气又恼,连早饭都没吃。
这场架不是小孩子单纯的淘气,里面掺杂着薛蟠的龙阳之好,还有关于秦钟宝玉以及香怜玉爱等人之间的飞短流长。秦可卿的气恼,也许正是因为弟弟惹上的这些「不干不净」的传闻,触动了自己的心病。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宁国府就是一潭浑水,贾珍贾蓉与尤氏姐妹的关系几乎已是明写,而这对父子与贾蔷之间的传言,恐怕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聚麀之诮怕是洗不脱了。别说仆人间议论纷纷,就连外人柳湘莲都知道宁府「只有石头狮子干净」。
惜春与宁府划清界限正是为此,她对尤氏说:「我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排上了。」她还可以远远躲在大观园里清者自清,秦可卿却是逃无可逃。
无论公媳乱伦是否属实,焦大醉骂的那句「扒灰的扒灰」,十有八九都会着落在她身上,这个谣言怕也不只会出自焦大一人之口。如果她与贾珍之间并无干系,众口烁金,这些整日包裹着她的流言就是地狱;而如果她真的与贾珍有些什么,对于这样一个力求完美又聪明睿智的女子来说,那种本能与理性的背离,情欲与道德的冲突,本身便足以构成她内心的地狱。
不过是地狱的不同层级而已。当这个完美主义的女儿身处这片情天孽海之间时,她的悲剧就早已经注定了。是天长日久煎熬而死,还是不堪忍受意外自杀,其实没有太多区别。
秦可卿在这个故事中,就是情的原罪的化身。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王熙凤机关算尽反算了卿卿性命,尤氏只顾自保,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都是入了薄命司的人,说不清谁比谁更痴,谁又比谁更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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